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微博上断断续续写的,关于我的朋友王大爷和张老三的一堆东西,最早一条写在2010年12月。我怕再不整理一下就不好意思整理了,而王大爷,也就要故去了。
诗人在深夜会觉得自己特别像个诗人。他不知道,其实所有人都是这个德行。
比如我家隔壁的张老三吧,平常挺实在的一个人,到了夜里竟然也会叹气了,也会跟他老婆说:“这狗日子还行,咱的熊孩子也还行,我看咱俩也还行,今天别那么早睡了。”
还有我家楼上的王大爷。一天半夜两点,他突然就从楼上跳下去了,我家是一楼,他是二楼,连脚都没崴,他还蹦哪,还喊哪,他说:“这个黑夜明显对我不利!明显对我不利!”
然后我跟王大爷说:“你别喊啦,你怕什么呀?张老三他们两口子刚消停,黑夜还没喘过气来呢。”
我忘了说了,王大爷是个科学家,黑夜就是他发明的,月亮也是。
王大爷在发明黑夜的那天做了重要讲话。他站在阳台上,把月亮也放了出来,白漫漫的。王大爷对四周挥了挥手,张老三和我带头鼓起了掌,王大爷说:“好了好了,不要搞个人崇拜。”
王大爷说:“我每天都从这个阳台跳下去,如果有一天我摔死了,你们会关心我吗?你会关心我吗?张老三会关心我吗?月亮会关心我吗?你们不会的,但你们会关心我写的诗。月亮或许还是不会,但月亮会看见。”
王大爷是个果敢的人,他跳楼、写诗、把月亮扔到半空,他做这些事从不会犹豫,他唯一犹豫的时候是看到太阳升起来,他觉得这是个每天都在重复的阴谋,而且很没道理。
王大爷让张老三就此发表一下个人看法,张老三嘿嘿笑着,说:“你要想发明阴天就直说。”
张老三年轻的时候也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但总是碰不上命运。他无处用力,就拿王大爷练手。王大爷被他掐得脸红脖子粗,眼睛往外鼓,我看着着急,就踹张老三:“老三,王大爷是慢性咽炎,扼住管个蛋用?”
王大爷说:“我想平心静气地跟尔等说说话。”张老三说:“我们没拦着你啊。”我也说:“是啊,没拦着。”王大爷没搭理我们,又念叨了一句:“我想平心静气地跟尔等说说话。”
王大爷在空中喊,这里空气很好,这里从头到脚……喊到“从”字就掉地了,后面的话是边吐泥边说的,张老三在一旁嘿嘿笑:“两层楼都让你跳矮了,死又死不了,现在诗都念不完了,你反省反省。”
对于王大爷每天从楼上往下跳这事儿,我们不是没有劝过,张老三就曾边拍地边说:“何必呢?连个坑都砸不出来,人生观经不起摔打的。”王大爷在空中喊:“你起开,我这叫夯实。”张老三说:“夯实什么呀,就夯折一条腿?”我看王大爷气得又要念诗,赶紧说:“大家都静一静,听听月亮怎么讲。”
王大爷俯瞰大地,俯瞰张老三,俯瞰我,王大爷故作镇定,王大爷深谋远虑,他说:“我应该梦见了什么东西,但醒来就忘记。”我说:“这多他妈正常啊,你押什么韵啊。”张老三却也故作镇定,却也深谋远虑,说:“我记得,我替你转告月亮。”
王大爷一低头,看见七八绺儿往日情仇贴着自己的腿窜来窜去,王大爷皱眉,王大爷清嗓,王大爷狠狠吐了口痰,张老三赶紧拦住他,说:“可能有诈。”王大爷觉得有道理,说:“那你吐。”
张老三是个奇怪的人,他有正经的日子,甚至还有许多白天见面的朋友,这一度让我羡慕不已,不过王大爷对此嗤之以鼻,还有点儿痛心疾首,他的原话是:老三,你这样的话,你的夜晚可就是不纯洁的夜晚了。张老三还能说什么?张老三还是嘿嘿一笑,跟以往的夜晚一样。其实也跟以往的白天一样。
王大爷严肃地训斥我和张老三,以及他自己,说:“我们不要总是无端发笑,搞得月亮总能装作被打扰。”
我只想看一个真正绝望的人自言自语。王大爷说真正绝望的人从不自言自语。我说:“嗯,他们都坠毁了,跟你一个德行。”
王大爷在不断的坠楼过程中学会了飞行,而且是不可控制的飞,脚一离开阳台就飘起来。他为此难过了好久,逢人就说:“我再也跳不下去了,我再也跳不下去了。”后来张老三实在看不下去,劝他:“你能不能有点儿发散性思维啊,就不能改练投井吗?”
正如我会飞的朋友王大爷所说,人生一无可恋,我却求死不得。
当我们看到一个loser(失败者)自怨自艾,又胸怀天下地说道:“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我们基本就可以断定这是一个没出息还颇为自恋的loser。再用我的朋友王大爷的话说就是,这都是属于我们绝望界的票友。
王大爷和张老三分别拥抱了我,说:“人生本来就没劲,我们就不用分别再证明一回了。”
王大爷说:“我决定教会你们飞行,这样我们三个就可以组成一支纵队,那些鸟就再也不会取笑我孤独了。”我说:“嗯,笑我们三个孤独。”张老三说:“哈,我们三个在它们眼前飞过去,简直就是‘孤独’两个大字,还带个句号。”
王大爷通知,今天检修月亮,人畜莫慌。
王大爷非常兴奋地冲我和张老三宣布,他掌握了一门新的飞行技术,他说,他现在可以飞出韵脚,飞出段落,飞出起承转合,飞出好几种隐秘的心情。我正要鼓掌,张老三小声打断道:“这有什么牛×的,不就是跟蜜蜂一样吗?没看过《十万个为什么》吗?”
王大爷有时会一言不发,也不飞行,也不饮酒,也不看向月亮,也不看向我们,每到这时,张老三就悄悄对我说:“嗐,他以为沉默是种力量。”
不是我幽默,是你们爱笑——据我的朋友王大爷说这是一位小丑的墓志铭。
王大爷半夜发现家中无酒,找我,我也没有,找老三,老三也没有,王大爷恨恨撂下一句:“要你们这些朋友有什么用?”然后就奔7-11了。王大爷的身影在路灯下载浮载沉,我猜,他应该会十分兴奋地对7-11的店员说:“你猜,到底是什么样的笨蛋想要回到古代?给我装两箱啤酒,从冰箱里拿。”
王大爷忽然觉得寂寥——王大爷觉得寂寥。他要求把忽然删掉。
王大爷说:“去他妈的,晚上抑郁就不能叫抑郁,叫循规蹈矩。而且还费电。跟我耍混蛋?当我白学了这么些年辩证法吗?”
王大爷看着远方,淡淡地说:“人生的真相是这样的:我敢骂政府,骂世界,骂他妈的上帝;我毁佛谤祖,我睥睨天下,但是我不敢骂楼上每个周末都在装修的邻居。”
王大爷真正喝多的时候是写不出诗来的,连话也说不出,他有时候会哭一会儿,有时倒头就睡。若是将醉不醉,他会讲许多故事给我和张老三听,有些难过,有些奇怪,有些则会令人短暂地愉悦。这些故事的唯一共同点是,所有出场人物最后都死了。这让它们听起来很真实。
王大爷六十岁那年自断双臂,废了木匠手艺,开始闭门写诗。王大爷六十一岁开门见人,我和张老三问,诗写得怎么样了?王大爷说:“我想了一年才明白,写诗也是要用手的。”我们唏嘘一番,又哈哈一番,从此一起改习饮酒,没羞没臊,无所挂碍,我用杯,张老三用碗,王大爷用吸管。
我认识两个看破人生真相的人,一个成了哑巴,一个只说脏话。王大爷劝我不要和他们交朋友,不是长久之计。
王大爷做诗人以前是基层计生办的干部,主要工作就是刷标语。王大爷在他们村里每一面墙、每一条公路上都刷满了他的肺腑之言:这边很无聊,你们还是别来了吧。后来他们村的人就都得了不孕不育症,什么医院都看不好,王大爷遭到了领导的严厉批评,说他犯了“左”倾冒进主义的错误。于是王大爷就辞职了。
我的朋友王大爷说我:“你太消沉了,你应该去天堂看看,所有积极、上进、热爱生活的人都在那里,那里很美、很热闹,所有人都在一起,向着完美的生活大喊大叫,你应该去那里。”我说:“王大爷,你怎么不去?”王大爷说:“我去过了,那里太无聊了。”
王大爷年轻时写了太多绝断的诗,说了太多沧桑的话,造成他老了以后显得很不成熟。
王大爷六十年来一无所成,三十岁前曾发愿写一首好诗,三十岁后被迫悲喜从容,再无妄念,唯愿死后可立一碑,上书二字:情种。微软雅黑,44号,配一寸免冠不露齿微笑照片。或有旧友来探,可排队三鞠躬,洒燕京啤酒十三瓶(要冰镇的),而后齐声断喝:臭不要脸。
王大爷说,自己在家炖肉,在快熟的时候会听见炖肉说,孤孤独独,孤孤,独独。
坐过火车,喜欢在火车上喝啤酒,并且睡不太着的人都知道,通宵夜行的火车上,在三点过后会出现一辆专卖啤酒的推车,这在三点以前是看不到的。它不声不响,代表着火车所能表现出的最大温情,把啤酒卖给那些喜欢在火车上喝啤酒并且睡不着的人。
关于啤酒推车的故事,是我的朋友王大爷告诉我的。他还说,推车的人会在所有难眠的酒鬼中,选个心事最重的,把推车给他,让他在下次夜行中卖一夜啤酒,然后由他再选下一个合适的人,以此类推。王大爷说完,把手里的推车推给了我。这就是我和我的朋友王大爷第一次见面的全部经过。
我的朋友王大爷最终可能是这么死的,由于他会飞,所以一直没坐过飞机,于是决定坐一次。结果,飞机出现了事故。王大爷犹豫了一阵,还是找来空姐,小心地说:“实在冒昧,能不能请您开一下舱门?我会飞。”空姐说:“不行。”王大爷解释道:“我真的会。”“这不重要,”空姐打断他,“请和我们一起祷告。”
王大爷说,人有了稳定的世界观,便不足观。
什么都不想干,什么都不想要,你就想睡大觉,你还睡不着——王大爷题赠我的顺口溜。
我问王大爷:“你还挤兑我?你闭上眼看看你自个儿,你想要什么了?你睡着了吗?”张老三赶紧拦我:“你看你,你别跟他比啊,他都死了多少年了?”王大爷点点头:“嗯,还是老三有人样儿。”
我的朋友王大爷在高楼顶上问我:“你看我,你说我平静不平静?”我说:“你平静,你站在群楼之中,群楼起波涛;你站在星空下,所有星星都涌向你。”王大爷平静地说:“嗯,宇宙是这样的。”
我的朋友张老三最近碰上件倒霉事儿,具体是什么事儿我也不清楚,也不太好奇。王大爷也说:“倒霉事儿嘛,总要碰上的。”可张老三没有我们这么豁达,我们坐在院里看天,他一直拍自己的胸,如山响。我看看王大爷,王大爷看看我,我又看看王大爷,王大爷到底忍不住,说:“老三,别拍了,月亮不是声控的。”
我的朋友王大爷喝着酒,一言不发地看着来往的风,我凑到他旁边,虚弱地劝着自己:“其实我也没那么傻×是吧?也不用跟自己过不去对不对?庸人嘛,活着嘛,谁还没干过点儿自己不想干的事儿啊?”王大爷看都没看我,两脚浮在地面上,说:“我。”
我听完彻底颓了,张老三在旁边看不过去,骂王大爷:“你下来你下来,就显你会飞了是不是?你没干过不想干的事儿?你说,你跳这么多年楼,结果活到现在,每天除了喝酒,哪件事儿是你想干的?”王大爷也急了:“这他妈能怪我吗?我会飞啊。”王大爷气得一边说一边蹦,可脚怎么都挨不到地上。
张老三语气软下来,指着我说:“是啊,谁还没个难处?他也不是不要脸的人,都忍心这么劝自己了,你就不能顺着说两句?把他也逼成你这样,我管你俩谁叫大爷?”我扶着酒杯站起来,说:“行了老三,听不下去了,王大爷,干了这杯,我跟你学飞吧。”王大爷也定下来,看看自己的脚,叹口气:“我哪儿会啊。”
我的朋友王大爷有一回跟我说,也别有一回了,就是刚刚,也别刚刚了,就是现在、此刻,跟我说,酒这个东西,不能戒,戒了难受。
王大爷说:“你这么久没提我,他们可能以为我已经死成了吧?告诉他们,别替我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