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披着黑色长袍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接受现实对他的羞辱。
最开始别人介绍他干这个时,别人已经料到了他难以接受,别人也没打算给他做什么心理建设,别人也有自己的人生问题。
别人只是说:“演一场给两千,能演大变活人给三千,本家高兴还有红包,管饭,肯定是好饭,干不干?”
今天本家不可能高兴,本家的弟弟,几个喝醉的还戴着孝的亲戚现在都坐在他附近,瞪着他,骂他,一是表明孝心、忠心,二是借此醒酒。
他早已没有选择权,虽然他在国际上得过奖。他还差点儿上了春晚,曾经,他是一个想一想前途就招人嫉妒的魔术师。
现在,差点儿就是差点儿,国际上的奖说了没人听过,也没人愿意听,人们只是等着看他怎么把人切成两半再合上。
他说:“干。”
在葬礼上演魔术,相比起难以接受,更亟待解决的问题是怎么演。能不能笑?能不能从嘴里掏出彩色的绳?还是换成白色的?
帮他解决这些困惑的,是第二次表演时看到的脱衣舞演员,她教会了他,该怎么演还怎么演。
行吧,他想。
到今天,他接白活儿已经有一年多了,小有名气,附近城镇有白事的都会请他。今天,他心情不太好,当然不是因为死了人,是因为昨晚他在电视上看到了以前的朋友。以前,他可是要叫自己王老师的。不过他不承认是心情影响了自己,怪就怪那个人自己喝多了,或者是道具的问题。
“王老师,”这个葬礼总管他合作过多次,当时他跑过来,还端着碗,嘴里嚼着东西,“您来了啊,先吃口饭,今天饭不错。”
他:“行。”
到他上场,唱歌、唱戏、跳舞的都撤了,他压轴。人们欢呼,人们已经喝得差不多了,等他演完,葬礼的悲伤就彻底过去了,如果曾经有过的话。
变兔子、点火、水晶球……小把戏弄完,他要在现场挑个观众演插剑,一年多的经验告诉他,他们爱看这个。
死者的长子,花大钱操办葬礼的本家被亲朋好友哄上来,说过了,他喝多了。助手把这醉鬼请进箱子,把向观众展示完的剑递给魔术师,他拿起来用优雅的姿势插向箱子……
对,也很有可能是助手的错。这个新来的。
“王老师,喝口水吧。”助手买完矿泉水回来,递给他,眼神还在慌。
他:“不喝。”
说完,他还是拿过水拧开了,闹这个情绪干吗呢?还是个小女孩。医院走廊里还有些别的人,因为别的事唉声叹气。
助手:“王老师,人怎么样了?”
魔术师还没说话,旁边伤者的弟弟说话了:“怎么样了?你们还有脸问怎么样了?”
魔术师想,我并没有问。
“算了算了,”总管插话,“先别吵,咱们等等看医生咋说吧。”
弟弟:“你他妈闭嘴,这二把刀就是你请来的,还什么魔术大师,国际上得过奖,我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也跑不了!”
总管闭了嘴。
魔术师一直没说话。
护士推门,医生出来,弟弟扑上去。
弟弟:“我哥咋说?”
哥其实没大事儿,但哥有嘱咐:“大夫,今天我爸葬礼,我又挨一剑,你说我冤不冤?葬礼上见红,你说晦气不晦气?是就擦破点儿皮,可这事儿气人不气人?”
哥没往下说,医生就收了哥的钱。医生表示,虽然让魔术师给扎伤的是第一回见,但这种病人我见多了。
医生还跟哥说:“我刚看见一堆披麻戴孝的冲进来,还以为是医闹呢。”
两人哄笑起来,护士赶紧提醒他们门外还有悲伤的人群。
医生面对悲伤的人群,看看弟弟,看看魔术师:“伤势比较严重。”
护士接过医生的血手套,两人配合多年。
医生:“还得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嫂子适时哭了起来:“我那苦命的……”
嫂子已经为死去的公公哭了一天,此时嗓子已哑,苦命后面只见嘴动泪流,声儿出不来了。
亲朋也都含泪,弟弟的老婆赶紧扶住要往地上坐的嫂子,跟着哭起来。都看着呢。
弟媳:“咱家今天是倒了什么霉啊……”
情绪到了,弟弟开始往魔术师这儿冲,总管上去拦,医生也上去拦。
医生耳语:“你再打了他,这事儿还说得清吗?”
弟弟不动了,弟弟问:“你说现在怎么办吧?”
魔术师把矿泉水拧好,一递,助手没接。
魔术师心想,新来的,还不如个护士。
魔术师:“我进去看看。”
于是众人进病房,医生和护士走在最后,医生偷偷掐了护士的屁股,护士打他的手。
魔术师:“对不起。”
哥:“行行,说这些没用,我也没劲儿骂你,说个解决办法吧。”
魔术师再次把矿泉水一递,这回助手终于接了过去。
魔术师回头看人群,都是哭红的眼,里面没有哀伤。
魔术师:“所有医药费我付,您还需要什么精神赔偿我也付,只是请您允许我再变一次魔术。”
“我×你……”弟弟骂着就要扑上来,再次被医生拉住。助手也挺身挡在魔术师身前:“你们不许碰王老师!”
魔术师心想,这女孩儿这么快就跟这些人学坏了。
魔术师:“今天的失误绝不是我的真实水平,我要给大家演一次‘大变活人’。”
今天他在电视上看见以前的朋友就是演“大变活人”的,其中关隘,很多都是他教的。
弟弟:“演他妈什么演,给你脸了是不是?”
嫂子哭:“我那苦命的……”
弟媳也哭:“还演?我公公、我哥,还有心情演……”
戴孝的人群也喧闹起来。
护士在人群后偷偷跟医生耳语:“今晚去我家啊?”
医生:“老婆在。”
护士正要进一步表演,就隔着人群看见魔术师摘下了他的黑袍子。
哥看见黑袍子从魔术师的脖子上解下来。魔术师看了他一眼,黑袍子像风从自己上空刮过。风停后,它系回了魔术师的脖子上,哥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没明白为什么人群都盯着他。
人群也没明白。
他们看不见哥了。
魔术师鞠躬谢幕。
这是真的谢幕,他刚在走廊就想通了,这是他这辈子表演的最后一个魔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