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媪们正在隔壁打点行装,气氛较上回离开老家时压抑许多。
因为绮娘正呆立一隅抹眼泪,大家纵使满心激动也不好表露出来。
“她真就这般狠心?要把我一个人丢下?”绮娘抱怨道。
绡娘正在整理荷衣的寝具,百忙中回头安抚道:“是殿下的决定,娘子也没有办法。”
绮娘深感委屈,当年不过开个玩笑逗孩子取乐,哪想到有一天他会成为一国太子?而且这么记仇?
“你们快点,我要下楼了。”外边响起荷衣的声音。
绡娘忙应声道:“我们随后就来。”说罢吩咐大家快些收拾。
绮娘迟疑着走到窗前俯望,看到几名青衣侍者抬着顶肩舆走了过来。随行女官亲自扶着荷衣入座,王芫和悠悠、冉冉相伴在侧,一行人越过曲桥,逐渐消失在花木深处。
她有些怅然若失,一转头看到身后空了一大片,原来婢媪们已将箱笼搬了下去,绡娘匆匆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娘子心性不定,在宫里肯定呆不久,你好好保重,我们过几天应该就回来了。”
绮娘点了点头,闷声道:“去吧,不用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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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衣乘肩舆出来时,太子已经登车。
仪仗停在府门外,浩浩荡荡约有数百人。
青衣侍者降下肩舆,随行女官扶她下来,温声道:“殿下请您同乘鹤骖进宫。”
“那……其他人怎么办?”荷衣问道。
“娘子放心,我们会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女官道。
荷衣抽回手臂,疾步过去抱住王芫,恋恋不舍道:“姊姊,这几天劳烦你照看一下绮娘,她这个人除了聒噪没什么毛病。”
王芫强笑着回抱住她,点头道:“放心吧,这都是我分内之事。宫里不比家里,切记不可任性,要懂规矩守礼数……”
荷衣打断她道:“你再说这些我就要打退堂鼓了。”
王芫笑着放开了她,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要是遇到九郎,记得帮我问好。”
荷衣一下子来了精神,紧紧抓住她的手问道:“我还会遇到……”
“嘘!”王芫连忙示意她噤声,“快走吧,别让殿下久等。”
太子出行有金辂、轺车、四望车等,他今日乘坐的是一辆四望通幰七香车,朱里通幰,青丝络网,车身四柱红髹彩绘,槛座周围线雕着五色瑞草祥云纹,饰以金丝银线铜花片,在夕阳映照下煜煜生辉。
紫烟正陪着王邈立在车旁等候,看到荷衣过来忙一把接住。
荷衣仰望着面前的朱轮华毂高厢车,激动地咽了咽口水,冲王邈挥手道:“叔祖,我走了,过几天回来看您。”
说着不等宫人扶持,便快步登上了阶梯。
车中宽敞华丽,地上铺着红锦褥席,屏风、矮塌、案几、坐具一应俱全,俨然是座小房子。
“我……我坐哪里?”荷衣攀着车柱,好奇道。
太子笑望着她道:“这里没有外人,你随便坐。”
“那我就不客气了。”荷衣绕过案几,推了推他道:“殿下往旁边让让,我和叔祖他们道别。”
太子目瞪口呆,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不客气。’
王邈等人站在外边,眼睁睁看着太子被挤到一旁,荷衣趴在窗口笑容可掬地同大家挥手作别。
王遇满面震撼,转向身侧的王芫低声问道:“没人教她规矩吗?”
王芫讪笑着垂下头,轻声道:“她随心所欲惯了。”
起驾后,众人皆退到道边恭送。
荷衣把脑袋收了回来,环顾四周道:“殿下这车真好,又大又稳当。”
她一转头发现身侧空荡荡,原来太子不知何时挪到了另一头,两人之间隔了足足有三尺。
“欸,殿下怎么坐那么远呀?”荷衣探身过去,扯了扯他的袍袖问道。
太子正襟危坐,垂眸道:“天太热了,这样凉快些。”他实在不好意思说,是怕她动手动脚。
荷衣上下打量着他,伸手过去捻了捻他的袍袖。
她的体温较常人略高,隔着重衣触到手臂时,太子明显吃了一惊,神色局促道:“别、别乱动,好好坐着。”
荷衣收回手,扯了扯自己薄衫的衣领道:“我穿一层衣服都出汗,可你穿了三层,不热才怪呢!”
太子叹了口气,有些后悔这个轻率的决定。
还好这段路并不长,很快就到了,以后坚决不再和她同车。
荷衣注意到他神色有异,不禁垮下脸来,嘟囔道:“殿下是不是后悔带我进宫了?”
太子生怕她胡思乱想,连忙回过神摇头否认:“从未后悔。”
荷衣见他态度真诚,不像敷衍,这才放下心来。
队伍出了翟泉里,缓缓上了御道。
勾盾、典农、籍田三署皆设于御道南,这会儿正是放衙的时候,街边车水马龙热闹喧嚣。
忽见东宫禁卫飞马而至,众人才知太子仪仗过来了,一时间车马轿辇等齐齐靠边停下,官员们俱都列队恭候。
兵仗、仪卫、旌旗、伞盖等过去之后,总算看到了那辆四望通幰七香车。
太子向来礼贤下士,在朝野颇有美名,以往御街上碰到,都会下车同官员们寒暄。
大伙儿伸长了脖子等着,可今日却很反常,车子不仅没停下来,反倒快速驶了过去。
正纳闷之际,太子家丞冯珂疾驰而来,跳下马背拱了拱手道:“殿下说,今儿时辰不早了,就不耽误诸位的时间了,大家劳累了一天,快些回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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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衣费力地挣开按在脑袋上的大手,气喘吁吁的抬起头来,“闷死我了……”
“抱歉。”太子从案几上抽出一侧文书,贴心地为她打扇。
清风迎面而来,一点点驱散了心头火气。
“为何不许我见人?”荷衣怒瞪着他道:“就因为我今天没化妆?”
太子一头雾水,疑惑道:“什么化妆?”
荷衣将王芫的话复述了一遍,皱眉道:“我就是听了她的话,这才素面朝天,可殿下却嫌丢人。”
太子有些讶异:“她倒是懂我。”
“那当然了,她是我们姊妹中最聪明最厉害的。”荷衣骄傲地挺了挺胸道。
“你很喜欢她?”太子的语气颇有几分玩味。
荷衣点头道:“姊姊对我可好了,我最喜欢她。”
太子欲言又止,放下书册低头整理被她蹭乱的袍衫。
荷衣倚在车壁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帘角的坠子。
“我并不知道你没有化妆,”半晌,太子忽然开口,幽幽道:“也没有嫌弃你。方才……”
他顿了一下,有些窘迫道:“你突然扑过来,我有些慌张,实在不知如何应对,就……”
“你刚才为何那么激动?”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问道。
“我、我……我就是看到路边好多人,”荷衣支支吾吾道:“一时好奇,才……才失了分寸。”
荷衣不敢再多说,转身捂住脸道:“还请殿下见谅。”
那帮官员前面站着一排东宫仪卫,她好像从中看到了谢衡的身影,正欲瞧个仔细,便被太子一把按了下去。他看上去弱不禁风,可力气却着实不小。
荷衣揉了揉酸疼的后颈,不悦地哼道:“殿下可真粗鲁。”
太子失笑道:“我还从未听过这种评价。”
东宫位于御道北,荷衣趴伏在窗口,望着那座越来越近的巍峨建筑,感慨道:“好壮观呀,比我家老宅还大。”
太子笑望着她道:“希望你能住的满意。”
“满意,一定满意。”荷衣仰望着雄伟高阔的门庭道。
太子家令郑遂亲自在阶下迎候,荷衣一眼认出了他,喜道:“那天晚宴上我见过你跳舞,可好玩了。”
郑遂笑吟吟道:“多谢娘子夸奖。”
太子向她介绍道:“郑先生是太子家令,总管东宫一切外事。”
“那内事不归他管?”荷衣扑闪着明眸道。
“内事由女官裁夺。”太子转过头去,正好看到紫烟策马奔来。
“紫烟姑姑是女官之首,内事皆由她掌管,你安心住着,她会护你周全。”太子收回目光道。
郑遂平易近人,温和亲切,一看就是好相与之人。紫烟更不用说,只会比他更好。
如今内外两大主事都见过了,荷衣心下踏实了不少。
“能走吗?”太子关切地询问。
“到了就能吃饭吗?”荷衣反问。
“晚膳已经备好了,有您最喜欢的清蒸鲜鱼。”郑遂满面热情道:“还有樱桃煎、荔枝脯、桂花酥酪。”
荷衣听得直咽口水,连声道:“我有的是力气。”
约摸一刻钟后,荷衣就开始后悔了,因为他们才穿过正殿。
太子见她呼吸急促面有微汗,不觉止步,身后数十名随从便也都停了下来。
“我还能走。”荷衣怕被她瞧不起,咬了咬牙道。
“可我走不动了。”他做出疲惫不堪的样子,同她商量道:“要不先在这边用膳,晚点才带你回住处如何?”
荷衣按捺住狂喜,语声平静道:“就依殿下所言。”
“传令下去,摆膳虚白轩。”太子回头吩咐道。
郑遂得令,忙命小黄门飞奔去传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