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突然了!
忍了一下,没用,肚子猛抽,冷汗一下就下来了,没有缓冲,生物法则不讲仁慈。肯定是昨天的火锅,我就说我不吃,你们非让我,我……
顾不上反思了。
我站在马路上茫然四顾……
麦当劳、肯德基都没有。不是发达了吗?不是赶超欧美一线城市了吗?
顾不上茫然了。
我步履不停。从腹部到臀部到内部全体紧绷,一瞬间忘了自己为什么在这儿、本来要去哪儿。厕所,此刻你问我为何饱受轮回之苦再次来到人世,我会说,为了上厕所。
“您好,这附近哪儿有厕所啊?”
“不知道。”
“麦当劳呢?”
“自己不会查吗?”
她还推了推眼镜,都市,冷硬现代人,推眼镜是一种自我形象的塑造,一种身份的认可。这人等下就会发条微博(再转发到朋友圈),说:“今天在街上碰到个傻×,满脸汗问我麦当劳在哪儿,怎么那么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呢?穿得跟人似的,智能手机买不起吗?移动互联网不会用吗?满街都是这种人,还讨论什么民主?中国啊,就是个农业国家。”
坚持住,活到三十岁,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前能找着,这次也一定能,三十年,人生有几个三十年。排除法,餐馆、饭店、酒店大堂、机关单位、大树……银行!我推门进去。
“先生您好,办什么业务?”
“实在不好意思,你们这儿有厕所吗?”
“这个我们不对外公开的。”
“那附近哪里有?”
“这我真不太清楚,我们不用外面的。”
好,不难看出,我本身不喜欢这套,但此刻必须融入社会。我翻钱包。
“你看,我是你们行的银卡会员。”
“啊……”
“我还有信用卡,Hello Kitty纪念版的,今天忘带了,帮帮忙行不行?我真是……”
枪响了。
就在这位四十岁的大堂经理表情松动眼镜片泛出人性光辉的时候枪响了。
她镜片里前景是我复杂的脸,远景是一个黑头套朝我们走来,我回头看。
黑头套:“看你妈,蹲下!”
我被推了一把,银行里一阵尖叫,很快又停下,事情变化比我的思绪还快,黑头套的同伴,皮夹克(也有黑头套)一把拉过一个职员,枪指着头,冲防弹玻璃后面喊:“开门!”
里面的人愣住。
枪又响,半个耳朵飞到我面前,职员大叫。
皮夹克:“开门!下枪打头了!不是你们的钱!”
门开。皮夹克冲进去装钱。
黑头套:“都出来蹲好!别你妈喊,配合点儿,很快的。”
警车声。
黑头套:“这么快。”
据事后知情人士讲,警察能这么快来纯属意外,这两位对自己有职业要求的劫匪十分钟前出于谨慎在车里试戴了黑头套,被有心人看到,报了警。有心人接受采访说,我从小就爱看福尔摩斯,不过这个没用到福尔摩斯,这个是《落水狗》,昆汀你知道吧?那《盗火线》看过没有?反正就是不对劲嘛,开个面包车在那里互相调整头套,不能是为了时尚嘛。那怎么确定的?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就是一种感觉,sense,闻到危险的味道了。为啥有感觉?为啥有味道?我从小就看福尔摩斯嘛,柯南我都不看的。
黑头套朝外放枪,关好门,缩到墙后面,枪指着我们。
警察大喇叭喊:“里面的人听着……”
黑头套:“听你妈!”
又转头放枪。
又指我们。
黑头套:“都给我蹲好!”
我举手。
黑头套:“干吗?”
我:“我能不能坐好?”
黑头套:“啥?”
我:“我能不能坐好?我不能蹲。”
黑头套:“……啥?”
从第一声枪响到现在过去了大约五分钟,我因为受到惊吓保持尊严的时间大概有两分钟,从皮夹克进去装钱开始生理压过了一切,人的困境,细胞的本能,我们都是基因的奴隶,我要拉屎。
我又举手。
黑头套:“你妈,是不是想死?”
我把手放下。
我不能说,我现在说我要拉屎,性质就变了,历史因素全被忽略了,这俩人、被打掉耳朵的那个人、这些地上蹲着的人,除了四十岁的大堂经理懂我,没人会懂我。等到他们被解救出去,等他们与家人相拥之后,等世界的规则重新运转,等属于他们的十五分钟到来,他们会加V认证“XXX劫案幸存者”,他们会云淡风轻地说:“那天的事,我不愿意再多谈,我只记得有一个蹲在我旁边的傻×,吓得要拉裤子。”
我活了三十年,我一银卡会员,我受不了这个委屈。
皮夹克走到人质这边,观察外面的情况。
三十年了,这次憋屎跃升为全新的生命体验。以前也难受,脚指头抠地板,攥着拳头用指甲扎手心。这次不行了,有幻觉了,背景淡出人声渐稀,我觉得我比漂流在海上的人惨,比困在沙漠的人惨,他们只需对抗自然之伟力,而我,此刻,在这个被劫持的银行里,还要面对人间的守则。
其实现在是不是就是我的幻觉啊:黑头套是喝醉酒总打我的父亲,四十岁的大堂经理是童年缺位、从不保护我的母亲,皮夹克是从小欺负我的那个谁和那个谁,掉耳朵的人是我内心深处脆弱的一面……
皮夹克:“你干吗?”
皮夹克踹我一脚,踹到了路过的崔健,崔健唱:“像童年的委屈。”
皮夹克:“闭着眼作什么法?蹲好!”
大喇叭响:“里面的人保持冷静,缴枪投降,从宽处理!”
再憋下去要出事了,“吓得要拉裤子”就要变成“吓得拉了裤子”了,那就全完了,之前五分钟的努力,之前三十年的努力,全完了。
警察在靠近了,皮夹克抓起了大堂经理,枪顶上去,喊:“不许进来!我要直升机!”
黑头套也转过去拿枪指着外面:“车也行!”
我脑子里两个警察趴在天台上,一个是狙击手,一个无所事事,两人低语:“这俩傻×真把自己当人了啊?”“打吧。”“打着人质怎么办?”“反正怎么都会死,坐飞机会死,吃水果会死,跟老婆谈人生会死,去银行取钱死掉了,应该有心理准备吧。”
狙击手开枪了,没打中,也没打中人质,只打中了皮夹克的自尊心。
皮夹克:“×!”
杀气弥漫开,我感到了神在召唤我,我抬头,大堂经理的镜片看着我,啊,不是神,是我的母亲。母亲镜片稳定、坚毅,我懂了,母亲也动了,我蹿起来,腹部臀部内部各处肌肉蓄积的能量爆发了。第一个动作,抓住皮夹克的手,他的手很软,第二个动作,枪上顶,扣扳机,皮夹克的脑浆飞出去。第三个动作,瞄准黑头套正在转过来的脸,开枪,没打中,第二枪,黑头套的脑浆飞出去。皮夹克此刻完全倒下,我松手,枪和皮夹克一起落在地上。
我的母亲摘了眼镜,泪水漫过一生荣辱,母亲拥抱我:“牛×!”
我的耳语和疲惫一同伏在母亲肩头:“妈,我要拉屎。”
警察冲进来了,警察喊:“都不要动!”
发令枪响,蹲着的人都往外跑。
警察喊:“都不要动!”
警察冲我喊:“你不要动!”
四十岁的大堂经理变回原形,指着一个方向,我点点头,继续走。
有人喊:“英雄啊,他是英雄啊。”
有人站起来了:“×,正事没你们,现在比画什么!”
警察很执着,警察受过训练,警察喊:“你不要再走了!”
我没有回头,我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我说:“我必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