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徐氏便将各房主事人请到了偏厅。
“她闹着要上京退婚,”徐氏揉着太阳穴,苦恼道:“甚至等不到天亮,连夜跑来缠着我做安排。”
厅中顿起骚动,二房王纯沉声道:“这桩婚约是中宫力主,鲁王和国舅亲自督办,虽说隐秘了些,可该有的礼数一样没少,岂能儿戏?”
三房王练思忖道:“古来就有齐大非偶之说,论家世名望,我们也配得起,可荷衣这样子……”
他意味深长地扫了眼众人,没再往下说。
江氏心头有气,凤眼微抬,瞪着他问:“三弟这是何意?婚书上清清楚楚写着王菡之名及生辰八字,别说她还活蹦乱跳,就算只剩一口气,那婚约都得作数。”
三夫人生怕起冲突,忙笑着上前打圆场。
众人七嘴八舌,相持不下,最终决定先由姑婶们劝荷衣打消赴京之念。
可大家都低估了荷衣的意志,她不仅油盐不进,甚至以绝食相威胁。
不到两日所有人都慌了,纷纷赶去栖梧院哄她进食。
王家七娘则急急来寻徐氏,苦口婆心道:“长嫂,内宅之事全由您做主,荷衣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这谁也担待不起。如今兄长不在了,大郎、二郎还不能独当一面,您一定得慎重,别让二房抓到了把柄。”
徐氏就是太明白这个道理,这才兵行险招。
自打丈夫过世后,大房就只剩个空壳,全靠虚名硬撑。
儿子资质平庸难堪大任,女儿倒是拔尖,聪慧仁孝识大体,可过不了多久她就该出阁了。
而准女婿只是个东宫属官,本朝天子年富力强,只要他活着,官场格局就不会有多大变动。
纵使谢衡有心,也难帮衬到岳家。
思来想去,她只得将主意打到荷衣身上,但这并非她一人的主张,而是许多人心照不宣的决定。
“你怎么看?”徐氏平心静气道。
“荷衣性子执拗,她认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七娘神色稍缓,语气坚定道:“不如由着她上京去闹。”
徐氏愕然道:“你忘了当初的约定?听说陛下早就不理政事,如今朝中太子一手遮天,连丞相都得让他几分,我们哪敢拂其逆鳞?”
七娘哼了一声道:“这些年来族中对荷衣何止优待,说是高高供着也半点不为过,洛阳探子看在眼里,自会如实上报。只要不透露他的身份,就不算违诺。再说了,订婚这么多年,也该见一见吧?”
徐氏沉吟道:“荷衣不懂事,我们不能不懂事,真放任她上京的话,别人定以为是我们背后指使,故意让帝室难堪。”
“长嫂,别瞻前顾后了,我和十一弟的先例摆在眼前,再等下去就彻底失了先机。”七娘语声激动道。
意识到失态后,她有些讪然,干笑一声补充道:“而且,你也不能看着荷衣不吃不喝吧?”
徐氏心中微震,久久难以平静。
前齐末年群雄四起,帝室衰微,天子为拉拢世族,将女儿许给王十一郎,以此和王家结盟。
年幼的王十一郎被送入宫,成了朝廷的人质。
几年后冀州李珑宥声名鹊起,大有重整山河之势。
王家为稳妥起见,暗中找李珑宥结盟,愿以七娘妻之。
当时李珑宥已有家室,可他的夫人身份特殊,很难被世俗接受。若他想逐鹿中原一统天下,应该与背景雄厚的世家女结亲,历史上这样的事比比皆是。
冀州臣僚倒是极感兴趣,所以王家这边也心存希望。
彼时还是闺阁少女的七娘,对李珑宥的大名早有耳闻,但令她心生倾慕的并非他的勇武无敌和枭雄气概,而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魄力。
一个地方诸侯,敢揭竿而起和天子抢女人,且最终成功抱得美人归,听上去简直像传奇。
这样的人,肯定比那些眼里只有权势名利的伪君子有血性。
七娘忐忑的等着李家的回复,听到李珑宥拒绝的消息时,虽大感失望,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安心,这才是她想象中爱江山更爱美人的样子。
后来她没再许婚,李珑宥成功夺得天下,登基为帝,并力排众议册封爱妻为中宫,一切美好的如梦似幻。
可没过几年,她心里雄才大略的痴情帝王形象便轰然倒塌。
帝后婚变,皇后出走,空置的后宫逐渐充盈,而他甚至纳了皇后的外甥女——前齐乐安公主,也就是十一弟的未婚妻。
七娘一度伤心欲绝,明明他们素昧相识,却觉得自己好似被狠狠辜负了。
“荷衣的婚约,是李家对王家的补偿。无论如何,这是我们应得的,绝对不能放弃。”她近乎固执的握紧了徐氏的手腕,咬牙切齿道:“下一任皇后必须是王家女,是谁并不重要。”
王七娘这番话振聋发聩,徐氏再沉稳也不免慌乱起来。
想到此刻就她二人,这才稍显镇定,截住话头道:“七娘,你不要再说了!”
王七娘看出她内心激荡,趁热打铁道:“荷衣最依赖阿芫,她若执意远行,身为长姊,阿芫理当陪同。”
徐氏沉吟不语,她继续鼓动,“您只需修书一封,请叔父多加照应不就行了?”
她口中的叔父正是太子太傅王邈,放眼洛阳,太子最信任最亲近的便是他。
而荷衣生父王纪与王邈是忘年交,新朝初建时,皇后本想召王纪入京继续教授独子,但王纪舍不得离开妻女,于是请求叔父代他赴京。
对于侄子的遗孤,王邈向来关怀备至,逢年过节皆有书信来往,闲来也会搜罗各色小礼物相赠。
按理说,荷衣是该去探望老人家,可……
“还是等大家伙先商量了再做决断。”徐氏犹疑道。
此事不该私下做决定,应该拿到明面上议,免得将来落人口舌。
本以为要费些功夫,可过程却极其顺利,就连向来看不惯大房做派的江氏都极力赞同,并亲自安排人手护送荷衣入京。
荷衣第一次出远门,兴奋地一宿睡不着,跑前跑后指挥大家收拾行囊。
屋角传来一声惊叹,她匆匆跑过去查看。
两名小婢正捧着一个精致的木匣,绡娘躬身在一旁低声说着什么。
“这盏灯好生漂亮,是我的吗?”荷衣瞪大了眼睛,惊喜地望着匣中那盏曲颈莲花灯。
灯盘约摸手掌大,花瓣为银鎏金所制,正聚合在一起,收拢成了尖尖的花苞。
她有些恍惚,像是……在哪里见过?
不等绡娘开口,她已探手过去拿起了那盏灯,有些失神地触摸着。
“荷衣……”见她神情恍惚,两眼发直,绡娘不觉紧张起来。
荷衣脑中嗡嗡作响,似有无数蚊蝇在旋飞冲撞,她的手指颤抖着,鬼使神差般移向了灯座下,‘吧嗒’一声按下了隐藏的机关。
刹那间清辉满室,她在流动的宝光中看到了两个孩童的剪影。
一个垂髫女童笑眼弯弯,双手捧灯,莲瓣徐徐绽开,月华般的光芒照亮了向隅而泣的小小身影,就在他转过头时,耳畔响起一声叹息,“好像是坏了……”
荷衣猛地一震醒过神来,眼前幻象消失,莲瓣并未完全绽开,只如含苞欲放,流泻出的微芒如无形的剑刃,丝丝缕缕切割着她的血肉。
这种感觉真讨厌,明明完好无损,却觉得心里破了一个洞,连呼吸都有些生疼。
她将灯盏放回了匣子,低声道:“这个就不用带……”
这一开口惊觉嗓音沙哑,喉咙干涩,抬手一抹,触到满把冰凉的泪。
绡娘拿过帕子帮她拭泪,若无其事道:“带上吧,洛阳是国都,能工巧匠无数,说不定就把这灯修好了,那么贵重的物件,若一直压箱底多可惜?”
荷衣哽咽了两下,无力辩驳,也无意多说,转身去找绮娘了。
过去的事想起来就头痛,还是憧憬未来吧!
当务之急是去洛阳找叔祖,求他帮忙退婚。
**
三候初至,王家姊妹在最不适合远行的时节离开了老家。
为防中暑,队伍只能避开烈日,趁早晚天凉多赶路,婢媪们更是整天备着消暑汤,一路舟车劳顿,于六月末抵达洛阳。
这天午后,车队绕过一片密林后,终于遥遥望见了山峦般高耸的外郭墙。
阳渠从此经过,浩浩荡荡,流往河济。
众人在浅水处饮马歇脚,荷衣带着两名婢女下车去玩,王芫也跟了出来,刚站稳脚跟就看到浓荫下站着一人,正含笑望着她。
“娘子,要过去吗?”婢女悄声问。
她这一路上虽刻意回避,可荷衣最爱拉着她去找谢衡玩,根本避无可避。
最尴尬的是他明明看清了她的意图,却只字不提,只静静旁观。
荷衣多半情窦未开,她对谢衡的好感,一部分缘于他是她成年后见到的第一个外男,另一部分则是姻缘符的暗示。
至于谢衡对荷衣,说是敬若神明也不为过。
可惜荷衣不懂,只当他是持重守礼。
既然避无可避,那也只能从容面对。
她点了点头,在婢女的陪侍下走上前去。
谢衡这一路上都是家常便装,此刻却换上了公服,愈发衬得眉目英朗,气宇轩昂。
礼毕,他率先开口,语气平静道:“芫娘,前路未可知,无论将来如何,我都希望你能把谢家当成退路。”
王芫有一瞬的恍惚,她的野心由来已久,并不是被母亲和三叔母她们唤醒的。
俗话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她自认才学不输于男儿,岂会甘心只做个内宅妇,和母亲一样相夫教子半生辛劳却无寸功?
她没有接话,问道:“九郎这是要先行一步?”
谢衡略有些不自然,讪笑道:“此番带菡娘入京,殿下并不知道,我得先去请罪。”
王芫脸色微变,很快恢复了冷静,淡笑道:“如此孤注一掷,是怕提前请示会被拒绝吧?可我叔祖既已知晓,太子又怎会不知?”
提到太子,谢衡不觉肃然起敬,正色道:“这不一样,东宫自有东宫的规矩。”
王芫心头突地一跳,不由想到了家法,但实在不好多问,便岔开话题道:“你不去跟荷衣说一声?”
听到荷衣的名字,谢衡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苦着脸道:“殿下若知道他的小青梅日日追着别的男人跑,恐怕杀人的心都有了,我还是悄悄溜吧!”
王芫眸色黯了一下,笑问:“他们这么多年未见,太子还记得荷衣?”
谢衡意味深长道:“何止记得?东宫建立时,特意为她规划了居所。”
王芫脸皮有些发僵,竟是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对上谢衡略带玩味的眼神时,她有些羞恼,索性也不再掩饰,冷声道:“总角之交罢了,荷衣早就不记得了。”
她抬眸打量着谢衡,冷笑道:“她如今只想嫁给你!”
这下轮到谢衡笑不出来了,匆匆告辞后,便领着几名亲随打马而去。
**
城东有三门,从北到南依次是建春门、东阳门、青阳门。
过了建春门便是内城,勾盾、典农、籍田三署皆设于御道南,司农寺和太仓亦在此地,而东宫便建在御道以北,毗邻宫城。
谢衡来到东宫时,距申时还有两刻钟。
这个时辰太子正在午睡,谁也不敢打搅。他自幼便是个极重规矩和秩序的人,十年如一日。
内侍带谢衡去盥洗更衣,焚香静坐,待他气息平和神色宁静后才带去正殿。
殿宇开阔,出檐宽广,谢衡垂手立在月台上静静听宣。
太子的寝室在东偏殿,西偏殿用来会客议事,中间则是日常听政办公的所在。
申时刚过,东首那排高阔的雕花槅门‘吱呀’一声开了,谢衡不禁忐忑起来。
先是典设局的人进去侍奉,末了,一名小宫监趋步而来,压着嗓子道:“司议郎,殿下有请!”
殿中实在太过安静,谢衡只得提起袍角,蹑手蹑脚地跟着。
两名宫监正将十二道槅门一一推开,里间一片亮堂,谢衡却不敢入内,径直跪在门槛前行礼问安。
正前方的织花绣金方青毯后是座云母屏风,谢衡伏跪在地,隔着底座空隙,依稀可见里间穿梭的人影,时有滴答水声和衣袍窸窣声。
谢衡等得正心焦时,听见典设丞小声禀道:“殿下,九郎回来了,在门口候着呢!”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哼,谢衡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
“本事未见涨,胆量倒是大了许多。”那声音依旧波澜不兴,但半片飘逸的素絺袍已拂到了跟前。
作者有话要说:洛阳城的规格参考《洛阳伽蓝记》。
典设局,东宫机构,置“郎”四人、“丞”二人,掌汤浴、洒扫、铺陈等事。
——————————
狗子:又被拉出来鞭尸,怎么千里之外都有人骂?
老牛:谁让你不干人事,后悔也晚了,还是吃点好的吧!
狗子:只想吃碗老婆煮的面,可她把我碗踢翻了。
老牛:注意措辞,是前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