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就看见妙真果然是趴在炕桌上在打瞌睡, 睡得髻亸钗斜,额心紧锁。良恭悄然走过去,歪下脑袋细看,看出是有些尘寰苦楚渐渐锁在她的眉心, 令她连做梦也不再能做得放肆快乐。
他摆弄着手上的风筝, 托在掌面和妙真睡沉的脸比较。的确是画得有几分妙真的影子,可又多此一举地添了些什么, 故意模棱两可地叫人难看得出来是她。
关于她的事情都是谜底, 他对自己也是故弄玄虚, 在面上永远制造一层藏心的迷雾。他把温柔的笑意收敛起来, 摆好一切迷阵, 才敢抬手去拍她, “醒了, 醒了。”
这会已近晚饭时候,怕她此刻睡了夜里反精神。
妙真睡得不安稳,醒来也是迷迷瞪瞪的,头还有些昏沉。唯独眼前看到他, 心下才清醒和安稳。她看到他手上的风筝, “你把风筝要回来了?”
“喏。”他托给她瞧,“这么个破玩意,有什么可要的,丢了就丢了。”
可这破玩意是他亲手做的,她一眼就瞧见“昭君”鼻尖上的那颗痣, 已折磨她许久了。世人画昭君一向是脸无瑕疵, 只有他偏要多此一举地点上那么一点。一定是易清长着这样一颗痣。
妙真心绪芜杂, 翻着眼皮乜他,“你管我, 我的东西,我想要就要,想丢就丢。我看你就是懒得动弹才抱怨……”
说着又添两句赌气的话,不过不敢高声说,只敢悄悄的,怕他听见,“嫌我事多,你走好了,回嘉兴找你的易清姑娘去,还不是死乞白赖为那二两半银子不肯走。”
“你在那里嘀咕什么?”良恭替她把风筝挂在墙上,泠然走到榻上来坐,随手也翻了个盅茶倒茶吃。
而今妙真看他出入她的屋子,使用她的东西是愈发自便了。心里又是生气,又有些隐秘的高兴。也不知高兴什么,女人的心总是摸不准。
一翻脸,又挑衅地笑着说:“我骂你呢,你要听么?要听我就高声再说一遍。”
良恭伴着沥沥的倒茶声撩着眼皮剔她一眼,“我犯贱呐我?”
可不是个贱皮子嚜,为了二两半银子死赖着。
心里是这样想,可妙真只是撇着嘴不说话。
他呷了茶后随口问:“你跟人说你是韦家的小姐,叫韦妙妙?”
妙真陡然笑起来,透着点耍机灵的顽皮,“方才他们主人捡着我的风筝,搭了几句话。他问我叫什么,我想着又不认得,懒得多话,就溜嘴说了我是韦家的小姐。怎么,他们问你了?”
良恭也不想多惹是非,搁下盅来别有意思地笑着睇她,“问是问了,不过人家就是随口问问,不见得就是存心要打听你。”
这话说得倒像是妙真多虑了似的,她垮下脸,“不认得,当然是随口问问,我又没说人家问我是对我存着什么心。”
良恭好笑地望住她,“你不就是希望天下男人都对你别有居心么?又不想成全他们。女人是不是都是你这样子,不管你看不看得上,反正都要人爱你?”最后轻盈地落下一句判定,“贪心不足。”
妙真心虚地瑟缩一下目光,“乱说。我才不是那样的女人。”
他悬着个指端抹着盅口,有意无意地看她。其实她那样想无可厚非,谁叫她生得那副相貌。可她那张脸,搁在从前是花簇锦攒的好事。到如今,那美空恐怕为她艰难的处境雪上加霜,美也成了坏事。
他在这里替她发愁,她也那里在为别的发着愁,“到了常州,还不晓得舅舅肯不肯为我爹的事帮忙。连和我爹同胞的姑妈也不肯费心,何况舅舅和我母亲还不是一母所生,跟我爹,更隔得远了。”
她撑着腮向着窗,脸上蒙着暗黄的斜阳。日落昏鸦,半生忧患,都是起了头就不能挽回的,使那张天真的脸如今也困锁愁颜。
其实良恭更不晓得舅老爷会不会帮衬,只是出于一点痛心宽慰着,“我听瞿尧说,胡家的财力比寇家略胜一筹,在官场上也认得些人,应当不会推诿。”
他笑得有些牵强,“再说,还有安大爷嚜不是?”
妙真也只能牵强地信着他的话,“也对,表哥刚点了榜眼,官中的人也少不得要给他几分面子。”
至于安澜还会不会给她一点面子,她心里已渐渐变得没底了。从前她总觉得自己是个众星捧月,慢慢经过了这一番人情变迁,她的自信早开始悄然倾颓,只是不敢对人说出来。
炕桌上还摆着前些日子得的那梅花,插在瘦高的白釉花瓶内。她在枝影横斜间暗睇他一眼,一面灰心,一面也谢梅花,伴她寒时。
心头这一谢,使从前对他那点骄纵任性的感情厚重了几分,反倒愈发不好出口了。一向有分量的情愫,都是不能轻易从嘴里说出来的。
他们各怀心事,在榻两端,各自嬉皮笑脸地缄默着。
隔一会,看见瞿尧并林妈妈从西厢房出来,进了这屋里。良恭去迎,妙真也立起身来搀扶一把。
林妈妈在榻上坐定,向妙真道:“你尧大哥在码头上打听到胡家的船了。他们托了艘货船来带话,大约是后日一早就到。咱们这里可要先收拾好,后日一早好往码头去坐船,不好再耽误了。”
妙真总算安心地笑出来,“那咱们上了船,几时能到常州呢?”
瞿尧道:“这里过去倒快,不过半个多月。”
花信与白池在外头听见这话,也是高高兴兴搁下木盆跑进来。两个人像是才洗了一堆衣裳,花信甩两下手上的水,把手递给妙真看,“总算要到常州去了,姑娘看我这手,洗衣裳洗得都要起茧子了。”
从前在家时,这些粗重的活计一向不要她们这等丫头做的。如今人头不够,连这两个也不得不做起这等粗笨的事来。却也怪,以为先要抱怨的是白池,想不到会是花信。
妙真不知如何对答她,觉得她们都是受了她的牵连似的,心里多了点愧疚,走去妆台把搽冻疮的膏子拿给她,“你搽点这个,井水还凉得很,这个估摸着有些用处。”
花信倒还是一脸笑,挖了一坨膏子手心手背地地搓着,“等到了常州,舅老爷家的下人多,就用不着我们再做这些这些苦差事了。这时苦这一点,也不算什么。”
白池斜她一眼,保持着惯常的一抹微笑,“也不好意思去使唤人家的人,咱们是客。”
这两个人似乎天生难对头,花信立马变了脸色,想说什么又顾忌这么些人在,到底没说,赌气走到凳上去坐。
林妈妈只当没看见这争端,站起来嘱咐了两句,“花信,白池,你两个要一早将姑娘的东西打点好,千万不要落下什么。良恭瞿尧你两个就去雇马车,后日早早地就要将那些箱柜抬到马车上去。”
落后各自出去,只花信躲个懒,故意放着廊下洗好的那盆衣裳不管,特地坐到榻上来,有意看白池会不会去晾它。
果然见白池端了衣裳在庭中一件一件挂起来,她觉得还是不足,还有抱怨,“要到常州去了,你看她好高兴,连话也不大和我争了。”
妙真知道,花信的舅舅也一并被押上了南京,她心里早憋着苦不能说,因为主子的苦才是最要紧,做丫头的都要撇下自己的苦先来宽慰小姐。她的苦不能纾解,难免更与白池冲突。
妙真这和事佬如今做得愈发得心应手,笑着推搡她摆在炕桌上的手,“你难道看不得她高兴?我也高兴呢,是不是要连我也一并看不对眼?”
花信调过头来,“你高兴是名正言顺的事情,她高兴算哪门子的份?”
按这话的意思,想必又是要扯到安阆身上去。妙真不大想听,避着卧到床上去,放下帐子“我有点头昏,想睡会。你要在屋里就不要吵闹。”
“这个时候睡觉?晚上又该睡不着了。”
妙真翻过身,“不要管我。”
她的那点理所当然的情绪也不复从前,心里总觉得是占了白池的东西去。可也是没办法,不嫁安阆,她又嫁谁去?尤老爷曾太太已再无能为力替她另谋个好丈夫了。
正儿八经的一个商户小姐,既不能低嫁,也不好高攀,更不能与人做妾。最好的出路,只能是靠她家里一手扶植起的安阆。
隔日天不亮,一行便要辞了韦家赶往码头。雇了三辆车马,又是搬搬抬抬,又是宾主相辞,在朦瞳一条街上闹出不小的动静。
这厢车马驶去,那厢恰有有一支队伍驶过来。也巧,正是隔壁历传星亲自去码头接了他夫人回来。那一条队伍如骇龙走蛇一般,单是拉东西的车马就有三辆,上头垒着好几个黑漆箱子。周围跟着十来个衣着不凡的小厮管事。
后头一辆客坐的马车上又围簇着仆妇四名,丫头两个,那轻轻曳动的一片缂丝帘子里头坐的便是历传星那位新娶的奶奶。
妙真听见这一番车轮滚滚,不由得掀了窗帘子去看。这一看不要紧,惊得她两眼渐渐睁圆,仿佛在那富丽的马车旁看见个什么人。
她忙拍了拍白池花信两个,“你们快看,快看!那马车旁走的那丫头,像不像冯二小姐?”
花信抻出个脑袋,只看到个背影了,“看后头是有几分像,不过那是个丫头。不知是谁家,看这排场不一般,像是做大官的。”
妙真急着将她拽进来,自己伸出去看。那丫头穿着鹅黄的春衫,浅绿的裙,行动间简直与冯二小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有一点不同,冯二小姐惯常是昂着头走路,这丫头始终是低垂着脑袋。
她也有些拿不准到底是不是,收身回来,想了好一会,越想越不对头,便打帘子吩咐车夫,“停一下,快停一下。”
良恭并车夫坐在前头,不知何故,因问:“你落下什么东西了?”
还没挺稳当妙真就急着钻出来,“我看见冯二小姐了。”
“哪个冯二小姐?”
她焦躁地瞟他一眼,跳下车去,“就是那年把你打了的那个冯二小姐。”
良恭不以为意,“冯二小姐早就跟着冯大人回北京了,怎么会在无锡?你看花眼了。”
“我一定没看错。冯家遭了难了,她未出阁,也没定亲,一定是给充作官奴卖给了这家人。这家是什么人?看他们去的方向,像是朝韦家那头去的。不成,我得去问问。”说着就掉头往回跑。
良恭一下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方才是看见历传星骑在马上领着那支队伍,还刻意歪着身子避了他一下,生怕他看见将他们喊住,这会她又要折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他也忙跳下车,向前跑几步将妙真一把拉住,“你是看花眼了,哪有这么凑巧会在这里撞见冯二小姐?快回去,咱们急着赶路。”
妙真只管把胳膊挣出去,“就是她就是她!我认不错的,我就她那么一个朋友,我认不错!就是没认准,叫我上去问问又怎么的?”
良恭哪管什么冯二小姐冯三小姐,当下揽住她的腰将她提回车上,一把塞进车里,眼中放出点凶意,“你收收你那任性妄为的脾气,你去问到是她又怎么样?难道要带她一路跟咱们走?你先管好你自己!”
妙真一时被吼得动弹不得,等回过神来,业已驶出去一段了。她又掀着小窗帘子向那头看,那长蛇只剩了个尾巴,就连这尾巴也渐渐在淡化了。
白池坐过来,轻言细语地说:“良恭说得不错,就真是她又能怎么样呢?咱们自己都是流离漂泊的人,如今有了地方去也是去寄人篱下,还顾得上她么?她有她的命,你有你的命。”
妙真此刻也想到这道理,便把身子无奈地欹在车壁上,感到一片无力与灰心。马车颠簸,窗帘跌宕,阳光一下一下锉着她的眼,那双眼睛一明,一暗,一明,一暗……慢慢向长路上蹉跎而去。
却说那历传星带着夫人到了门前,远远看见韦家的人也在门下,像是送什么人。展目寻了寻,并未看见什么小姐闺秀似的人物。
恰好韦老爷看见他们在门前,有心奉承,便走来问候,“听说是历二爷的奶奶也到无锡来了,左右邻舍,未曾远迎,失敬失敬。”
历传星把马交给小厮,转来笑着摇摇手,“韦老爷太客气了,不敢惊扰。我看你们好些人方才都在门上,是送客还是迎客?我想总不是为迎我。”
见他肯玩笑,韦老爷愈是肯交谈,“噢,送一位旧交的侄女,她带着家下人到码头去坐船。”
“方才门上站的,都是韦老爷的家人?”
韦老爷转头看一眼自家门上,忙笑,“是是是,年长的老太太正是家母,两个年轻的男人是犬子,两个年轻妇人都是我的儿媳妇。”
历传星眼色微动,“韦老爷好福气呀,有两个儿子,就没有千金么?”
韦老爷谦逊笑着,“嗨,就是这点不好嘛,没个女儿。要有个女儿,就算儿女双全了。”
原来是受了人的骗了,那么个莺声燕语的姑娘,原来也能够扯谎连篇。历传星恍然一笑,自己摇摇头,“那方才贵至交的那位侄女姓什么?”
“姓尤,叫妙真,是嘉兴人氏。他们家从前可是嘉兴有名的阔户,可惜如今……”
后头的话历传星一个字没留意,满心只想着“尤妙真”这个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过,耳熟得很。
待要追忆,猛听得他夫人在门上唤,便辞了韦老爷进门。
他夫人名叫柯如沁,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同是官贵人家的出身。自然了,不是这样的人物也不堪配他。唯有一点不好,这柯如沁虽美,人也贤良,却是个规规矩矩的性子。达官显贵家的小姐,教养太好,话不多,说的每一句都有它的意义。同他也是端得夫人架子很足,做夫妻做得一板一眼,没有一点意外的惊喜与情趣。
男人总是不知足的,他觉得她过于端庄而丧失了一点女人的趣味,所以与她始终隔着点心,也不过是规规矩矩与她做一对登对夫妻。
如沁好洁净,头一回离京,怕她不惯,他早吩咐人将住的屋子里里外外又扫洗了几遍。谁知如沁还有得挑剔,提起那被角摸了摸,攒眉道:“这被子看着还可,摸着还是有些糙,换一床吧。”
传星自然无话可说,叫她到榻上坐,“你刚到,先坐着歇歇,要换什么回头再看。来时家中都好?”
“都好。”如沁招招手,叫丫头们抱着些东西来给他看,“母亲叫我把这些东西给你带来,怕你使用不惯外头的。你知道,外头的东西都是看着好看,其实哪里比得上家里的?就说方才那床被子吧,也只是看着好,其实都是哄人的。”
传星也不去解她的暗语,只是笑,“咱们是借住在这里,只好将就些。等到了湖州,要的东西都交由你亲自拣选,省得换来换去的麻烦。”
如沁呷着茶点头,搁下茶又问:“方才在门上和你说话的是什么人?”
“噢,是隔壁韦家的老爷。”
“是买卖人家吧?做生意的人一看就能看得出来,身上总是透着那么一点奸猾谄媚,像宫里头那些不男不女的宫人。”
她因有个堂姐姐在宫,也往宫中走动过几回,因此常拿外头的人事物与宫里头作比较。传星很不喜欢她这点,说话没个计较。正是那些“不男不女”的宫人,有时候一句话就能左右人的前程和性命。
他摇撼着手,示意她不要讲这些。她就悻悻地住口,把个丫头招到榻前来,从她手里取过一只锦盒,“这是母亲叫带来你吃的。”
里头是几枚黑药丸,嗅着有股异香。传星拣起一枚端详,“是药吧?我又没病。”
“没病就用不着吃药么?”她笑笑,从他手里取回放好,“是补药,母亲望你在外头也好生保重,盼咱们早日得子。”
传星旋即笑笑,有意逗她,“你觉得我还用得着进补么?”
她不搭腔,翻红着脸嗔他一眼,没意思极了。传星讪讪地看盒子里嵌得规规矩矩的药丸,知道他母亲又给那些杂毛老道骗了。
不过他母亲自幼就享惯了福,甚少到外头走动,不知外头那些哄人的鬼话,被骗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他烦的是如沁还年轻,又是在闺阁里读过书的小姐。怎的去年才过门,就也跟他母亲似的成了个愚钝妇人?
如沁见他脸色微变,又收起了锦盒,笑道:“母亲是急躁了些。”话音甫落,又忌讳这是说婆婆的不是,小心睇了眼他的脸色。
传星只怕再说下去更不得趣,便立起身来道:“我还有事出去。你叫人领着你在这宅子里逛逛,虽不及家大,倒是很有些景色,否则我也不会借住到这里来。”
说着一径走出去,如沁直到把他背影看没了,扭眼看见那丫头还托着那锦盒站在跟前,心下一烦,顺手就拧了她胳膊一下,“就会站着惹人生气,还不快去归置东西?”
人去了,她还在榻上嘀咕,“真是个不中用的丫头,怪道家里头好好的做官也把官丢了,还犯了那些事。”
如沁其实并不算个恶主,待别的下人都还算宽厚,只是单厌这丫头。听说她叫冯韵绮,是从前一位冯大人家的二小姐。后来那位大人犯了事,给抄了家。朝廷还在争他的死活,先就把女眷充公发卖,这韵绮就卖到了他们历家来。她去年秋天一过门,偏又分给了她使唤。
她觉得这是历家给她这新媳妇摆的下马威,因为她家世与丈夫齐平,怕她不顺从丈夫,故意使人盯梢。其实是他们多心,她才不是那样的人,她简直顺从得没有自己的性格。
她看这冯韵绮做什么都不对,怎么都不如她意,顺手就要打她几下。
这一点,也是传星不喜欢的地方。他觉得她打丫头是专门打给他看的,宣告她口里不能宣告的一种不满。自己带来的下人舍不得打,就拣个无依无靠的软柿子捏。
可他一向不管这些琐碎,把房里的一切权力都交给她行使,只做个“称职”的丈夫,同意她的所有。
他自有自己的事情忙,这厢把禄喜提到书房问那韦妙妙的事,“你上回说打听到韦妙妙是韦家的二小姐,早出了阁?那我问你,是嫁到谁家去的?”
禄喜一听这话不对,忙把头低下,“听见她出了阁,底下的话,小的就没多问。”
传星把身子背过去,轻轻冷笑,“我看你是在敷衍主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收了你奶奶什么好处?连我的事你也敢从中作梗了。”
他生气也不爱提着嗓子骂人,往往就是这样轻淡淡地笑一下。可禄喜听惯了,胆子像给蜜蜂蛰了下似的,浑身漏着气,扑通一下跪到地上,“天地良心,小的既没得奶奶半点好处,也没有那份胆子敢诓骗二爷。小的一个字不敢胡说,都是听他们家那良恭说的!”
他慢慢走到案后去坐,隔了会才叫禄喜起来,笑道:“看来这主仆俩一个德行,嘴里都没句实话。我已尽知,那姑娘姓尤,叫尤妙真。我听着耳熟,你帮我想想是在何处听见过她的姓名。”
禄喜这会可半点不敢犹豫,忙走近说:“二爷忘了?就是那年咱们嘉兴府街上闲逛,看见一顶轿子打滑,里头的人跌出来,是位小姐,她就叫尤妙真。”
传星揪着眉想,才渐渐想起好几年前那次惊鸿一瞥,徐徐笑了,“原来是她。”
正是尘缘滚滚乍还回,一梦匆匆复惊心。这缘分真是妙不可言,不该遇的偏遇见,遇见了又是几度擦肩。
这会要寻也晚了,妙真一行早登了船。船行大半月,总算暨至常州,胡家早早派了一班车马在码头上等候。
妙真是头一遭到胡家来,甫进大门便想起她亲娘。所经亭台曲桥,重门婉廊,像是哪里都有她亲娘的影子。虽没见过,可脑子里联合着尤老爷说的话,仿佛就看见一位娴静典雅的大家闺秀坐在前头那亭子里,手里卷着本书,老远望着她笑。
笑得静静的,有些神秘的警示的意思。
她心下感到几分亲切,那点陌生的不安却愈加浓烈。
这厢走到胡夫人房里,看见围着许多人,大多是下头的媳妇婆子,还有胡老爷的两房小妾。都是来看妙真这位传言中倾国倾城的美人。
胡家还有三个儿女,前头两个女儿是胡夫人所生,最小那个儿子是小妾所出。不过大姑娘嫁了人,今天不得来。二姑娘雀香是坐在椅上的,穿一件酡颜鲛绡长衫,玉白的罗裙。
而今雀香十四的年纪,和胡夫人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也是满月脸,水杏眼,像是年轻是苗条的胡夫人。同样是提着眉眼看人,一定要在人身上寻出个差池才好。
她把妙真上上下下看了个通透,并未看出哪里不好,心里倒有些怅然所失。她并不与妙真交谈,只坐在椅上看她拜见众人。
胡老爷的二房小妾那王姨娘十分热络,上前挽着妙真就是一通夸赞,“唷,一向听说妙真是嘉兴府数一数二的标志,眼下一见,别说嘉兴,就是到了我们常州,也是常州第一等的美人!安家好福气呀,能得这么个媳妇。”
妙真不认得她,一向擅长讨长辈喜欢,随口就说:“您这样讲我哪里敢当呢?脸皮都要红死去了。您才是好看,叫我猜猜……您还不到三十吧?”
一下逗得王姨娘前仰后合地笑起来,胡夫人本来是笑着的,听见这话却渐渐收起笑脸,乜了王姨娘一眼。
王姨娘进胡家这些年一无所出,她这正经太太也犯不上给她留什么脸面,冷讽道:“你在常州见过多少世面?又见过多少人家的姑娘?张口就说,一点根据也没有。”
王姨娘扭头看她脸色不好,忙补话,“我自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不过只看咱们家的大小姐二小姐,就是开了眼界了。哪里有像咱们家大小姐二小姐这样的美人呢?”
她睇着雀香,想从她身上挑个地方来夸,可看了半晌,实在拣不到个拔头的地方。只得尴尬地退回到椅上去。
雀香这小姐,把五官分开来看,哪里都标志,可偏偏堆在脸上又是平平无奇。她的好看只是因为没有不好看的地方,但要由衷地赞一句美,又找不到哪里美。
雀香唯一出众的地方,就是年轻。这年轻使她别有一份矛盾的清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