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往缘分就是在沉默里偃旗息鼓的。易寡妇那两片透红的腮逐渐褪了潮,低下头也是半晌不讲话。
这间穷得漏风的屋子突然没有了风的流通,空气稀薄起来,巷子里却是呜咽不止。
百转千回的心肠里,良恭还得记挂着她的米缸,笑着打破岑寂,“我这里还有二两银子,你拿去,买些好米好面给孩子吃。”
“我不要。”易寡妇立马回声,又觉自己态度过于坚硬,便笑着立起身来,有些送客的意思,“还是给你姑妈吧,她老人家前两日说膝盖有些发酸,叫她请大夫瞧瞧。夜深了,我要歇了。”
良恭手在怀中握着那锭碎银子,要掏已没立场再掏出来,只得抽出一只空的手朝她摇撼着,“我就走,不必送。”
她把着两扇门,久望住良恭的背影,又是留客的意味。叵奈良恭潦倒而翩然的背影在月亮底下只是稍稍逗留了半步,就不再回头地走了出去。
他悄声归至自己屋里,一夜未阖眼。直到听见外头打了四更的梆子,便是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预备趁早赶头一拨去买椒盐肉馅果子。
路过易寡妇门前,他站定了片刻,怀里掏了二两银子,高高地抛进院中。那银晃晃的弧线,仿佛一只纤弱的手在微弱的黎明里抻了个懒腰。
那两条胳膊收回来搭在窗台上,枕下来一张犹在梦中的脸。妙真的两只眼睛要睁睁不开,只眯着两条眼缝,哈欠连天地望着未坠的月亮,脑子仍是混混沌沌。
这日因要跟着曾太太到冯家坐席,她反常地起了个大早。天还未亮,白池花信均未起来,上夜的小丫头要来替她梳妆。
她却不要,趴在窗上把月亮傻盯着,“今天要出门,我只等白池姐来打扮我,才不要叫那冯二小姐瞧笑话。”
小丫头子奉了盅热茶在炕桌,抱着案盘问:“那给姑娘传早饭吧?我去叫白池姑娘起来。”
“天还早呢,先不要叫她。早饭也别传了,我这会没胃口。”
妙真想着良恭大早要回府,必定带着果子来,馋虫一动,连早饭也不要。小丫头便只端了碗蒸得滚烫的牛乳来,她也不吃,且等良恭。
等到月坠,天边有了一线发白的日影,始见良恭进了院门,风程仆仆,两手空空。妙真洗了头,乱披着满背乌黑的长发迎面赶出去,凶着脸在门槛内朝他摊开手,“我的果子呢?你敢是忘了?”
良恭顶着一头汗瞅她一眼,由怀里摸出个纸包。接到手里,还是热热乎乎的。妙真向里走着,漫不经心问:“从哪里买来的?”
“陆桥码头。”
陆桥码头可离得远,妙真摸着油纸包想,他一定是怕凉了,刚出锅就揣在怀里,所以尽管晨起露重,也捂出那满头汗。
炕桌上那碗牛乳早放凉了,妙真欠着身子喊他,“你进来,主子我要犒赏你。”
良恭走进屋,迎着几面亮堂堂的烛火,妙真才看清他的脸色有些委顿与黯淡。她心下一惊,以为他是病了,细细窥两眼,又不像。
她使坏的念头沉没下去,好好的把牛乳向前推去,“你把这个吃了,凉的。”
良恭看着她亮锃锃的眼珠子,想到夜间易寡妇眼里的火光,脸上的笑便有几分凄冷,“无功不受禄,小的不敢要大姑娘的赏。何况进府时撞见老爷,果子叫他拿去了几个。”
尤老爷贪吃,撞见了自然就脱不了手。妙真把纸包打开,见还有三个,满足地笑弯了眼,“我吃一个就够了,牛乳也吃不下,放冷了腥气就重,我更不爱吃。”
良恭最恨这些招猫逗狗的赏赐,什么赏都不如银钱实在,又推,“姑娘赏给他们吃。”
两回下来,妙真难免生气,迎着目光瞪他一眼,“叫你吃就吃,哪有这么些废话?”她把脚轻跺了两下,榻下的踏板“笃笃”响得很闷,“就坐在这里吃。”
良恭全无胃口,已有些不耐烦,但也怕独自回到那间憋闷的屋子里会不由得想东想西,只得转背坐下,端起牛乳一饮而尽。
妙真见他吃酒似的豪饮,在后头“嗤”地笑一声,“没吃过好东西?这样心急,哪里吃得出滋味。”
他没搭话,背影近在眼前,显得辽阔寂寞。妙真望着他的后脑勺,越看越想起柴房里来讨饭的那只大狼狗。而裙下却是一只丧家犬。
她慢慢笑不出来了,从他肩头递了个果子下去,“一会我要跟着老爷太太出门去吃席,你可没空再吃早饭了。快吃了去给我吩咐软轿。”
良恭扭头看她,她向下躬着一点腰,长发落了几缕在他肩上。在幽幽暗暗的天色中,她白皙的皮肤格外显眼,温柔得像遗落在人间的月神。
他接下那果子,指尖触摸到的温度,是他这凄冷一夜唯一的抚慰。
两个人背着日出,沉默地在榻上榻下吃着早饭,满室都是“嗑哧嗑哧”酥酥脆脆的声音。妙真也不知什么缘故,觉得这声音慢慢地在像咬断了些什么。但口齿的余味,是长长的蔓延着。
天终于彻头彻尾亮起来,阖家便往冯家去会局。那冯家正是府台冯大人府上,冯大人是外任来的官,本是京中人氏,在嘉兴多年,是尤老爷在官场上的靠山。
如今听说这靠山要移位,尤老爷少不得着急,趁这日来赴宴,与冯大人在书房详谈。
那冯大人抄着两手,靠在太师椅上无奈长笑,“老兄也是知道的,这几年朝中党争不断,我这回被调回京,连自己的前程如何都说不准,何况是你。咱们自求多福吧。”
看他神色,想是没有回旋之地了,尤老爷握着袖口,两手放在膝上,乐呵呵笑着,“大人何必多忧,您在任这些年,并无什么过错,就算朝中纷争牵连到您,也拿不住您什么把柄。”
冯大人睇他一眼,笑叹,“老兄这样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我这些年的交情,落在人家口舌里,只怕也要想法子翻出些花来。”
尤老爷大惊,笑僵在脸上,“大人的意思是……”
“我实话告诉你吧,你们尤家的买卖,眼红的不少。明年派来替我的李大人有门亲戚就在嘉兴,好巧不巧,正是你们尤家的老对头邱家。你们两家都是做的丝绸生意,这些年,邱家的买卖做得愈发大,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人家朝中有人。等那李大人到了嘉兴,你趁早奉承好人家,免得叫邱家挤得没路可走。”
见他虽是好言相劝,可眼色中有些威逼冷意,尤老爷转念就明白,这冯大人是怕人走茶凉,唯恐回京没叫人查出他什么把柄,倒是他们尤家在这头先将他卖了,因此来试探。
尤老爷忙把浑圆的肚子挺起来,语气锵然有力,“我怕他邱家什么?从祖上算起来,也是百年的对头了,祖宗都对他们家没软过气,难道在我这里丢了体面不成?凭他什么李大人,我只认您冯大人!”
冯大人连连点头道:“亏得你老兄还看重我,你只管放心,回了京,只要我熬得过去,就牵扯不到你们尤家。”
他这样“有情”,尤老爷自当“有义”,也跟着表示,“大人明年回京,想必是免不得要给旧日同僚捎带些礼回去。这倒不必大人亲自费心,全由我尤家代劳了。”
冯大人笑赞,“其实官场上,不怕下错注,最怕那些骑墙草。有时候一条道走到黑,未必不是条生路。”
“很是,很是。”尤老爷握着圈椅的扶头,呵呵堆着笑脸。
此时倏地听见敲门,是冯家的小厮领着良恭进来。尤老爷见他便吩咐:“我和冯大人这会要到外头去一趟,你到后头传话给太太姑娘,叫她们多坐一会,等我回来再一齐家去。”
良恭拱手应下,那冯大人扬着声说:“你老兄,这点子小事,叫我府里的下人去代传就是了。”
尤老爷客套着起身,“不好劳动,不好劳动。”说着挥挥袖,叫良恭先去传话。
这厢跟着冯家下人一路往后头去,路上见有人搬抬些箱子,良恭斜瞟一眼,联想起方才门外听见的几句。想这冯大人必定是要给调回京去,因此趁着节下礼尚往来的遮掩,先将在嘉兴捞得的大笔家财搬送回京。诸多赃物,此去恐怕凶多吉少。
走到园中花厅上,却见妙真并白池花信同几位小姐丫头正在花间打秋千耍乐。
秋千架扎得离地半尺高,妙真是个胆大的,攀着两边绳索,站在上头向下喊:“再使力推,打得高些,我不怕的!”
底下白池与花信铆足劲将她送出去。她穿着绾色的衫裙,挽着银红的披帛,在空中咯咯唧唧傻乐着,像只不断回旋的艳莺。
领路的小厮要引良恭上前去,他却伸出手拦一下,笑道:“姑娘们耍得正好,不好打搅,等一会吧。”
其实不论多么色彩瑰丽的鸟,在风霜雨雪里也得给淋成一只落汤鸡。良恭远远望着,半心冷漠,半心沉默地叹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