却说妙真乘坐软轿, 随邱纶往他新租那宅子里去瞧,所带严癞头与花信二人,不一时便行到街尾一条巷子里。
这巷内不过三户人家,分外清静。下来踅入一道随墙门, 走上一截, 但见前头一片渚烟晴岚,两面开路, 路上树荫密匝, 掩着数间屋舍, 错落有致, 一径由长廊联结, 围着但当中一片绿池圈了一个圈。
妙真未见过如此格局的宅子, 倒新奇, “这宅子整个就是个花园子,不像是住家的。”
“叫你说对了,”邱纶抢一步在她前头,迎着她的面倒着走, “这本来是人家特地修来摆席款待客人的园子, 我看修得格外别致,就租了下来。我原嫌它屋子少,可一想,又不是家里,身边也没那么多人服侍, 少也少得, 要紧是这里很有雅趣。你看那些花和树栽得好不好?前头还有个大花架子, 我的卧房就安置在那里。”
这厢引着过去,果然见一个凌霄花爬的大花架子, 时下开得正盛,远远就看见一片橙黄浓绿的颜色。要进那屋子,须得从花架底下过,妙真踩着满地黄花,好不高兴,久违的展颜而笑。
邱纶见她笑,自然也笑,殷切地邀着她进屋吃茶。里头有三个丫头正在端茶摆碟。他不想叫人在跟前,吩咐丫头们摆好东西就自去忙,又转头对长寿说:“你领着姑娘的人到旁边耳房里吃茶用点心。晚些时去街上那家馆子里叫两桌席面来。”
妙真“嗳”了声 ,叫住他,“你别忙,我一会就要回去了。”
他转来一张笑脸,死皮赖脸地央求,“别啊,天黑得暗,两边又近,怕什么?等用过席我再送小姐回去,也要去向胡老爷夫妇郑重辞别的。这家馆子虽不大,可有几样菜倒是烧得十分可口,我特地为小姐探寻的。”
说着去端了一碟鲜果过来,请妙真在椅上坐,“回去也是在屋里闲坐着。待我剥两颗葡萄你吃,等日头小些,我再领你细逛逛。”
他把果子放在二人当中的方桌上,挑挑拣拣地摘了颗葡萄,捏在眼前细细地撕了皮就递给妙真。剥得不好,果肉给他撕去了大半,不过他自觉很好,一双眼睛亮锃锃的,手上湿漉漉的,盼着妙真赏脸。
妙真不免有点动容,接来吃了,没再说一会就要走的话。
邱纶晓得她是答应了,从她与安阆退婚,到今日肯随他往这里来坐坐,都令他觉得是一种苦尽甘来。
他想了她这么些年,尽管人家都笑他是富贵公子哥的一点闲情逸致,都觉得没可能,连他爹娘哥哥都笑话他。可他就是没由来地存着这份信心,从少时第一次见她,就笃信他们之间是缘分的。
那时人家说:“你这是天方夜谭,邱家尤家在生意场上是百年的对头了,没可能的事。”
他是这么回的,“谁说没可能?事在人为!我就要她,我就要娶尤妙真为妻!”
那时候单凭“妙真”这个名字,就赋予他无穷的信念。而今又是这名字给了他一份希望。
“你叫我名字好了,总是‘小姐小姐’的,太客气了。”
那颗葡萄甜得很,令妙真也感到一丝久违的蜜意。她那里咽下葡萄,就这样脱口而出了,有点后悔,也是晚了。
他高兴得有些鼻酸,半晌说不出话来。妙真瞟他一眼,低声道:“我可没说别的,我只是许你叫我的名字。”
这就是大大的进步,邱纶仍旧高兴得要不得,手和脚不知哪里放,便手舞足蹈地走去把一切点心果碟都端来这桌上。又是笑逐颜开,“别吃多了,咱们一会还吃晚饭。”
妙真横他一眼,“我只是馋嘴,又不是个饭桶。”
所以只是浅尝即止,待日影西斜,由他领着满园乱逛。
比及下晌,长寿依话要往街上馆子里叫席面,花信忙跟着他走到耳房外头说要跟他一道去。长寿掉过头来笑,“你跟着去做什么?又不是好大的事情。我去叫了,他们自有伙计送过来。”
花信不好意思说是有意要和他亲近些。她这“有意”是目的明确的,想着如今都这般年纪了,还不赶紧拣个人嫁了?
拣来拣去,就眼前这长寿合适,他年轻,是邱纶贴身伺候的人。邱纶又是邱家老爷太太的心肝肉,连他府上两位兄长也是待他极尽纵容,将来少不得交一份大事业给他做。长寿既跟着他,也要得利不少。
花信一贯是个实在丫头,不像白池,总是天马行空地考虑些儿女情长的事。花信要拣丈夫,也要拣个实在的。
可惜长寿实在太年轻,也想在府里拣个含苞待放的丫头,因此注定是牛头不对马嘴。长寿只管推她进去,“可别再晒着你了我的姐姐,去里头坐着。”
花信趔趄着进去,迎面看见那严癞头坐在长条凳上翘着腿笑,她那火气立马上来,“你笑什么?”
严癞头便直接了当地凑过来,“你看,摆明是你有心而人家无意。那小毛崽子有哪里好?不如你跟了哥哥我,哥哥保管用心疼你。”
他不擅说话,肚肠里那仅有的几句甜言蜜语也是戏台子上搜刮而来的,未免僵硬片面,说不到人心坎里去。
花信本就觉得他不过地痞之流,听见这话,愈发觉得他是个淫.邪之徒。马上避得远远的,“你算个什么东西?就是跟着我们姑娘,也是代别人的差事。你素日有件正经事做么?”
严癞头皮糙肉厚,不怕遭打击。不过还是将他问得一时哑口无言,的确是没桩正经差事做。他抓着光秃秃的后脑勺想一想,又腆着脸笑起来,“反正你跟了我,总不能叫你上街讨饭就是了。饿不死你。”
花信冷笑不迭,觉得与他说不通,单独同在一间屋里又危险,便一径躲出屋去。
她情愿在太阳底下暴晒,也不要同这样穷酸粗鄙的人有一点点贴近。虽然她是个丫头,但也有权力鄙夷比她更不如的。就是叫花子还能分出个三六九等,人和人之间,一向泾渭分明。
这晚饭吃得好,邱纶极会投其所好,连妙真带来的下人都想到了,大方地也给他们在二房里摆了一席。
妙真故意说了一嘴,“你何必想着他们。”
邱纶满大个无所谓,“这有什么?他们也要吃饭,多一席少一席差不到哪里去。长寿跟着我这些年,也并没有哪里亏待过他,不信你叫他来问。”
妙真不说了,低下头去用饭。面前金樽檀板,四盘八簋,又是糟鹅掌又是烧鸡及各色菜蔬,飞禽走兽,皆在这案上,铺张比妙真先前更胜。
她有些不惯,咂舌道:“你买这么些,哪里吃得完?”
这是邱纶的一贯做派,一面提着箸儿忙不赢地给妙真夹菜,一面说:“这还算委屈我了呢,我在家时可是要吃十二道菜。”
“你能吃得下?”
“吃不下啊。”他笑着坐下去,大手一挥,“吃不下就倒嘛。”
妙真飞着眼看他一会,他把下巴摸了摸,“怎么,我脸色粘着什么了?”
她摇摇头,他又殷勤着来添菜,自己却不怎样吃。妙真问他,他只呵呵一笑,“我看你吃得高兴我就饱了。”
语毕索性起身离凳,提着双银嵌头的箸儿周旋在案上,把吃过的没吃过的都给妙真碗里夹来一点。妙真吃了说好的,他就将碟子换到她面前来,从头到尾都维持着一张由衷高兴的笑脸。
妙真一面低头吃,一面抬眼窥他。心里不由得在想,“这个人大概真是爱我的。这世上,所剩爱我的人已无多了。”
尽管他自有他的坏处,也有他的好处。她才惊觉是把花信午晌说的那些话有点听进去了。又立时把脑袋摆一摆,要把这些没要紧的话摆出去。
用罢晚饭,还是由邱纶去雇了顶软轿来送回去,他一贯不可一世的嚣张,骑在马上拿马鞭指点那几个轿夫,“抬稳当一点,三爷我额外有赏。倘或有一点颠,一个子也得不到!”
妙真坐在轿子平缓地浮沉着,令她不能不想起这近两年来辗转不停的水路,那些陌生的停驻过的边湾,心下茫茫然的一片。
归家尽黄昏,林妈妈已先回来了,在屋里早早就点上盏灯,黄的烛光在窗纱上与黄的余晖打成一片,并没有使光线更明亮,反而是显出一种奄奄一息的枯悴。
林妈妈出去一日,支撑不住,摸到床上睡着,心里算着白池的船该行到了何处。她们是天不亮就赶去码头,那时客船忙着查检,还未上人,她们在人家摊子上要了三碗馄饨,又等了个把时辰。
行李就那一只大箱笼,送白池去的那管家打量着那只箱笼提醒,“姑娘的东西都装齐了么?”
里面是些头面首饰,四季衣裳,还有几十两银子。白池在伶仃的半生,都打点在这只描金黑漆大箱子里。她斜下眼看着那片乌油油的黑,心里对前路看不到一点希望。但她是一定要去,情愿断送自己的一份良缘去维护妙真的自尊。何况她与安阆那段缘分,也不见得就是段良缘。
从前还在尤家时她就偶然在想,这些人都拥护着妙真,妙真占尽了一切关怀和爱,从来都觉得是应当应分的。她偏要冷冷清清站在人堆外,试着嫉恨妙真一点,愿意有这点特别。
也暗里瞧不起她娘,觉得她娘用恩德把自己困住,没有一点点自己的性格和意愿,是个愚忠的妇人。
她要活出一个自己,不要是谁的影子,谁的尾巴,谁的下人。与安阆的感情是成全了她的性格。不过眼下看来,她也是高看了自己,终归做不到不管不顾。
碗里的馄饨像小团小团的棉花,溜进她嘴里,塞在她心里。她放下箸儿,远远朝那船上望一眼,“好像可以登船了。”
那管家丢下碗揩嘴,“你们在这里坐坐,我先去瞧瞧。”
林妈妈说了谢,也搁置碗,脸上全无血色,眼眶却泛起红来,向白池看一眼,“你是不是心里怨娘?”
白池反而笑着宽慰她,“怎么能怨您呢?嫁个富户做人家二房,这是做丫头最好的出路了。花信那丫头想还没有我这命呢。”
林妈妈啪嗒掉下滴泪在油乎乎的桌上,“你本来可以有更好的命。”
真要想到安家那头去,不一定是怎样的境况呢。这两年她也跟着见识了太多,不妨跳出局外来看,即便和安阆也是没希望的事。连妙真这么人见人爱的千金小姐,也渐渐变得人见人嫌。何况她这假“三小姐”。那些许下的誓言,恐怕都是年少轻狂。
如今知道些了,也没有过分失落。她看着她娘,“那只是意外,不是本来。娘既然替我打算好了,就不要又再懊悔。咱们不是说好了么,我到无锡去先会会那邬老爷,倘或不如意,我还回来。”
林妈妈便又放下心来,听见管家来说可以登船了,就拿上细软一道朝栈道上走去。
白池想起来嘱咐她娘,“您一时不要告诉妙妙我到无锡去的事,她要听到,只怕放不下。”
“这个我自有打算,你尽管放心去。”
白池搜肠刮肚地想了想,也有一两句话想请她娘捎给安阆,可又觉得既然决心要散,多说无益,便一径与管家登船而去了。
林妈妈血亲的人早就只剩了白池一个,如今她去,难免觉得有些孤苦伶仃的。回来就辗转枕上伤怀,这时妙真也回来,因看见窗户上那点光,便回房去抱着二百两银子往西屋走来。
她进屋时特意看了看,不见白池,因问林妈妈。林妈妈坐起来说:“我们有门在常州的远亲晨起问到角门上来,我和白池就往他们家里去坐了坐。他们家老太太看见白池很喜欢,要留她在家住些日子。”
从未听说他们家还有什么亲戚,妙真疑惑,“妈妈在常州还有亲戚呢?”
“远房亲戚,白池她那死鬼爹的一位表叔家。”
“咱们到常州大半年了,怎么他们才找过来?”
“人家也是现在才听说我们在常州。”
林妈妈只管把她瞒着,知道她要是听见送白池去给人家做妾一定不肯答应,依她的性子,恐怕还要趁这会船行不远一径去水上把人追回来。她这点最讨长辈们喜欢,嘴上不说,情愿自己委屈一点也不要人家委屈,所以才要大大方方与安家退婚。
但林妈妈也是不要欠人家一点,她恹恹地笑着,把床前的那梅花凳指指,示意妙真过来坐,“你怀里抱的什么呢?”
妙真低头看一眼,把包袱皮放到被子上揭开,“我告诉您您可千万不要生气。我已私自和安家退婚了,请舅舅和邱纶出面办的。我不嫁给表哥了,白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和表哥做夫妻。这是我早上到舅妈那里去要的一笔钱,给白池做嫁妆使用。等她从亲戚家回来您告诉她,她都要高兴死了。”
林妈妈惊愕半晌,渐渐把神色平静下来,“你这孩子,就这么愿意成全别人?”
“白池怎么算别人呢?她就是我的姐姐啊。”妙真咬着嘴皮子笑,嘴唇咬得有一点发白,“何况表哥根本就不喜欢我。妈妈,白池不要在亲戚家久住了吧,过几日就叫她回来,咱们还要给她裁衣裳呢,哪有新娘子没几身新衣裳的?”
林妈妈只管答应,想着过几日待白池的船行远了再告诉她不迟。又拉着她说安阆,“你不应当私自退这门亲,这是你爹定下的,难道你爹会害你不成?你什么都好,就是心里要强,其实年轻夫妻相处久了自然就有感情了。安阆那个人,还是不差的,你到哪里再去找个读书有成就的人?”
妙真心里叹着气,口里调皮地吐一吐舌,“和表哥可是从小就认得的呢,相处这么些年了,他要喜欢我,早就喜欢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勉强喜欢也没意思。”
说着把几锭沉重的银子两锭两锭地拿去妆台上放,上头有个转装银钱的精致匣子。她心想这钱不要同他们日常花销的钱混在一起,以免那些钱使完了,不知不觉就把这钱花了。这是给白池私人使用的,便要放在她的首饰匣子里。
不想翻开那匣子,里头是空空如也。妙真疑惑道:“咦,白池的头面首饰呢?”
林妈妈心头一跳,半真半假地说:“这一向有一时接不上的地方,都给她拿去典了。剩几件日常戴的,都带去她表叔家了。你晓得她,就好穿戴。”
妙真一时未多想,撇着嘴过来,“怎么还要她典东西?拿我的去典就好了嚜,花钱还不是主要为我。”
“你还剩多少?”林妈妈双手扣在腹上搭一搭,直好笑,“你那年典了多少东西给鹿瑛凑钱?你当我不知道?我想我终归是个外人,怕说多了是离间你们姊妹才没说一句。如今你虽还剩下些首饰,那也是日常要戴的。一个好端端的千金小姐,没得清汤寡水的叫人家看笑话,何况这些人都是些势利眼,还不小瞧了你?别人不讲,那个雀香姑娘就头一个要看你笑话。她时时过来,我虽都不在跟前,可偶尔听见一耳朵她说的那些话,真是……要说年纪小口没遮拦不小心得罪人也是有的,可没见过这样句句都要比着的。”
妙真听着也觉好笑,谁都听得出看得出,只得雀香还当人不知道,看那架势,连她自己也未必知道。说她是好攀比的人?岂不是有辱她刻意要的那份清高么?
“妈妈,我倒要问问您,我像她那般年纪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讨人嫌呀?”
林妈妈嗔了一眼,“你?你也好比,不过你可没她那心眼,你是直接了当地和人家比。要是见谁家的小姐穿的那件衣裳比你好看,那可了不得,回来一定要做一件一样的。但你穿着又比人家好看,常常把人暗里怄个半死。那冯二小姐,被你怄哭多少回了,为这事,你们俩不是常打常闹嚜。”
妙真回想起来,自己也觉可笑。可笑之余,又有种浓稠的凄凉。那些琐碎都是很远的事情了,如今冯二小姐还不知在哪里呢。上回在无锡瞧见的那个像她的丫头,也不知到底是不是她。
身边的人一个个都逐渐变了模样,连她自己也不复从前,凭空添了许多僝僽。这份僝僽都是迂回在心内,说不清楚的。要说,又化为茫然若失的一笑。
屋子里飞进来些蚊子,“嗡嗡”的,听得很清晰,显得这夜平添几分孤寂。和白池在时全然不同,白池虽然话不多,可时常坐在这屋里,也自有一份热闹在。
既说到钱财之事,两个人又议论起妙真那笔嫁妆。妙真将打算说给她听:“我想把那些钱和地契要回手上来,等良恭那里来了信,咱们就上南京去。”
林妈妈虽然不赞同她与安家退婚,但对这打算还是认可,“你想得对,把老爷太太救出来,就是倾家荡产也没所谓。这事情叫瞿尧去对舅太太说,钱财上的事,你不大会说话,倘或哪一句说得不对,引起误会来,倒伤了亲戚情分。”
两厢商议下来,隔日便叫瞿尧去向胡夫人说此事。瞿尧自知道妙真与安家的亲事不成后,为将来出路发起愁来,成日关在屋里忧虑前程。
今听见妙真欲要拿钱打点救出胡老爷,又心存一份渺茫的希望。心道老爷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况在生意场上关系都是现成的,倘或真能了结此案,东山再起指日可待,于他也未必不是出路。
这便打足精神,特胡夫人身上好全了,才整装往胡夫人房里去说。
时下又近中秋,诸事皆忙,胡夫人正忙着送各家的节礼,操持逐日请客之事。
在那里拟看名单,因不认得一个字,怕底下人看笑话,全又怪到胡老爷头上,“写得乱糟糟的,谁看出是什么字?”又指着问她女儿雀香,“你看看是写的什么?”
她没读过书是阖家都晓得的事,偏又认得一个字不认得一个字的,偏要装这份体面。
雀香看不上她这点,自觉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笑着瞅她一眼,掷地有声地念道:“这是熹字,有时而星熹,明亮之意。宋容熹。”
其实连雀香这点也同她娘一样,多是一知半解,偏爱显她书读得多,常把哪里听来的,偶然看来的一句悬在嘴上说。胡夫人暗有点不高兴,觉得她当着下人伤了做母亲的脸面,便歪正身子,假意举着客单看了好一阵。
后头咕噜,“宋家……你爹生意场上的老朋友了。你姑娘家不懂,也要学着点,将来到黄家去好理家务。比方后日请宋家,倒不好再请邱三爷了。”
雀香果然不懂,因问:“为什么?爹不是说这邱三爷最好热闹么?他又是一个人在常州,要把他和别人并日而请,他才不觉寂寞嚜。”
胡夫人有意吹捧自己,拿着单子指给她看,“你看,当家也不是一份容易的差事,凡事都要留心注意。一来,宋家这里有这两位未出阁的小姐,一席上坐着,未免不便。邱三爷又轻狂,倘或闹出什么闲话来给他爹听见,怕是要怪罪我们;二来,摆席请客,你也要晓得客人们的脾气,否则哪里不周到了,你就要得罪人。这位宋老爷好倚老卖老,邱三爷岂是让人的人?两个人坐一处,只怕不对付。”
雀香恍然大悟,又钦佩起来,“娘说得很是,想不到请客还有许多名堂。”
胡夫人无不得意,“你还有得学哩!”
雀香点头半合,又“噗嗤”一笑。胡夫人问她笑什么,她看了跟前伺候那媳妇一眼,啻啻磕磕地说:“不过娘那第一则我看是多虑,邱三爷还用您替他费心周旋名声?他自己就不大尊重,听说还在咱们家做客时就常到大姐姐那里去。本来他们是同乡,又都在我们家做客,偶尔坐在一处说话也没什么打紧。可他早搬出去了,还总来找大姐姐,我看这就有些不大妥。何况听说他早年想说下大姐姐。”
冷不丁听这话,胡夫人心内“咯噔”一下,首要想到的确不妥,倘或妙真和他说起亲事来,存放在他们胡家库里的那笔财产恐怕又要不知所终了。
这还了得,好不容易打发了姓安的,让那份财产安分地待在她家库里,难道就不肯安分一辈子么!
未及胡夫人这份惊忧平复,就听见瞿尧来了。不必说,这一位一向只管妙真外头的大事,妙真在外还能有何要紧事?还不都是钱!
她恨不能即刻避开,心里急着编谎应付。
瞿尧已进房来了,到罩屏里向母女二人都作揖问安,“眼看要中秋,我们姑娘让我写封信送去湖州那头报平安,因此这一向不得空来请舅太太姑娘的安。想舅太太这里肯定也忙,也不好多来烦扰,请舅太太和姑娘别怪罪。”
胡夫人特地调出一片亲厚笑容来,“是了,眼瞅就到节下了,我还要去瞧你们姑娘,问她缺什么不曾。在舅舅家里是一样的,有什么要的尽管说来,这些日子正采买预备过节的东西呢。你今天来,是不是就为这个?就是要这样不外道才好。”
瞿尧连忙谢了谢,为难道:“打搅舅太太这样久,前些日子有用钱的地方,还都是舅太太这头支出,再要如此,就是我们不懂世故了。是缺些过节的东西,不过来时我们姑娘千叮咛万嘱咐,叫再不能要舅太太的钱,还是用我们自己的。何况不是与安家退婚了嚜,我们也要把存放在舅太太这里的东西取回来,好上南京去,恐怕用得上。”
屋子里一时闷燥,雀香听见要那笔财产,也有些焦灼。好在没有她说话的地方,她只管安安静静地把一双眼只瞟着她娘,看她娘如何周旋。
胡夫人掠过钱的事不问,笑道:“我晓得去南京是要去为她爹娘打算,也是她的孝心。打算几时动身啊?”
“想的是等良恭那头来信,也要等安大爷从京里带信回来。收到信合计合计,就收拾着去。”
胡夫人忖度片刻,“啧”了声,慢慢摇头,“依我看不妥,她一个姑娘家,就到了哪里又能如何?难道靠她一个姑娘去斡旋?是,安阆是要做官,可他也是初入官场势单力薄,在南京更不认得人,我看他也未必靠得住。我一向没敢告诉妙真,她舅舅早闻得风声,说她爹的事情难办,人家是看上了他的产业田地了。”
她轻轻敲着炕桌,狠压下声来,“自古来谋财害命,我不多讲,讲出来大家伤心。再一样,这案子还牵涉着那姓冯的,人家一定要治死姓冯的,还能让我那姐夫活啊?她舅舅特地去打听才晓得,就上半年与姓冯的又牵扯的好几个人都被治了死罪,这里头有做官的,行商的,连早前衙门里给他跑腿的都没放过。”
说了一堆的厉害,又端起腰来,面色已是无限唏嘘惋惜,“她爹娘把她交到我们手上,我们能眼看着她好好的姑娘家落到外头去吃苦?我两日还在和她舅舅商量,安家的婚事不成了,难道就放着不管了?我们是长辈,自然要替她打算。我们想等过了中秋,就冷眼在她舅舅晓得的那些大人家里,或是大户家里,寻一个人品贵重的公子。你们先不要忙着打算走的事,妙真是为她爹娘急得万事不管,你们这些懂得多见识宽的可不能随她去,你们得替她张罗。你按我这些话去说给你们林妈妈听,你看她怎样说。”
瞿尧几次来调用款子,都是她自己借出银子来。如今又听见这满篇的道理,心下也有了些算计,想她不过是在借故推脱。
便不多说,辞回去同妙真林妈妈两个商议道:“舅太太说下这一筐话,不是我多嘴挑拨,实在是觉得有些不对头。从前我在外头替老爷收账,遇见不少这样的人,左推右推的,要不就是暂拿出一笔钱来先对付过去,回头再去找他,他又有新的拿不出钱的缘故了。”
妙真把病榻上的林妈妈望望,心里也疑惑,可嘴上还是维护着亲戚间的体面,“不会吧,舅舅舅妈家里也不缺我这笔钱,舅舅的买卖越做越大了。”
林妈妈本来还在想,听见这话瞅她一眼,“那可说不准,这年月,谁还嫌钱多?无论如何,这笔钱放在人家的库里终归不妥当,等他们忙过中秋,一定要取回来。不过舅太太说的替你寻人家这事,倒是桩正经事,只是不知道他们外头认得那些人可靠不可靠。”
妙真却撇嘴道:“妈妈,这会还说什么嫁人不嫁人的呀?先把我爹娘接回来要紧。”
“这也要紧,两件事一样要紧。他们忙他们的,又不是叫你去看,你有什么可回绝的?”林妈妈嗔完她,又吩咐瞿尧,“既然人家话里都是在替我们打算,我们也不好这正忙的当头去烦。等中秋过后,我和妙真亲自去。到时候她不拿,再撕破脸皮不迟。”
谁知时下胡老爷那头到了个用钱的关口,他因在春天接了人家一批名贵料子染好了色,一向放在库里等着定色。不料几场暴雨,那库房漏雨竟没人察觉,月初时候拿出来一看才发现一批或竟毁了大半。
这日人家来提货,见此损失,自然要按契索赔。数目不小,将近六千银子。胡老爷急得火烧眉毛,自己的银子又不愿动,想到库里还存放着人家的一笔现钱,就一径赶回家来向他太太要。
一开口就给胡夫人泼口骂回去,“你好意思来打这钱的主意?这钱是留给雀香做嫁妆的,你不愿为女儿割肉,如今我想发设法弄了来,你还要来算计我们?好个没良心的,我不信你拿不出六千银子,少在我跟前来放你这些烂肠子的臭屁!”
胡老爷在她跟前急转两圈,一屁股坐在榻那头去,欠着身子凑来,“我的夫人唷,六千银子,要调度哪有那么容易?染坊里是有几笔款子,可这会都收不回来,和人家一早就讲好的,年底才清账。你叫我这会去要,岂不是失信于人?买卖人,千不讲万不讲,一定得讲个诚信。”
胡夫人端得高高的姿态,乜了他一眼,“我又没说让你从这些款子里去调度,我不信你背着我就没个丰厚的积攒。你替你那小短命鬼暗地里打算了那么些钱,这会挪用一笔又怎么了?难道他明日就要成家立业赶着用钱?还是你怕他活不到使钱的那日,这会就要给他置产业置地了?”
见她是摆足了架子诚心刁难,焦心得胡老爷直捶炕桌,“都这会了你还跟我说这些,一家人能说两家话么?我提着脑袋跟你毒誓,外头赚的银子全数都交了你账上,你非要我把心肺肠子剜出来给你看才罢?生意上的事你不管,可遇到难处了你也不想么?难道关张你就高兴了?”
胡夫人一时疑心他真没有攒私财,就是有又如何?她还不是拿他没办法。
便又有意冷嘲热讽为难好一番,才稍稍松了口,“你要动那笔银子我也不能有话说,可那钱又不是我的,是你外甥女的,要不,你对她说去?”
这能去说得?胡老爷把脸一冷,放出些威势来,“我看你是有意和我过不去。”
看他变了脸,胡夫人不由软和下来,把心里的打算和他娓娓道来,“你看,你也晓得银子虽然放在咱们库里,终归还是人家的。安家的婚事退了,也没说就给了我们呐,一应票据还在妙真那里放着呢。倘或咱们使了这钱,往后她和咱们打官司怎么办?依我看,你要想放心使用,就得先去打点好,这叫未雨绸缪。眼下放在咱们库里,干看着,算什么?”
胡老爷早就想到这一层,只是脸面上要维持个“仁义道德”,还是要她那张嘴说出来才好。
眼下她说出来了,就是她出的主意,他继而又能心安理得。便把眼睛一转,“勉强”依了她的主意,“那你索性再多给我提四千银子,提个整一万。”
胡夫人吃了好大一惊,“一万?!你拿那四千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拿去打点那几位吃人不吐骨头的大人!”
胡夫人吊着怀疑的眼色,“用得着四千?”
“啧、你妇道人家懂什么!不单是县衙,连府衙那头也要去打点。否则回头闹起来,瞒得住下瞒不住上的,这头不管那头管,还不是无用功!四千我只怕还不够呢,但凡知情的,能少了谁?噢,你以为我在外头赚钱单凭两片嘴皮子一磨就挣得这副家业?眼下中秋送礼你不知道?那单子上少得了哪一个?多的是人要去维!”
在这点上胡夫人也是很有体会的,如今做生意,能短了谁?净是些伸手要钱的笑面虎。她想到这点,叫来管家,拿了库房钥匙,索性连节下的使用,一齐提了一万一千银子出来。
心下算过了,下剩五万七的现银子在那里,拿三万添做雀香的嫁妆,余下两万七,自己悄么收为体己。
当夜胡老爷便悄么将几口箱子抬挪出去,神不知鬼不觉的各处打点好。面上仍是一派节前的和睦景象。
这节前的兴荣气氛一径散到各州各府,两京里更显热闹轰烈。良恭走在街上,见那起豪门上皆在忙着张灯结彩,街上也有差役在挂灯,整个南京城花团锦簇。
繁荣背后,少不得流水的银子。节下又正是个揩油水的好时机,他苦在官中无人,安阆的手信不管用,人家根本不把个还未封官的榜眼相公放在眼里。
走了许多衙门,只在门前问几句话便要搭进去二三两银子,否则人家根本不会理睬。这般情形下,想与那些个大人周旋,更是不知天高地厚。
所以良恭盘算着要先去探监尤老爷,三兜五转地终于问到,尤家人口都被关押在上元县一处废弃不用的官家大院内。跑了几趟,人家问也不问,先就说里头都是要紧的犯人,没上头发话,连亲属也一概不许见。
良恭所寄居那家旅店的老掌柜说:“你一个不做生意的人,不和这些人打交道,哪里晓得艰难。我认得个叫罗亭的,是在衙门当差,我写个条子给你,你去找他疏通疏通,或许得见你们老爷。”
依这话找去,偏那罗亭一连三日不在家。好容这日来罗家寻见,人家只看了眼条子就推,“按说老掌柜托的事,我不该驳回。可这事非同一般,你要见的这犯人是要犯,要犯重犯是有明文规定的,除非判定了,否则不是上头特许,外人一律不许见。何况我不管犯人的事,大狱里头说不上话。”
话虽如此,可见他洋洋的态度,就知道人是没找错。良恭将眼稍斜,看见这罗亭身前那桌上正在摆着一碟花生一壶烈酒。
他是何等眼力见,马上掉身出去,不一时从街上买了二斤香卤牛肉沙一只烧鹅回来,笑着奉上,“看见罗官爷一个人在家吃闷酒,有什么意思?罗官爷倘或不弃嫌,小的乐于坐陪。”
这罗亭心里有事,正愁无人坐谈,便点头许他坐下,一面又板着面孔道:“你坐归坐,可丑话说在前头,我不能为你坏了朝廷的规矩,我担不起这个风险啊。你要实在想见,少不得拿五十两银子打点,把里里外外的兄弟们的嘴堵住,人家才不去检举我。你明不明白?”
良恭自然明白,只是这一向各处花销不小,所剩银子还不足五十两,倘或都拿出来,只怕后头还有别项要用。因此只是笑着点头,嘴里并不去勾兑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