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寺下大雨,下了一个月。
雨到七天的时候,小和尚澈丹问他师父空舟:“这是什么现象?”
空舟说:“自然现象。”
雨到十五天,全寺僧众已经没有一条干爽的内裤可穿。
澈丹又问:“师父,这不是自然现象了吧?”
空舟说:“可能是哪个作法的求雨求猛了吧。”
于是大家去请空巫禅师出来看看。
空巫禅师是十年前进的寺,出家前是个萨满巫师,跳大神的,东北人。因为一次受乡绅委托求雨,没求来,在俗世结了梁子,毁了声誉,上山投奔。
上山那天,空巫禅师跟遗寺大方丈南无说:“哥我跟你说,晴空万里啊,逼我求雨,这不他妈瞎整吗?搁谁谁能求来?不是我不好使,是他妈的有人害我。”
大方丈:“别他妈的说脏话。”又问空巫:“那你有法力?”
“多少有点儿,主要是依天势。”空巫想了想,又说,“求雨前也看天气预报。”
言罢,天降大雨,大方丈收了他,赐法号空巫。从此遗寺多了好几项一般寺庙不经营的业务。
大方丈说:“我收空巫,不是贪图他带来的经济效益,我他妈的是喜欢他的耿直。”
众人找到空巫时,见他脸上画得乱七八糟,禅房里摆满法器,已是作法多时。
空巫:“我查了、算了,也作法了。晴空万里,下雨月半,违反自然规律,这不是下雨下不停,是他妈的有人害遗寺。”
空巫进寺十年,轻易不说脏话了。
正说着,大殿方向传来肉体撞击地面的声音,众人互相看看,有人问:“这是谁在大殿干架啊?”
空舟说:“不能啊,能打的都在这屋呢。”于是全冲去大殿看热闹。
原来是山下镇子里一个相熟的香客王一,正冲着佛祖磕头呢。空舟禅师问:“王先生,不疼啊?”
王一:“疼啊,疼也得磕啊,佛祖显灵啊,晴空万里啊,独独你们遗寺上面有片云啊,下了十五天雨啊,你们遗寺有神力啊。”说完继续磕头。
空舟禅师知道,这确实是有人害遗寺了。
澈丹问:“师父,是谁啊?”
空舟说:“不要当众问我我回答不了的问题。”
空舟找到大方丈:“师父,是谁啊?”
大方丈没说话,身为大方丈,是不能说不知道的。
大方丈的外甥女小北在旁搭话:“让我知道是谁,非砍了他!有完没完啊?我都快没衣服穿了!”
澈丹溜进来说:“小北,我陪你下山买衣服去吧?”
小北白他一眼:“你有钱吗?”
澈丹:“我有!”
说完转向空舟,伸出一只手:“师父,你常教育我,年轻人为了爱情,可以放下尊严。”
空舟:“你本来有吗?”
澈丹:“师父,我想要钱……”
空舟:“你要脸吗?”
澈丹:“师父……”
大方丈接了话,说:“澈丹,钱从寺里出,派你下山采购一批干净衣物,记得买点儿保鲜膜蒙着回来,我也快没干衣服穿了。用不用叫师兄弟陪你一起去?”
澈丹看看小北,连说不用。小北没理他,径直去账房拿钱了。
两人拿了钱,出了庙门,过了小河,下了山,然后没进镇子就回来了。
澈丹说:“雨跟着我们走,一人头上一朵云,不敢进镇里啊,怕被当成妖僧打死。”
小北气鼓鼓地拿毛巾擦头发,澈丹呆看着,心里嫉妒着毛巾,嘴里嘀咕:“不过两个人走到哪里都有雨随身,旁人看见,羡慕死了吧?浪漫死了吧?”
话音没落,小北冲过来把毛巾塞进澈丹嘴里:“你想死了吧?”
空舟在旁看着摇摇头,吐出两个字:“浪。该。”
雨下到二十天,人心浮躁。有师兄弟不信的,跑了出去,也是走到哪儿雨就跟到哪儿。空舟最狠,带着徒弟澈丹直奔了隔壁大寺,说自己读了一本经,悟通了一层佛理,特来跟僧友辩辩。
遗寺和隔壁大寺向来不和。大寺势大,名声也响,方圆百里,只剩遗寺没被吞并,究其原因,是遗寺创寺人有黑社会背景,到了这代大方丈,加上空舟、空道、空响、空巫一干僧众,也都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恶人须得恶人磨,大寺对遗寺无可奈何,恨之入骨。
尤其恨空舟,他特别爱逛隔壁大寺。他说:“这儿好,这儿是佛门里的俗世。”
当时澈丹跟了一句:“佛门哪里不是俗世?”
空舟:“骂人的时候,没必要那么严谨。”
空舟来了,门口的香客看傻了,全觉得是哪位菩萨显灵,但又死活想不起来哪个菩萨的化身是自带降水系统的,懵懵懂懂,纷纷口称“阿弥陀佛”,让开了。
一个妖冶女施主脸带坏笑,直勾勾盯着空舟,连声说:“禅师好法力,禅师宝相庄严,禅师给我看看手相吧?”
空舟目不斜视、宝相庄严地进了大门,澈丹也尽量庄严。
澈丹:“师父,你心里爽死了吧?”
空舟:“粗俗。我这叫法喜充满。”
隔壁大寺的和尚自然认得这师徒俩,知道不是什么菩萨显身,更不是什么好事儿,急忙进去通报了。等空舟走进大院,释秒疑已经等在那里,命人关了院门,拿了几把伞来。释秒疑不是方丈,但所有抛头露面的事儿好像都是他干,至少每次都是这个倒霉蛋出来接待空舟。
释秒疑:“阿弥陀佛,空舟禅师,你这是什么高科技?”
空舟颔首,轻声说:“是佛法。”
释秒疑:“阿弥陀佛,我也是干这行的,蒙我有劲吗?你们遗寺三教九流,有一个空巫搞这些旁门左道还不够,你又来,你们哪里还有佛门的样子啊?”
空舟颔首,轻声说:“就你有。”
释秒疑:“阿弥陀佛,你搞这些就搞,来我们这儿干吗啊?我告诉你,我们是正经的佛门圣地,你看我们墙刷得多白,你再胡闹,小心我破了你的妖法。”
空舟颔首,轻声说:“你破啊。”
澈丹在旁非常兴奋,心里想:“我师父真不是东西啊。”
院门口有偷听的香客,院外已经炸了锅。“听说了吗?遗寺那个小破庙的空舟禅师,居然来挑战咱们啦!”“他常来吧……”“这次不一样,这次带着法术来的,秒疑大师要破他的邪法!”
没破成。
非常尴尬,当着一堆看热闹的香客,其中还有不少老主顾,还有妖冶女施主。
释秒疑放下手中佛经,额头见汗,表情失落。
空舟师徒的表情好像比他还失落。
空舟说:“破不了啊?”
语气尽是遗憾,可在释秒疑听来这就是存心气人。
释秒疑压着火道:“阿弥陀佛,空舟禅师法力高超,破不了。”
空舟又叹一口气,语气诚恳:“哪儿是我的法力高超啊。”
释秒疑听了要疯,心想:那就是说我法力太次呗?
释秒疑压着火:“空舟禅师有这等法力何不做做善事?这些施主里,有不少来自干旱地区的。”
空舟悻悻然:“我这点儿够干什么的啊?我带着我徒弟去给他们家当盆景吗?”
空舟合了个十,说:“打扰了,我们回去了,秒疑禅师要是想到了破解之法,千万要来找我们啊,千万啊。”
释秒疑压下胸中脏话,使劲点点头,咬牙切齿说了句“阿弥陀佛”,目送空舟师徒离开了。
澈丹:“师父,可惜他没破了,不过你这主意真妙啊,我还以为你来这儿就是为了寻开心呢。”
空舟:“我是啊。”
两朵云跟着两个和尚,浮浮沉沉,走远了。
雨到三十天,大方丈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开会。遗寺这帮和尚背景复杂,大方丈打算一起掰扯掰扯,看看是不是谁结了什么梁子,惹了哪路高人,让众人想想自己的仇家里有没有会干这种事儿的选手。
让大方丈先说,大方丈想了想:“要是我的仇家,我这会儿肯定非死即伤,不可能是我。”
让空舟说,空舟想了想:“我这么,不会有仇家的。”
一干人眯着眼看他,不说话。空舟让人看得心虚:“看我干吗?是,我出家前是拈花惹草来着,那也不可能有这种会法术的啊,那我能活到现在吗?”
众人勉强信了,让空道说。
空道是个日本人,来中原求佛法的,结果这人好死不死赶时髦还信儒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死活不剃度,没有庙门肯收他,只有大方丈看他武艺出众,收在了遗寺,至今汉语说不利索。
他说:“没有。跟我结仇。比武。”
让空响说,小点儿声说。空响是练狮子吼的,吼是练成了,就是控制不好,他体谅大家,只摇了摇头,没出声。
让空巫说,空巫还没说话,人群中间传来一声:“别说了,是我干的。”众人随声看去,是个妖冶的女施主,不知何时进来的。
正是隔壁大寺门口让空舟看手相的那个女施主。
女施主自称佩施,说自己六年前来过遗寺。
六年前,佩施来求姻缘,是空舟禅师接待的。
空舟看了佩施的手相,说:“南无,女施主三年内必有姻缘……”
佩施:“禅师,我不是求随便的什么姻缘,我是求和一个人的姻缘。”
空舟:“何人?”
佩施:“我的意中人。”
意中人叫空巫。
空舟说:“女施主,你这不是求姻缘,你这是求做媒。”
问她怎么看上空巫的,佩施说几年前他们村请了空巫求雨,当时他还不是空巫,是个萨满。雨没求来,是另外好几个萨满联手作法干扰,空巫当时名声太盛,其他人生了嫉妒心。空巫赔了全部家当给村里,上山出家了。
佩施说:“他是个好人。”
空舟出主意:“我师弟的事我管不了,你的意思我会告诉他。”
言罢,空舟就再没见过佩施,也没听空巫提起过,直到这六年之后。
其实佩施去见过空巫,说了自己的意思,空巫开始说自己一心向佛,无意于男女之事。后来佩施又来过几次,聊巫术,聊佛法,就这么聊了三年。
三年头上,佩施说:“咱要还继续聊,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当年在村子里害你的萨满,我爹是头儿。”
空巫说:“那就不聊了。”从此三年没见过。
空舟拧着湿透的僧袍问:“所以你三年后就选了这么个出场方式?你找我,我帮你劝劝他不好吗?”
众僧附和,都说:“就是就是,劝劝不好吗?”
空舟又冲空巫说:“年轻人,为了爱情可以放下尊严嘛。”
众僧附和,都说:“就是就是,放下尊严嘛。”
空巫苦笑摇摇头,佩施也摇摇头。佩施说:“当年选在我们村害空巫,不是靠我爹,我爹他们几个加在一起也制不住空巫。选我们村,是因为我们村有我。”
“因为她天生就能通神,”空巫表情看不出喜悲,接着说,“萨满巫师就是人世和神的媒介,所谓法力高低,看的就是能借来多少神力。她天生就能借来很多,想必这两天大家也发现了……”
佩施说:“我爹利用我干扰空巫作法,我并不知情。我知情了也没用。”
空巫说:“萨满巫师一般都是跟着家族走的,将来她肯定要做他们村的大萨满,她爹不容我,我跟她好,是耽误她。”
佩施一笑:“我爹说了,再过一个月我就得正式上班了。”
空巫一笑:“那你是跑我们这儿练手来了?”
佩施不笑了:“是告别来了。”
言罢,雨停。
众僧没人说话。
佩施临走时偷偷跟空舟说:“其实我本来就想下十五天雨的,没想搞得这么尴尬,下了一个月,都因为一个小和尚。”
十五天头上,佩施正要作法收雨,没想到被一个小和尚撞破了身形,按说以她的法力,常人是看不见她的。小和尚问她是谁,在干什么,没想到她就一五一十说了。按说以她的定力,是不会轻易说这些的。不光说了,说到激动处还哭了。
佩施说:“不知道为什么,什么都愿意跟他说。”
佩施说完,小和尚也哭了,说:“相爱的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空舟:“×,这货是澈丹吧?”
佩施:“是。”
两人哭完,澈丹求佩施再多下几天雨,他说他也有意中人,雨一直下着,跟她就多了不少相伴的借口。
澈丹当时说:“她将来要是知道这雨是我求来的,开心死了吧?浪漫死了吧?”
空舟:“这个丢人没够的玩意儿啊。”
空舟跟佩施告辞,来到院里找澈丹,见他正闷闷不乐地蹲在树根儿想事儿。
澈丹看见空舟,也没起身行礼,说:“师父,雨停了。”
空舟:“雨总是要停的。”
澈丹:“佩施姐走了,小北也下山玩儿去了。”
空舟:“人总是要走的。”
澈丹:“师父,佩施姐跟你说雨是我求的吗?”
空舟:“说了。”
澈丹低了头,垂了目:“我是不是又得面壁思过去了……”
空舟面无表情,进了禅房,关了门,从门里说了一句话。
空舟说:“等你空巫师叔心情好点儿,去跟他学求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