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道人说商人重利, 常与银钱打交道,有关钱财的事就是刻在骨髓里的。听见个动静就觉得是银子在响,不免提着心神,最怕亏了一点。又觉少赚一份都是亏。
因为这份精神, 胡夫人对妙真的嫁妆总有些捺不住的心痒。那份财产摆在她家的库里, 就像掉进了她的荷包,要再想往外掏, 总是揪心得困难。
她又是最爱攀比的人, 不想等雀香出阁的时候排场还不如一个破落户, 况且雀香是嫁到苏州黄家去, 愈发该比一般的商户小姐体面。
如此思想, 便搁下茶碗瞟了胡老爷一眼, “妙真的婚事倒好说, 一早就是定在这里的,不过按部就班,按两家的意思来。可雀香的婚事你又是如何打算呢?眼看过一年她就要出阁,你再不预备好, 仔细临到跟前一团乱。”
胡老爷只是笑, “雀香的事也是该怎样办就怎样办,你放心,她是我的女儿,我还能亏了她不成?”
胡夫人就是不放心,当初大女儿出嫁时就有些不好看。她追着问:“你总是这样说。头两年还早, 我不过问, 现今可不是由得你说, 到底预备些什么,你一样一样说给我听。”
“有什么好说的?咱们家账你还有个不清楚?”
“那都是账面上的钱, 你背地里藏着多少,我哪里去晓得?”
“你看看,你只管猜忌我,难道我就不是她的亲爹?”
胡夫人说得不耐烦,“少来糊弄!你今天到底得给我说个清楚明白,你当爹的不管,我做娘的可不能不清不楚地打发女儿。”
胡老爷早在心头打算好了的,陪给雀香一万银子,再两亩田地。在他已是好大的手笔。
他当年吃过这亏,老太爷心疼两个嫡亲的女儿身患恶疾,多陪了些钱财出去。那时胡家的生意原就有些不好,这一陪便把胡家家底陪了个大半空。到他手里来,经过这些年,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终归算重新兴起家业。他吃过的这亏可不想再叫他的儿子吃一遍,况且两个女儿都是好好的,无病无灾。
给太太逼得无法,他笑着细数一遍,自觉大方,这份大方还是给的黄家的脸面。
不想胡夫人一听便拍案而起,“就这点子东西你也拿得出手!你还得意,好像很了不得,人家黄家是苏州府台,缺你这一万银子和这两亩荒田?!”
胡老爷渐渐收起笑脸,淡淡道:“依我的意思就不想和官中结亲,这些人我躲都躲不及,还要去和他们结关系?你看看尤姐夫,就是官商勾结定的罪,咱们做生意的人家和他们结亲,都是吃亏。你非要逞这个强攀这门关系,你本事大,你倒是拿些出来陪过去,我就这些,再要多的,我可是一个钱没有。”
胡夫人急得去拉扯他的衣裳,“你少同我哭穷!你没钱?没钱一个两个的姨娘抬进家来?没钱成日家给你那小短命鬼打金锁添香油?好你个没良心的杀才,那短命鬼是你亲生的,女儿就是你外头拾的?!”
胡老爷给她扯着摇头晃脑,心里倒是不疾不徐。这太太他是清楚的,外头唬人里头弱,能奈他何?
他毕竟才是当家做主的人,小事上都是她劳累,大事上还得看他松不松口。横竖他一口咬定“没钱”,就是不松口。
摇他摇得累了,胡夫人渐渐垂下力气,一双恨眼险些将他的肚肠瞪穿。然而也只是干瞪着,心只盼那小短命鬼早死。可盼了这些年,人也照样是活得好好的。
她是一点报复的手段没有,坐回那里又是恨又是丧气。想了半日,终想出个欺软的法子。反正妙真的嫁妆多,反正无人再替她做主,不如把她的嫁妆分出些来给雀香。
这主意好,她一扭脸,便同胡老爷商榷起来。胡老爷没甚可说的,只要不叫他出钱,他倒很乐意为女儿打算。
只是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他毕竟是舅舅。于是脸一抹,做出几分为难与悲切,“叫我往后死了,有什么脸面去见我大姐姐?”
胡夫人乜他一眼道:“少在我面前充好人,你往年可没少抱怨你那两个姐姐。说什么把胡家的家财都掏空了,丢下个烂摊子给你。我看她们要是还活着,你恨不得亲自将她们搜干剐净。”
胡老爷摇摇手,表示不认同,“这就是你错看了我了,至亲骨肉,我能有这狠心?”
她懒得看他装模作样,把眼调转一边去,“可安家那头未必好打发,他们家难道就不想这笔钱?还得先想个法子糊弄了他们才是。”
等了半晌,不闻他发声,以为他也是没主意,恨得她扭头就要骂。却看见他稳如泰山地坐在那头,嘴里噙着一抹别有深意的笑,仿佛已有些成竹在胸。
其实胡老爷也拿不准,当年同现在一样,都只是怀疑。但也是老掉牙的旧事了,如今于他无害也无益,犯不着去提。
他只道:“你先捡个日子,把安家的人请来探探口风。”
择定了五月初三,胡夫人先将这事告诉给妙真听。妙真听后没甚感想,倒是满心记挂着南京的消息。问了好几回,胡老爷都是支支吾吾地搪塞,说要往深了打听又不够资格,毕竟与南京那头关系有限。
妙真等了一回又一回,渐渐觉出意思,这都是些敷衍的话。
她坐在下首椅上看着对面墙上那几扇槛窗,耳朵里听见舅舅舅妈两个在那里咕咕叨叨地说着婚事,感到不大与她相干。与她骨肉相连的,被锁在南京。她眉头倏地一叠,调头捉裙跪到榻下。
冷不丁吓了胡家夫妇两个,胡老爷攒着眉一想就猜到她是为什么,当下恨不能插翅飞出屋去。
可惜妙真没给他这机会,眼色一凝,便凝出两行清泪,“烦舅舅费些心,把我那笔嫁妆拿去南京打点,我没这些钱也是一样的嫁人。我宁可不要钱,只要活命,我要我爹我娘活命!”
两行泪成了两条河拦截在胡老爷膝前,以至他一时躲不是,不躲也不是,全没奈何地坐在榻上迂回叹息。
这还了得?胡夫人骤然痛心难当,谁活不活命倒不是最要紧,要紧的是那笔钱财不能落到别个手中!
她忙欠身挽了妙真起来,拉她到身旁坐,捏着帕子给她拭泪,“傻孩子,你看你说的这话,难道是因为没钱疏通?但凡能疏通,你舅舅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去疏通,一家人能说两家话?实在是南京那头还没个准信,既没准信,就是大有希望的事。你先不要急,你爹你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派去南京的人捎话回来,说一定要在今年把你的事情办了,否则朝廷追究下来要问,既是抄家,你个未出阁的女儿怎么没抄了去?到时候连你也要牵进去,还如何救你爹娘?”
这些话妙真听得太多,都是没结果,慢慢听得心如死灰,歪着一双泪眼怔怔地看向胡老爷,想在他身上找寻到一点希望。
胡老爷瞥见她那双眼睛就是通身的不自在,恰逢孙姨娘那头来人说小少爷病了,他便趁机风一般地躲出去。
惹得胡夫人调过脸向空空的榻那头啐一口,手还在妙真脸上揩着,“呸、什么时候了还一心记挂着那小短命鬼。”
在妙真看来,其实他们都是一样,无论何时何地,记挂的都还是自身。她辞回房去,在心里另做打算。然而她不过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姐,能有什么翻云覆雨的能为?她感到浑软无力,把整个半身都伏贴到炕桌上。
那天真黯啊,又是黄昏了,在一层迷离浩荡的暮色底下,再多不可一世的骄横,也不过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①。
或许大浪淘沙,将良恭由浓重暮色中拍上岸来。妙真微微抻起脑袋,看见他从西面廊下绕过来。
西面窗上亮着灯,他将窗户上嵌的那轮冷清温柔的影看一眼,歪着一抹笑吊儿郎当地走到妙真窗前,“白池怎的不来掌灯?”
妙真端坐起身子,恹恹的神色,“是我不叫她点的,还有些天色,点了灯也是暗暗的。”
“花信呢?”
“她到外头洗衣裳去了。”
因为胡家下人慢怠,他们不好支使人家的下人,凡事只得自己劳动。林妈妈经过连番颠簸,又犯了病,成日歪在床上,皆靠白池侍奉,这些琐碎自然就落到花信头上。
正说着,就看见花信端着一盆衣裳进院,刻意绕到西厢外头,在那里把廊柱两头牵根绳子要晾衣裳。
那厢一面拴着绳,一面咕哝,“事情都叫我做,自己就晓得躲在屋里偷懒。还当是在家的时候纵着人装小姐样子呢,也不看看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有一句没一句的飘到妙真这头来,她不想听,听到就心酸,总觉得是在说她。也没精神再去做那个和事佬,伸手拉拢两扇窗。
良恭只得抬腿绕进屋里去,到处寻摸半晌,慢洋洋掌上灯,“我明日到安家去一趟,问问安大爷那里有没有法子打听南京那头的确切消息。”
他拿着银釭过来,搁在炕桌上,使妙真那双眼刹那明亮一点,“你听见今天舅舅舅妈说的话了?”
良恭随意得很,歪歪斜斜窝在榻那头笑,“还用听么?猜也猜得着,一定是敷衍的话。”
角落光线不好,他轻慢的笑脸半隐在那里看不太清。妙真觉得他是在嘲笑,笑她从前的愚钝。她把眼垂一下,瞥到地上去,“猜着了怎么不先告诉我?眼看着我日盼夜盼,成日歪缠着去求人?”
靠他讲有什么用?他把那些关于世事的冷暖讲得再语重心长,在她听来也不过是个故事。凡事都得自己去经历,然而真叫她经历了,他心里又很不好受。他说:“先去问安大爷,他也没法子的话,我亲自去趟南京。”
“你去管什么用?”
“不论管不管用,去瞧瞧看再说。”
妙真剔他一眼,对他更不抱什么希望,又道:“舅妈说五月初三请了安姨父来商定亲事,我嫁到他们家去,就是亲上做亲。他们倘或有良心,就不会放着我爹娘不管。”
她如今也不能笃定,只能“倘或”,心下惴惴不安的,脸上是一片暗黄的凄惶。因为有这份更大的凄惶,那点儿女情长的惶然就显得渺小了许多,能十分坦然地在他面前说着“嫁人”的话。
良恭也是坦然地听着,没有意外的感到一点酸楚。但这不值一提,他窝在那里笑,“明日我去,你有没有话要我捎给安大爷?”
左思右想都是尤老爷的事,妙真摇摇头,“我是没什么话,你去问问白池好了,看她有没有话要讲。”
他愈发觉得可乐,“你真是一事不挂心。就这么放心得下他们两个?”
妙真原想说那些老话,没什么不放心的,横竖她是千金小姐,往后自然是当家夫人。这会却忽然听见窗外花信细碎的抱怨声——
“现如今还比在家的时候?我在家时也不做这些粗活,眼下还不是一样在做?就你娇气,我还娇气呢,洗了这些衣裳,手都搓破一层皮。从那井里打水,麻绳硬是给我手心里剌出条红印子,这会还没好,你还是…… ”
仔细分辨,并不是全为白池没干活,多半是抒发她自己对眼下困境的愤懑。
听得妙真不安,想到早不是什么千金万金的小姐了,那些理直气壮的欲驳良恭的话便如鲠在喉,丧失了一大半的底气。
她有些想哭,又思想哭了这么久也无能更改局面,哭也无用。就伏在炕桌上,把脸枕在一边,呆呆的看着天色。
那片黑魆魆的天空里嵌着一弯亏了大半的残月,她依依不舍地望着它,也依依不舍地想着与安阆的婚事。爱是确凿不爱他,可他毕竟是她账篇子上的一笔,如今她这账篇子上的财产是一笔一笔地在递减下去,所剩不多的几笔,就是小钱也显得珍贵。
良恭那笑渐渐僵在脸上,因为看见她眼里闪动着冷清的泪光。他知道安阆与白池的私情如今是对她的骄傲自尊在落井下石,从前因为拥有太多,一点点亏损在她不算什么,所以她不在意。但这会,实在经不住一亏再亏了。
他想安慰,又不知从何入手,心里急得是抓耳挠腮,起身在地上慢条条地踱步。踱到她面前来,那佻薄的脸上闪过一丝郑重,“你放心。”
妙真趁机把双眼在臂上抹过去,抬起头来,“放心什么?”
“你和安大爷的婚事,不容差池。”
他尽管笑得不端不正,眼睛里倒有一片从容的笃信,暗含着一丝阴沉的戾气。使得妙真猜想他心里是打了什么主意,愈发想哭,分不清是感动或心酸,面上是一抹凄淡的笑意。
良恭更想紧抱她,又不敢越雷池,只挨着榻沿对着她坐下,使彼此稍微贴近这么一点。妙真遽然间只想扑进他坚阔的胸膛里,也顾忌着,只把额头放在他肩上,垂着脸想,如今这局面,真是怪异。
的确是怪异,两个人僵持着这姿势,说着各自的婚姻嫁娶,但都没有觉得别扭。仿佛他们早就该如此贴近的,彼此的身体都没有一点抵触。她的笑直振达他的胸膛,牵引起一片簌簌的心悸。是夜幕下的草动,悄然但浩壮。
她忽地笑一下,“你这么本事,怎么那位易清小姐又是迟迟拿不定?”
“万事以主子为先嘛。”他坦然地嬉皮笑脸道,顺势把两手放到她背上。这看着像个拥抱了,彼此身前却悬空着一段。又仍是色.心难禁,他的手掌不由得在她背后轻抚一把,不露痕迹。
然而也还是给妙真很大触动,觉得他那双手是摸到她凄冷骨头里去了,带着他独有的飘忽的体温。她此刻想,要是能躲到他身体里去就好了,把他的身体当做永远的居所,不必去面对那望不到头的颠沛流离。不由得往前贴近了一点,胸脯若有似无地擦着他的胸膛。
良恭的身子有些发僵,似理智与慾望在僵持不下。他是想偏下脑袋亲她,又只盯着她无乌蓬蓬的发髻,“你抹的什么头油?”
“玫瑰花的。”
“怪道呛人。”他夸张地皱着鼻子,眼里是掩不住的怅然的笑意。
妙真的额头抵在他肩上,望着身前悬空的距离。也是这一点距离,令她倍感心安。倘或真是贴到一起去,一定有无数的问题列在面前,倒使眼下的困境愈发混乱,她非常清楚自己,是没有能力去解决的。
世事变迁中,她已不像当初那样天真莽撞,脑子里多了几分世故的计算。她不大畅想和他的未来了,一个无依无靠的破落户与一个同样无依无靠的下人能有什么未来?即便有,也像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一种联合,彼此都是有些“走投无路”的可怜可笑。
她抬起头与他面对,慢慢把笑脸转过去,“真是不识货。”
肩上一空,以至良恭胸膛里有种若有所失,缺了一片肉似的,是心上的肉。他笑着起身,问妙真明日要不要在街上买些什么回来。支使胡家的下人少不得要给些打赏,因此妙真要什么,林妈妈都是叫他们亲自去买。这差事自然是良恭的,这一段日子,倒是把常州的大街小巷摸了个熟。
妙真歪着脑袋想一想,“给我买个胭脂膏子回来好了。”有些撒娇的意味。
他自然是无可不可,却故意攒眉,“你叫我买胭脂?我堂堂一个大男人,不是招人笑话么?”
妙真低下头去,噘起嘴来,“那不要了。”
他马上又将双手撑在榻上,屈身歪头去捞她的眼睛,“我买,我买还不成?”
妙真把脸转到一边,“可不要叫你丢了大男人的面子。”
“什么面子?”他朝两边望望,有意找着什么的样子,“这东西,我有么?”
逗得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又立刻憋回去,“你可不要说是为我才丢的面子。”
“我天生就没面子。”末了似叹似笑的地,又说:“我的姑奶奶,孝敬你,不是应尽的本分么?”
这话有些油嘴滑舌的嫌疑,他说出来,自尊有一点碎裂。但又想,他的自尊本不值钱。
妙真就肯抬眼嗔他一回,“那你去找林妈妈拿钱。”
待他出去,她整个骨头都软了,歪头伏在炕桌上,心里为这潦倒中还能拥有的一份纵容感到高兴,也感到一点悲凉。
良恭到西厢告诉林妈妈,林妈妈睡在床上,叫白池拿了钱匣子去数给他。白池拿了钱,送他到廊下嘱咐,“不要颜色太重的,姑娘搽得太重的倒不如不搽好看。”
良恭略微点头,看她两眼道:“我明日到安家去,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
他语调轻慢,像是随口的一句话。目光却含着点审问的意味,冷淡尖锐的。白池想他是代妙真来审查自己,清丽的一张脸掩在幽暗夜色中,只是摇摇头,心也是一片清冷。
这倒省了许多麻烦了,良恭歪着嘴一笑,掂着些铜钱翛然转去。次日拜访安家,是头一回,寻访些时候才找到安家门前。安家虽然一早败落,宅子却还是祖上留下的一座宽敞房子,里里外外二十间屋舍,没有家下人,大多是空着。
叩门半晌才听见有人跑来开门,是个四十上下的妇人,听她说话是安阆的母亲,就是安老爷后头扶正的那位小妾。
良恭自报家门道:“小的是尤家的家丁,特来拜访老爷太太。”
安夫人一听,笑就僵了几分,后知后觉地把身子一让,请他进门,一路引着去,“听见你们上月就到了,本来想请妙真到家来坐坐的,想着如今她与安阆的婚事在即,又不好请了。前日听见胡家打发人来说,叫我们五月初三过去商定这事,我和他爹商量着,到那日再拣些好礼过去瞧妙真是一样的。”
她在前头款步行着,穿着一件蜜合色的素绵春衫,底下拘束地曳着半截靛青旧裙,半低着脑袋,只头上那支细细的银骚头最贵重。良恭跟着她行过两处爬满青藤的花墙,转过两片杂草遍生的小花园,所见些窗上门上落满灰的空屋子,处处都是荒殆景象。
这宅子因为少人打理,空的地方了无人烟,成了座与世隔绝的坟冢。走进个院中,倒有些烟火之气,在东厢房里嗅见阵饭香。
安夫人扭过头来,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家里虽大,不够人手照管,大多都荒废了。我们都搬到一个院里住着,收拾起来也便宜,连厨房也搬到这头来,省得吃个饭还要里外跑一趟。让你见笑了。老爷出门去了,安阆在后头晒他那些书,你里头坐,我去叫他来。”
她是从前的安姨妈买到家来的穷人家的女孩子,来了未几时生下安阆,本来有功,应当享享清福的。不想次年安姨妈跌下山崖摔死了,安家以迅雷之势落败,根本没给她一点享福的时间。
因此她始终没能养成一个阔太太的脾性,这么些年了,还是像个穷苦人家的妇人。连面对良恭这样破落户家的下人也像抬不起头,拘束得不像主人家。
良恭客气两句目送她出去,自在院中等候。细细把这院子环顾一圈,觉得这像故事里的荒山鬼宅,的确有人生活的痕迹,却被圈在一圈荒废中,这人烟也显得怪异。
不一时看见安阆进院,穿着黛色直裰搽着汗迎来,“正好你来了,走,进屋里说话。”
“你随意坐,不要拘束。”他引良恭进了西厢,沥沥倒着盅冷茶,“姨父的事情我听说了,因年节下衙门不办案就耽误了一阵。元夕一过我便请人捎了封信上京去给一位施大人,噢,他是翰林大学士,去年进京赴考,我就是拜在他门下。他或许知道些消息,只是回信还未到。我本想等回信到了再往胡家去告诉,你既来了,就回去给大妹妹带个话,叫她不要急。我受了姨父多年恩情,不会放着不管,一定尽我所能。”
良恭在背后露出丝惊诧的眼色,待他转来,连忙笑着,“早就知道安大爷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他立起身来接茶,两手握着,垂目望着茶汤,渐渐笑得勉强,“你不知道,去年在寇家,姑老爷和姑太太都是不大想管的。到了胡家来,二老也有推诿之势。我们姑娘焦心不已,还以为众叛亲离了。”
安阆却不是为妙真分忧,只是想报答尤老爷之恩。因此说到妙真,他只是敷衍地笑笑,“大妹妹在胡家如何?她与胡家是血亲,大约胡老爷胡夫人也不至亏待了她。”
“寄人篱下,说得上什么好不好?不过是借他们的家屋子住一住。”
良恭说着,与他在椅上并坐,呷着茶斜递他一眼。想他明知五月初三两家要议亲事,却避而不提,是有些闪躲嫌疑。
他故意环着屋子又道:“好在五月初三就要商议婚事,大姑娘到这里来,就算是到自己家了。我方才进来时细细瞧过,这宅子不过荒废些,收拾出来不见得比胡家差。”
安阆却笑着由椅上起来,又多此一举地掉身走去倒茶。仿佛在那里下定了些决心,收起大半笑意,抿着一线郑重的微笑走回来,“我和你交好,也就不想和你兜转了。我直说,姨父的事情,尽管放心,我一定尽心竭力去办。可这门亲事……”
他把下唇舔舐着,心里倒有点庆幸尤家出了这桩事,不是幸灾乐祸,而是他所承之恩,总算另有了个回报的地方,总算不用拿婚姻之事来报答。
他有些抱歉的意思,“大妹妹是享惯了福的人,我如今虽等着朝廷封职,可你也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一无家世,二无靠山,能封个什么好官?即便往后真到了什么要紧位置上,我也断不肯像他们一般中饱私囊。不见得做了官就有什么大富大贵的好日子过。大妹妹跟着我,注定是要吃苦的。”
良恭听了半日,知道这些不过是借口。他本来有一番劝服的话想说,此刻也懒得说了,只挑着眉梢睇住他笑,“你是想另聘白池为妻?”
正好说中安阆胸怀,他眼里闪过一点诧异,慢慢的,又坦然地微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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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 苏轼《赤壁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