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晌归到胡家, 良恭由角门进去,正撞见那位染坊里的卢管事与个看门小厮避在院墙底下说话。良恭忙闪身避回门后,听觑一阵,两个人都是鬼鬼祟祟地压着声, 一句也没听见。
倒由此可见, 是在商议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退后几步,刻意放沉了着步子重走进来, 下了石蹬, 看清那小厮的面孔, 认得是曹二宝。
曹二宝听见动静便与那卢管事站开了些, 有些做贼心虚地把良恭看一眼, 又拱手送那卢管事, “您只管去, 放心,事情我一定办好。”
卢管事便趁势走了,曹二宝又向良恭迎来,“你小子, 哪里逛去了?”
良恭扭头看了那卢管事两眼, 又笑转回来,由怀中摸出几个钱洋歪歪地丢给曹二宝,“手痒得很,出去赌了几把。”
曹二宝接了钱便欢天喜地凑拢来,“是赢了?赢了多少?你小子, 可要请我吃酒啊。”
“小钱, 小钱。”良恭故意斜着眼睨他, 保持着一片笑脸,半晌方凑去, “方才那个,是染坊里的卢管事吧?他和你还有话说?”
曹二宝脸色微微一变,忙笑,“嗨,他就是嘱嘱咐我把门看好。”
这样拙劣的谎话哪里欺瞒得了良恭,他时常在角门出入,早与这曹二宝熟识。知道此人脑子不大灵光,素日好占人些小便宜。因良恭一行是寄人篱下,他又是最擅与人打交道的人,平日进出,总舍些好处给这曹二宝,一来二去,两人混得个熟络。曹二宝也常将胡家的一些秘事透给他听。
今日对他隐瞒,想必这事情是与他们一行人有关。良恭暗暗推算一回,也不再去问他,只笑着把手一挥,“随你扯谎,你爷爷我今日高兴,不跟你计较。”
言讫把头一仰,剪着两手趾高气昂地踅进宅内。
及至花墙外那间屋内,待要开门,见瞿尧略带急色由花墙内走出来,看见良恭便说:“正好你回来了,快进去劝劝姑娘,姑娘有些发急。”
良恭明知故问,“急什么?”
“白池午晌上街抓药,这会还没回来。我先往药铺子里去找找,你进去劝劝姑娘去,我可劝不住他。”
良恭点着头往里头进去,甫入正屋,就看见妙真与花信皆坐在碧纱橱内。妙真在榻上,花信在侧面墙下,两个人有些眼不对眼的生气。
花信见良恭进来,起身要走。走到碧纱橱挂起来的帘子底下,又忽然转回到妙真跟前,把脚一跺,“那你说,到底要不要告诉林妈妈?你在这里急,人家做亲娘的还不知道呢!不过是出门去一趟,晚些一定就回来了,又不是死了,你急得倒把我骂一顿!”
原是为白池这一晌不回来,妙真有些担心,叫瞿尧去找,花信冷言嘲了白池几句说:“她又不是什么关天的人物,也并不是什么娇贵小姐,晚回来些,就要费人去寻,好了不得。”
妙真本来就有些担忧,听见这话,少不得叱责她几句。因此两人赌了半晌气不说话。
这会花信开口,蓦地又呛着了妙真。
她噌地站起来,“你素日和她不依不饶就罢了,这会还计较?你以为我没听见?你成日为她做得少了你做得多了在那里言三语四地讽她。她少做也是我叫她少做的,林妈妈病着,要人侍奉,难道你情愿去侍奉么?”
冷不防吓了花信一跳,看见妙真气鼓鼓的抖着下巴,胸口起伏不定的瞪着眼。想她四五岁上头就派给妙真,虽比白池来得晚些,可二人何时有过这针锋相对的阵仗?
她心下忽然涌来滔天的委屈,连带往日的委屈一齐化为一堆眼泪,哭着跑了出去。
屋子里陡地安静下来,妙真慢慢自悔有些急躁,身子一软,又坐回榻上。
半晌睇了眼良恭,拖着一缕哭腔,“白池吃过午饭出去抓药,这时还没回家来。”
良恭因问:“林妈妈晓得么?”
“不敢给她晓得,她本来就病着。”
他怕给她那双泪染睫畔的眼睛看破,在屋里转了个身,把心情整理好,方踱到旁边椅上坐着,“大概是走迷了,晚些时候一定回来。”
这话旁人说皆不管用,只有他说,才使她惴惴的心有些平缓。想也是这样,不是走迷了还能到哪里去……
又或许是去找安阆去了?
她想到这可能,心里先是踏实下来,好歹不会遇到什么生死攸关的事。隔会才慢慢有些伤感。想着自己真是有些不要脸,无端端挡在一对神仙眷侣之间。
见她坐在那里黯黯伤神,良恭又走去,试着问:“其实白池走丢了未尝不是件好事,你说呢?”
妙真瞟一眼他的笑脸,领会意思,忽然掉下泪来,“不是这话。她又没妨碍我什么。”
良恭晓得她自有她的那番“谁正谁副”的道理。可如今人家连这点名分也不肯给她。他看着她的眼泪,觉得那是一份骄傲的碎片。从此她掉的每一滴眼泪,都自有它沉重的分量了。
他心里一个抽紧,便用拇指在妙真眼睑下抹过去,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妙真瑟缩了一下,又仰起面孔,泪涔涔地看着他。他对着她瓷白的脸,一双被水浸透了眼睛。他确定自己是被这双眼睛网住了,有些身不由己地躬下背去。
本来还隔着点距离的,偏偏妙真又不避开,仍是仰着面孔,一双泪涔涔的眼睛把他望着。他哪还受得了这份刺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把嘴巴贴在她泪湿的嘴唇上。
这亲吻有点意外,但两个人又都没感到意外,仿佛是老早就该做的事。妙真那轻巧的下巴颏给他握在手里,微微抬起来,她就阖上眼,没有一点挣扎。
窗纱上透进来的阳光强烈地发白,有些刺目,犹如大片大片的茫然与绝望。良恭便把眼睛阖上,坦诚地把半截舌蹿进她的嘴里,去勾惹她的唇.舌。
要说绝望,大多是赌气的话。心底总还是隐藏着一丝期盼。这一丝期盼,不论在妙真还是在他都是一样,也终于牵引他去爱上她。
他肯对自己坦然承认这一点,实在也是件艰难的事。
他一直手臂撑着窗台,一条膝盖落在她旁边,要倒也刻意不倒下去。妙真亦反手撑在榻上,撑着软骨绵绵的身体。她什么都生疏,本能地把逞凶的权力交给他行使。
她只能在他的唇齿间发着微弱的“呜呜”的声音。
但理智上,她刻意什么都不去想。
她已经不似从前了,那时应有尽有,爱不过是生活的点缀。此刻要想他们两个,总不免想到“同是天涯沦落人”这话,使这份爱,听起来都可怜。
他们相爱的时机不对,偏偏是在这彼此都自顾不暇的时候。而今,她要想的事情太多。所以冷静下来后,谁都没有郑重去面对。良恭只用手背搽搽嘴,占了天大便宜似的,漫漫洋洋地笑着走了。
走到花墙外的杂间里,关上门来,他那笑容又刹那委顿,整个人蹲在门内,把脑袋藏在一条小臂后头,肩膀一搓一搓地,仿佛在哭。
真是不应该,这世道剥夺了卑贱之人许多的权力,唯独还把爱的权力还给他们留着。爱上了,又没结果,简直是一种愚弄蹉跎。
天色渐暗,瞿尧在外寻了一圈回来说:“往药铺子里问过了,今日根本没有女人去抓药。沿路找了好几圈,都不见她人。”
此时妙真想定心也难,回首看那日落,正势不可追地坠落。
她慌着起身,“尧哥哥,良恭,你们再往外头去找,把那路上开铺子的人都挨着问一问。花信,你去侍奉妈妈,妈妈要问白池,你就说雀香妹妹那里请她过去打络子,哎呀,随便你编个什么谎哄她!我现到舅妈屋里去,求她遣几个人到外头找。”
说话紧着换了身衣裳,一径走到胡夫人房里。可巧雀香也在这头。那桌上正收拾残羹,母女两个在罩屏内榻上吃茶说话,也不知在说什么,见妙真慌慌张张闯进去,脸色刹那间皆有些不自在。
雀香怕妙真听到她娘在这里说嫁妆的事,歪着眼瞅妙真的脸色,“大姐姐,出什么事了你急得这样?”
妙真忙近前来道:“白池午晌出去抓药,到这会还没回来,尧哥哥出去找了一圈也没找见。我想舅妈家的人对那些街街巷巷熟一些,求舅妈派些人出去帮着找找。”
一看暮色昏沉,胡夫人也疑惑,“这个时辰还不回来,是在外头走失了?你们也是,她姑娘家,在常州拢共也没出街几趟,你们就叫她私自出去抓药,哪有不迷的?”
“那会小厮两个都有事,只好她自己去。”
听见这话,胡夫人脸色有些讪,家下人如何慢怠妙真她是知道的,只是不好管。不论亲疏只看近远,没得为个不久住的亲戚倒把底下那班人得罪了,因此她一贯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事推不过,马上吩咐个管事的来,叫领着四.五个家丁到街上打听。回首宽慰妙真,“你别急,出不了什么大事。先回去歇着,我这里还有点事,得盯着婆子们腾两间屋子出来。”
待妙真去后,雀香因问:“娘腾屋子做什么?有客要来?”
胡夫人笑道:“你爹上回往苏州去同人谈了笔大生意,人家过几日就到常州,一时没个地方落脚,要在咱们家借住些日子。”
雀香点着头,欲语还休地想问问方才妙真来时打断的话。本来有关钱财的事她是不屑问的,只听胡夫人打算,她只要表现得事不关己,都是听从父母之命。
可方才胡夫人的话没说完,她倒又想知道个结果。
她磨磨蹭蹭的,终于问:“娘方才讲,安姨父家也不想接大姐姐做媳妇?”
胡夫人唤人掌上灯,歪在榻上继续和她讲:“你安姨父忌讳妙真的病,情愿不要妙真那些嫁妆也要退婚,只是好面子,请你爹做主想个法子保住他们的名声体面。哼,你安姨父那人一贯是那德性,自己就是商户家出身,还总嫌铜臭味。唉,我看要不是他那样子,安家也不至于一败涂地。他读过些书,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样子,根本懒得做生意。”
雀香联想到先前在这屋里听到的那些话,立时明白,要保住安家的体面,就只能伤妙真的体面。她不能再问,问出来是叱责不叱责父母?这到底是大惠于她的事。
胡夫人慢慢把扇子摇起来,“只要安家不争这笔钱,事情就好办。”
雀香窥一窥她势在必得的神色,更是什么都不问了,只站起来不痛不痒地说一句:“我早说了,我的嫁妆是多是少我都不计较,你们何必去费这心?难道嫁妆少了,黄家就不要我了?他们若因为这个瞧不上我,我还瞧不上他们呢。”
丢下这话她就走了,在路上想起“不汲汲于富贵”这话。正是了,钱这回事,不应当钻头觅缝去想它。可别人要替你想,你也是挡不住的。横竖不关自己的事。
“事不关己”这态度在胡家是也算里外践行一致,去找白池的几个家丁并没有费心去找,回来一句“没找见”就交了差。胡夫人自然也就罢了,跑丢个丫头,更没道理闹得人仰马翻的。
在妙真却是了不得的大事,次日天不亮,一面使瞿尧到衙门里报官,一面又赶来央求,“舅妈,求您多费神,再多派几个人出去寻找。我这里也叫尧哥哥去报官了。”
胡夫人打着哈欠从卧房里出来,“既报官了,就叫官府衙门去找。你放心,他们找人有的是法子,人家是常找的。”
妙真跟在后头出来,趁她在榻上坐下,忙从丫头手里接过茶奉上,“我是想着,多些人更好找些。”
胡夫人噘着肉乎乎的腮帮子吹着茶,呷了一口才道:“行,就多叫两个人出去找。我也多句嘴,一个丫头嚜,跑丢了就跑丢了,回头再买一个进来就是了。据我看,白池那丫头长得好,恐怕不一定就是跑丢,保不齐是叫拐子拐了去,今日再找不到,我看也不必再找了。 ”
妙真只能嘴上答应下来,又回房里等消息。坐也坐不安定,在屋子里踅来转去的。看那太阳慢慢迁徙着方向,感到那青砖粉墙越来越荒殆。
就是到衙门报官,人家也不愿费这个心。一年到头不知走失多少人口,犯不上。差役们不过敷衍敷衍,再趁着讹几两银子,也就是个意思了。
因此耽搁两天下来,白池仍是了无音讯。
林妈妈渐渐起疑惑,将妙真叫到房里去问:“雀香姑娘到底托她做什么活计,怎么这几日了还不见回来?”
妙真早预备了说法给她,“雀香嘛,您还不知道,近日听说舅舅舅妈在替她筹备嫁妆,她自己也急起来了,嫌外头裁的衣裳样子不好看,绊着白池替她出主意。这个也不如意,那个也不称心,挑挑拣拣的磨折人。哼,白池又不好得罪她,其实心里烦都要烦死她了。”
她装样子装得好,林妈妈见她噘着嘴,好像真对雀香有天大不瞒,也就信了。
反来劝她,“这倒是,还是不要得罪人家,咱们是住在人家家里。嘶、你倒提醒我了,你也要裁做几套衣裳带到安家去。”
说着便撑坐起来,“你去问问舅太太有没有好的裁缝师傅,请来,这钱咱们自己出,再不要舅太太花钱了,打家具就是她出的钱。出多了,肯定要抱怨。”
妙真趁势出去,回到屋里,继而把窗户盼着。一连盼了几日,倒渐渐盼明白了人情冷暖。
胡家的下人每逢来回话,都是只在廊下不进屋,好像怕进来给人缠住似的。说话也是斩钉截铁,“没找着!”
指望用这干净利落的收尾断了妙真的念想。几次下来,脸色愈发不耐烦,妙真只好拿些赏钱出来给他们,他们背地里又嫌少。
如此接连几番,妙真也不好再去烦胡夫人,只寄希望于良恭瞿尧二人。哪知瞿尧也找得有些发烦了,成日往街上兜晃几圈回来,只说什么也没打听见。
良恭则是另一番敷衍,成日避出去,与严癞头在那破院子里候着人牙子来,偏那人牙子有事给耽搁住了几日。
妙真倏见他打院门里进来,陡地揪起心,又急着听信,又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良恭进门便摇头,“还是没找到。”多的一句也不说。
倒好,这消息不算好也不算坏,起码还有一线希望。妙真一屁股跌在榻上,静了半日,忽然掩面啼哭,“舅妈说她八成是给拐子拐走了,不肯再派人帮着找了。良恭,她会给拐到哪里去?”
良恭正在几上倒茶吃,听见她哭,忙转过来。手里握着茶盅,觉得是握着个烫手山芋,松也不是,紧也不是,心下几番犹豫,“要是真给拐走了,我看,就别找了。”
妙真陡地撤下双手,睁着泪眼,“不成!白池是和我一处长大的,我们这些年就跟亲姊妹一般,从未分开过。”
良恭背过身去,“找她回来将来也是个麻烦。你可别忘了,她和安大爷才是一条心,你就不怕他们合起伙来算计你?”
妙真慢慢低下头,泪珠儿落在腿上,有些冰凉。她埋首抽抽搭搭好一阵,抬起脸道:“我情愿不嫁给表哥,让她去嫁。”
良恭转来看着她,倏而一笑,“放着正儿八经的官太太也不想做了?”
“就是个榜眼相公嚜,没什么了不得,丢了他,不见得我吃亏。就是一百个官太太也不抵白池。我从小就把她当姐姐看待,我虽是个姐姐,可是任性,骄横,一点不让人,除了爹娘妈妈,就是她一向宽纵着我。她虽然话不多,可我心里清楚,她也同样把我妹妹看待。”
愈这样想,愈是急起来,忙着到廊下喊来花信,“你去请舅妈给咱们派辆马车,咱们也出去找,在这里干坐着也不是办法。就是给人拐了,也有个踪迹,大不了咱们拿钱再把她赎回来。”
花信有些吃味,也只得答应着去办。
良恭说了两句仍劝她不住,随她出去街上奔波,想到她亲自找几趟找不到自然就作罢了。
不想时隔两日,她还是天不亮就套了马车出去,先把去药铺子那条路上的铺子摊贩都问过一遍,后头又向周围几条街问过去。
可良恭严癞头何许人也?一个筹谋滴水不漏,一个办事干净利落,硬是一丝痕迹也未留下。寻了三日光景无果,这日妙真并花信又问到另一条街上来。
“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跟我一般个头,比我略瘦些,穿一件水青的褂子,芳绿的裙。对了,她生得比寻常姑娘都好看,倘或您见过,一定记得她。”
那掌柜的打着算盘睇妙真一眼,登时露出笑容,把算盘推到一边,撑在柜台上戏道:“比你还好看?唷,你是哪家的小姐啊,面生得很。我见了你,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了。”
妙真脸色一变,忙拉着花信出去。
赶车的小厮是胡家的人,也懒得下马,就欹在车上叹道:“还是没打听到吧?姑娘,这都三天了,炎天暑热的,歇歇吧,就是您不怕晒我也扛不住啦,您是在车里头,我可是在车外头。”
妙真两头看看,也有些为难,叫花信摸了几个钱给他,“我们再到前头那条街上问问,那条街还没问过,万一就问到了呢?”
那小厮还歪在车上不动弹,既不下来让开,也不作声。
恰是此刻,倏听个欢天喜地的声音在车马阗咽中大喊:“小姐!还真是你呀小姐!”
循声望去,见前头驶来一辆马车,还未停稳当,就见个几分眼熟的影子跳下车,风尘滚滚地骙瞿而来。
近前看,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正是那邱家三爷邱纶。穿一件玉白金边镶滚的袍子,髻上缠着巾子,手里握着把泥金扇。因是大喜,把那扇在手里反复攥了又松松了又攥的,一时不知从何寒暄。
笑足一阵后,才将垂在胸膛前发带子往后一拨,打了个拱手,“真是他乡遇故知,小姐也到常州来了?我怎么听说你是去湖州姑妈家去了?”
说完自己就想到,妙真的未婚夫家正是在常州。简直惊心,他陡地提起眉,“小姐这就嫁人啦?”
妙真不欲与他多说,横他一眼道:“我舅舅家在常州。”丢下这话就要上车。
可那小厮还是坐在车上一动不动,妙真急起来,“你让我上车去!”
小厮道:“别去了,先回家吧,这样毒的日头。姑娘不顾劳累,我可怕热死在大街上。”
妙真在下头堵着气瞪他,一时僵持不下。
那邱纶车上车下一睃,趁机问道:“小姐是要上哪里去?不如乘我的马车,我送你去。”
隔一会,妙真缓缓点头。邱纶大喜过望,忙调头回车前,招呼小厮又是搬踩凳,又是拉好马。他自己殷勤备至地在旁打着车帘子。
妙真并花信坐在一头,他独坐对面,窥妙真脸色尚在生气,只好把满腔热火摁下,在对面维持着一张笑足了傻气的脸。
过一阵妙真缓过面色,才睇他一眼,“谢谢你。”
邱纶趁势忙问:“小姐是要到哪里去?”
妙真仍旧不想与他多言,又偏过脸去不说话。花信只好代答,“我们也没有确定要去的地方,就是到前头拐弯那条街上去打听点事情。”
“什么事情啊?”
“我们家的一个丫头走失了好几天了,上街来问问。”
怪道方才见那小厮不耐烦,原来是跟着满大街寻人。寻人是桩最难办的差事,又耗光阴又费人力。可那是在别人,在邱纶,这不正是个讨巧卖乖的时机?
于是当机立断拍了下腿,“告诉我那丫头什么样子,我使人去打听!”
花信忙问:“邱三爷在常州也使得上人?”
“手底下二十几号人呢。”他塌下背来,憨笑着解说,“我们家在常州新开了家织造坊,这不离苏州近嚜。虽不大,也有二十来个人,正张罗着开张,我爹派我来料理。”
邱老爷本来是看他年纪到了,成日只知玩乐,又抵死不愿成亲,怕娶了奶奶约束了他。便趁常州这头新开了买卖,派他来打理。也不要他如何将织造坊经营得蒸蒸日上,不过是拿一桩买卖给他历练。
他倒好,张口就说:“只要小姐差遣,坊内的事可以先放放,不着急,先办小姐的事要紧。小姐跟我说说那丫头什么模样,要是有画像给我一张,我叫他们拿着画像去找。”
闻言,妙真大喜,也肯扭过头来与他说话了,“等我回去叫人画了给你。真是有劳了,谢谢你!”
“嗨,谢什么,能为小姐效力,是我三生有幸。那这会还到街上去问么?不如先送你回舅舅家去?”
妙真思忖须臾,点头道:“也好,回去画了像是正经。”
说着便将马车调转方向,一路往胡家去了。
却说这邱纶本是由苏州转来常州,今朝刚到,来时他爹嘱咐过,在常州已洽谈好了一家染坊,将常州织造布匹都交予这家染坊做。到这头来,先寄住在这家一些时日,等找到一处好房子再搬出去。
他也未留心听这户人家姓甚名谁,都交给底下人记着。今日从船上下来,并小厮长寿先行于此,正在找这户人家。
这厢到了胡家门上报了家门,忽见胡老爷并一位管家亲自迎来。妙真正奇呢,就见胡老爷抢上前打拱,“邱贤侄不是?怎么不先遣个人来说一声?屋子早就给你收拾好了,我不知你们确切是哪日到,瞧,也没派人到码头上去迎。”
小厮长寿脑子一转,忙问:“是胡老爷?”
“正是正是!”
几句说下来,原来就是要落脚的那胡家。
邱纶心下大喜,一改方才略显冷淡的态度,忙笑着补了个揖,“真是缘分,我在街上撞见尤家小姐,本来是送她回舅舅家,没曾想您老爷就是小姐姐的舅舅。舅老爷好,舅老爷发财,舅老爷阖家福寿安康。”
胡老爷愈发笑逐颜开,热辣辣地引着人进了宅内。
流金铄石中了结了这一场宾主初会,胡老爷与邱纶脸上都是各存目的的高兴。胡老爷是为生意,邱纶不必说,自然是为妙真。有句老话说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嚜。
唯独妙真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心灰意淡,尤家与邱家是百年的对头,舅舅未必不知道,但仍与邱家做着生意,将邱家人引为座上宾。
可要说没良心,不知到底谁才是没良心,她才得了邱纶的帮衬,回头就这样想,也是十分站不住脚。也许这世上,并不如她所想的楚河汉界都划分得分明。
这厢自往屋里去换衣裳,刚换好,就听见胡夫人打发了个丫头来请。因转到那房里,看见邱纶已被邀在椅上,并胡老爷坐着谈天说地。
胡夫人见她进来,忙笑着叫她到身畔坐,“还是没打听到那丫头的消息?我的儿,这样毒热的天气,你不要亲自出去找了,还是我再遣些人出去,衙门那头,也少不得要去招呼一声,省得他们不放心上。”
胡老爷在对过搭话,“对对对,衙门的差役办事是个什么德行咱们还不清楚?回头你打发管家包五十两银子送给那叶县令,请他多费心。”
邱纶也紧着搭腔,“小姐放心,我这里还有二十来号人呢,凭他天涯海角,一定找得回来!”
倒说得妙真很是不自在,回想前几日众人的态度,再想今日这情形,知道是卖邱纶的面子。邱家接手了苏州织造的差事,生意正是做到了如日中天的时候。所谓人走茶凉,不外乎是这样子。
不过总算大家肯对这事上心,她更没理由责怪,只能谢,还得郑重其事地谢。便起身向三人福身道谢。
胡夫人一把拉住她,比以往更加亲热,“谢什么?你这孩子,怎的外道起来了?要我说呢,一个丫头实在不必费心去找,可你一定要找,我们做舅舅舅妈的难道不依你?坐着坐着,大太阳底下走来,热得很吧?”
她越是热心,妙真越是觉得身上有股凉意爬上来,遍布周身,逼出她一抹尴尬的笑。
那邱纶看在眼里,联想方才街上胡家那小厮的态度,也猜着了一二分。尤家如今败了,落了个孤女在这里,又要吃又要穿,就是亲戚也少不得有些嫌。
他有意要给妙真体面,坐在椅上赫赫扬扬地道:“就是,讲什么客气?一家子亲戚。小姐放宽心,这样热的天,再不要往外头去劳累了。有事只管对我说,我鞍前马后,一定照办!咱们两家虽然往日有点嫌隙,可我们邱家断不是落井下石的人,我邱纶就头一个不答应!”
说着,又是拍扇又是敲桌,声声震得铿锵有力,看得出是真心的。邱纶这人,坏是坏在表里如一,好也是好在这点,就是有什么花花肠子,也都是翻在外头随人去瞧。
到如今,也就他还肯一如既往地捧着妙真。妙真不免有点触动,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这厢宾客齐声,那厢兄弟合谋,都是热闹。
却说良恭这里,严癞头总算把那人牙子盼来。这是个瘦猴似的男人,窜起来也还差良恭一个头。不过人家惯常做这差事,嬉笑中无不精明。
在屋里看过人后,见五花大绑,蒙头罩眼的,就清楚这姑娘来路不正。出来时又把门紧紧拉拢,转到那正屋里说:“别是个哑巴吧,问她什么都不开口。”
严癞头也是经人介绍找的他,知道他是想压价钱,没好气地剔他一眼,“你放心,哑巴是哑巴的价钱。再说你看她那相貌,就是个哑巴也能卖不少。”
“是,是。”牙子点着头笑,看着他二人走近,自拣了几块砖头垒在他二人对面坐,“可话说回来,年岁不小了吧?我看着得有二十来岁了。”
“二十来岁怕什么?只要长得好,就是四十也有的是人要!你别跟我挑挑拣拣的,你在外头寻摸七.八个十三.四岁的,也抵不上她一个。”
牙子笑着看他二人一眼,猜想这个说话的不像是拿事的,倒是旁边这个低着脑袋不吭气的能做主。
便转向良恭,“我说句门内话,哪里拐带出来的吧?我虽刚由常熟回来,在街上也听见点风,说谁家走失个丫头,到处在找,把衙门也惊动了。我做你们这笔买卖,那可是担着大风险的,保不齐性命都押在里头。”
良恭丢下手里乱画的草根子抬起一张笑脸,“做大买卖,自然要担大风险。想平平顺顺就能挣到大钱,天底下有这样好的生意做么?不说废话了,五十两银子你带不带走?你不要,我们另找人,我信这世上多的是要钱不要命的人。”
“啧、别,别呀。”那牙子一面说着,一面又磨,“这样,各让一点,二十两。我带她出城也不容易,还要避着外头找她那些人呢。况且我也不能在常州出手,得送到外乡去,车马费不是本钱啊?”
给严癞头气笑了,“你还真敢还价。”
牙子见他浑身冒着凶气,又略让一点,“明人不说暗话,二十五两,怎么样?”
良恭又低下头去不吭声,不知是故意摆出的架子还是真在忖度什么。
仍是严癞头在周旋,“你还了一半的价,有你这么还的?你是想你爷爷没做过买卖?”
牙子忙后仰一下,腆着脸笑,“要不我再加五两?三十两,大生意了,我还没做过这么大的买卖。”
严癞头沉下来想,良恭也在思忖。不过良恭所想的不是银子,脑子里乱哄哄的,想来想去还是想到妙真那张哭泣的脸。
哭吧,他想,哭过这些日子就好了,往后到了安家,与安阆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未必还能再想得起白池这个人。世人都是这样子,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不安的良心也能渐渐安稳下去。
可是妙真不同,她最好的是这点,最坏也是这点。他不禁想到自己,悲哀的是,在寒蝉凄切中总有一线坚持,更悲哀的是,也是这一点坚持,造就了这困局。
恐怕他一生都难改这一点了。
他忽然惨淡一笑,抬起头来,“不卖了。”
那二人皆是一惊。严癞头还以为他是来一手以退为进,识趣地保持着缄默。
牙子急了,“不卖了?别呀,三十五两好吧?”
良恭立起身来,“不卖就是不卖了。”
牙子忙跟着起身,把手里的包袱皮提在他眼皮底下,“四十两?四十两!我连现钱都带来了。你们也急着脱手啊,让我带走,我马上就带走!”
“我说不卖,你自己走,马上滚。”
这时连严癞头也急着站起来,眼见良恭一径将牙子提溜到院门外头踹了一脚,“滚!”
严癞头疑惑不已,跟着良恭又转回正屋里,“怎么回事?怎的又不卖了?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有更好的买主?”
良恭立在那片掏空瓦片的屋顶底下,烈日晒得一身,心却有些凄冷。
他冷的是终于找到了不能发迹的原因,其实不怨别人,还是该怪他自己。谁叫他不能随波逐流,解下一点良心,随这世道的浪潮奔袭。
可他也终于认了这命,仰起头狠吁一口气,“这笔买卖不做了,放她走。”
“放她走?”饶是严癞头再讲义气也经不住这番反复,一时气涌上来,两步抢上前将他一把拽个转身,握起拳头就朝他脸上挥去,“你他娘的耍我啊!”
良恭给打翻在地,也没还手,觉到鼻腔里淌出血来,他只抬手揩了一把,“宁祥,咱们兄弟鸡鸣狗盗的事干了不少,可从没拐过女人。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当初良心上就过不去这坎?那些色鬼赌鬼,骗了就骗了。可是女人,咱们把她卖给这样的人,他将来转手何处,咱们难道猜不到?”
严癞头喘着大气,拳头还握着,却把脑袋一偏,默不吭声。
“宁祥,我知道,要是你我兄弟真都是那等唯利是图的人,也不会做得了这么多年的兄弟。”
渐渐的,严癞头的气平下来,瞥下眼看了看他,走去将他拉起来,“兄弟,别怪罪,我就是这脾气。”
良恭笑着把满身的灰拍一拍,“你不怪罪我就罢了,我还有脸怪罪你?”
两厢言好,严癞头打算道:“那咱们把她放在哪里?我看这女人有几分聪明,这么些日子了,我听你吩咐不开口,她也一样一句话不说。又不哭,也不闹,给她吃她便吃,叫她睡她就睡。咱们虽然蒙了她的眼睛,可我看她老歪着个鼻子在那里嗅,心里不知在盘算些什么。我怕放她回去,她能闻着味找到这里来。咱们一两银子没挣,倒别进了大牢了。”
“她又不是狗。”良恭好笑着,也谨慎起来,“这样,你赶着车绕几个弯子,把她丢在个人迹少的地方,别让她看见你的脸。能不能找得回去,看她的命。”
严癞头答应着,“成,我来办。你先回去。”
说定此事,良恭匆匆忙赶回胡家,进门已是晚饭过后。听见些下人在高兴议论,好像是胡家新住进来一位贵客。他懒得去理会,一径往妙真房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