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来香

夜来香,千里香,花香浓时便是臭。

天上一弯月,脚下石块黄泥土。

祝千灵捂着鼻,望着大簇盛开的夜来香。

她在做梦,她知道,即使这个梦十分逼真。

比如……嗡嗡叫的大蚊子。

眼前团团乱飞的蚊虫怎么也躲不开,祝千灵跳来跳去左遮右遮,易招蚊体质真是烦恼。

身后传来一轻一重的脚步声。

祝千灵回头,瞧清的那刻登时瞪大眼睛。

只见昏黄月光下,有一道格外瘦小的身影,双手端盘,年约五岁,围裙麻衣亦难掩清隽气质。

夜色幽幽草木簌簌,盘中面食热气蒸蒸忽而模糊来人面容。

祝千灵怔怔,她诧异看着男孩朝自己走来,一步一步穿过自己的身体……

小、恶、龙?

没长亮晶晶龙角的小恶龙!

时隔十三年,祝千灵视线不可置信跟着转。

她从未在梦里见过他。

看着男孩背影,一瘸一拐走向木屋,在虚掩的房门前轻轻敲了敲,哑声,“母亲……”

夏风吹过夜来香,花香与面香扑鼻,气味一言难尽,木屋里并无回应。

男孩习以为常,倦怠孱弱的面容扬起孩童天真可爱的笑容,推开木屋,“母亲,孩儿煮了您最爱吃的汤面。”

室内点着一盏油灯,祝千灵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么暗淡的光,她好奇跟进屋。

看着男孩将木盘小心放在木桌。

两碗简单汤面,一碗清汤寡水,一碗铺着一份金黄煎蛋两根青菜撒着葱花,在油灯下泛着腾腾香气。

祝千灵口腹欲不重,从小珍惜粮食从不挑食。

此刻,格外想尝尝这漆黑夜色中唯一一抹暖色。

或者说,她格外偏爱金黄色。

她瞧着那男孩走向床边。

木屋简陋,纱帐被褥却是一瞧便是好料子。

月白色薄被像是被踢到床尾皱成一团,角落里蜷缩着一纤弱女子身影。

单单侧影已是十分柔弱美丽惹人怜惜,待她怯生生抬眸,一双秋水含情目更是令人一眼软到心底。

然而少女惊若雀鸟很快缩回脖子。

男孩漂亮的眼瞳暗淡一瞬,眨眼挂上温和笑意,乖顺唤人,“母亲,是我,子安。”

回应男孩的是长久静默,直到少女腹中响起饥肠辘辘声。

男孩眉眼轻弯,年岁小小,很是乖巧温顺,正是如此,衬得嘶哑的嗓音越发古怪难听。

他嘴角噙笑哄着,“母亲,溏心煎蛋该凉了。”

少女这才抬头,原来口中竟被绑了布条,祝千灵仔细瞧着,连手脚也被捆着。

男孩脱鞋爬上榻,伸手替母亲解开口中布条,他动作小心仔细嘴里亦轻声安抚。

这不是小恶龙吧?

祝千灵背手弯腰凑近仔细打量,除了龙角,仔细看还是有些微区别。

唔,这个男孩长得不够白雪公主……

重点是小恶龙脾气可没这么好。

不过她又想世间万物对家人总是有耐心,尤其是生病的家人,就像她的养父母对她,要星星给月亮。

祝千灵直起身,抬手比划高度,很满意自己长这么高。

屋里静得能听到灯芯滋滋,墙角少女若搁浅的海洋天使。

男孩手中解着少女双手上的绳子,嘴里念着,“母亲,舅舅很快就回来……”

束缚少女的绳子刚刚解开,她忽然间猛地朝男孩扑去,一口咬住男孩苍白的脸蛋。

事发突然,祝千灵想上前拉开狠咬的少女。

可是,她的手扑空,是哦,她现在是做梦。

在梦境里,她帮不了忙。

被母亲扑到在榻,男孩除最开始的闷哼,再未发出一点儿声。

倒是听到咬着不松口的少女呜呜抽噎声。

不会出事了吧

被咬的男孩看起来那么营养不良,祝千灵嗅到丝丝血腥味。

咬出血了!

祝千灵心惊,她上辈子在孤儿院打群架,也被抓头发咬脸蛋,深知有多疼。

他怎么能一声不吭呢?

血腥味越来越明显,发泄撕咬的少女终于松开男孩。

她长发垂肩唇色染血盯着沉默无声的男孩,眼中疯癫渐渐褪去后,像发现自己做错事的小孩儿,惊慌无措缩回角落。

男孩儿脸蛋咬痕触目惊心,他坐起身,轻轻出声,“……母亲”

埋头的少女浑身发抖,嗓音打颤,“弦月没有勾引王兄……”

男孩哑然看着常年不见天日瑟瑟蜷缩的母亲,眸中泛着蒙蒙雾气,不再出声刺激。

气氛凝固,木屋外传来舒朗的男声,“弦月,子安,我回来了。”

话音刚落,有人踏月推门而入。

山野间夏夜的风带着丝丝凉意。

来人身高八尺样貌堂堂,身背弓弩猎户装扮,单手提猎物与大包小包盒子。

年轻男人察觉木屋气氛不对,定眼一瞧,手中大大小小的东西直接抛开。

“子安!”

人高马大的身影大步奔向床边,他看看男孩脸上咬痕,拧眉想开口询问

男孩面色平静,抬手噤声,指了指角落贴墙的身影,默默下地,对年轻男人行礼退下。

年轻男人默了声看向角落惴惴不安的少女,心脏钝痛,“弦月……

少女没听见抱膝哭,前言不搭后语念,“是弦月自甘堕落勾引王兄……”

年轻男人更难过,眉宇哀伤满是后悔,声音再放缓,“弦月,是哥哥回来了。

他耐心安抚,惊弓之鸟的少女方才肯再抬眼,只稍一眼,抹了眼泪满心欢喜扑进男人怀中,蹭着他宽阔胸膛,哽咽,“哥哥,哥哥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哥哥会回来接弦月!”

她雏鸟归巢般扑去搂着,祝千灵这才发现,那个男人右手是空袖。

祝千灵左右看看,月黑风高山野偏僻,三个人凑不足一具健康的身体。

幼、病、残,debuff叠满,她有种不详的预感。

屋里只有少女委屈哭声与男人轻声细语的道歉。

少女与男人,撒娇与宠溺,字里行间潜藏的爱慕与疼惜……

祝千灵惊讶于自己丰富的联想,她看着男孩儿在木屋外祝驻足一会儿朝小厨房走去,连忙抬脚跟上。

曾经画过太多骨科、人外、1VN,在被请喝茶的边缘疯狂试探,祝千灵唾弃自己,二次元是二次元,禁忌不上升现实。

橙黄裙带扫过落花尘土,她跟着男孩儿,见他双腿一长一短,脚印一深一浅。

是个跛子……

厨房里油烟未散,灶台保留火种。

男孩打了冷水,借着昏暗月光手清理脸上伤口,洁白锦帕一点点抹去血痕。

一滴泪珠滴落水中,滴答声在山野间清晰明了,他将眼睛埋进染红的巾帕。

片刻打好热水,再次一瘸一拐朝木屋走去。

寝室内,天使般美丽的少女安静窝在男人怀中,看他新学的戏法。

男孩站在门边,“舅舅……”

年轻男人和善点头,起身大步直走,摸了摸男孩发顶,接过水盆,“疼吗?你母亲不是故意的。”

少女在身后紧跟着道歉,一字一字,“对不起,子安,请你原谅我。”

男孩看看榻上探头探脑的少女,不敢掉以轻心,“母亲……”

少女应了声嗯又缩回纱帐玩拨浪鼓。

男孩眼瞳明亮沉静的面容多了分稚气,年轻男人甚是欣慰,看眼桌上面食,笑说:“舅舅知你素来吃得清淡,但你今日生辰也该沾些荤食,身子健朗才好健康长大。”

“舅舅说的是。”

“子安你啊……”

年轻男人笑着摇摇头,端着水盆转身替少女擦脸擦手。

他说今日六月十九观音庙会山下热闹非常,他说排了好长的队才买到酱汁烧鹅与水晶糕,他还说摘了归来时遇见的第一朵花……

这个男人体贴细微谈笑风趣,正是十分的容貌十二分的谈吐。

男孩端坐在长凳安静地听着,直到耳边响起咚咚咚的声音……

是拨浪鼓的声音,他诧异抬头,便见少女歪着头,“给你……”

男孩显然愣住,少女只好求助年轻男人,男人眼神鼓励,她这才鼓足勇气继续,“子安,生辰安。”

顿了顿,少女再吐字补充,“母亲的礼物。”

男孩眼中又惊又喜,祝千灵大约是明白这种感受,这种对亲情一次又一次的渴望终于得到回应。

真好,祝千灵就喜欢俗气的合家欢,她站在一侧,跟着小声贺,“生辰安……”

无论你是谁,在生辰之日皆贺你安。

瓶中一支鲜花,两碗面汤嘶溜,鹅肉撕下腿肉,少女小口咬下,拨浪鼓摇啊摇……哄睡了天使般美丽的少女。

祝千灵望着少女恬静的睡颜,心想但愿是一场美梦。

另一侧年轻男人拿着药膏对躺在小榻上的男孩儿打趣,“再多抹点,男人的疤痕可别长在脸上,小心长大讨不到姑娘家欢心,”

男孩儿长睫轻眨,阻止他乱说话,“舅舅……”

年轻男人哈哈大笑,男孩儿担心吵醒母亲嘘了声。

他收了笑,神情认真些,“舅舅知道你的担忧,今日我在集市听到卫国国君明日迎娶赵国公主,他……抽不出精力找我们,等天明我们继续往南走,再往前便是南越,南越山山绕绕不争之地,届时我们一家三口改名换姓,从此天高地阔……”

九州四海谁不知卫国最是奇葩,是一个除美貌一无是处的小国。

男孩亦清楚,他们诈死离宫已有数月,卫国王座上那位除最开始天罗地网般的搜查近来再无动静。

只是他心中隐隐不安。

年轻男人为他掖了掖被角,“好好休息,别总想着自己是累赘,你母亲绝不希望你这样想,我有一好友在南越,医术高明必能医好你的嗓子和腿疾……子安可得养好身子骨,将还要给我和你母亲养老送终。”

男孩小声咳了咳,苍白的脸蛋浮现红晕,郑重应了声好。

他合上眼眸,便是乌云遮月夜半三更时。

一个屋子三个人先后睁开眼。

外间格外寂静,打地铺的年轻男人率先起身,示意二人不要出声。

祝千灵同样紧张,这深山老林最合适惊悚片。

森林里一阵急促鸟鸣,年轻男人观察片刻拿起武器出门。

黑夜中,少女捂着胸口额冒虚汗。

她抖着手指翻出枕头下的匕首,踉跄下地将站在她床边的男孩抱起,赤足匆匆把人塞进衣柜,焦急叮嘱,“别出来……”

“母亲!”

少女常年服药身子骨极虚弱,这几步路几乎耗尽她的全力。

她想想又把防身匕首塞进男孩手中,颤着失血的唇,“无论发生什么,母亲,母亲会自己照顾自己,子安,要健康长大……”

她说完决绝般合上衣柜。

祝千灵能够感受到少女发自内心的畏惧。

风从山野呼啸而过,此刻,祝千灵是同男孩儿一样被困在衣柜中。

伸手不见五指,危机感一点点蔓延开。

如果现在是看电视剧,祝千灵会选择离开或者关掉,她看不得一点点虐的剧情。

但这不是她的梦境,她无法逃避。

少女同样无法逃避,她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噩梦来了。

囚禁她十来年挥之不去的阴影又笼罩在头顶。

可外面,是她的哥哥……

她长发及腰一身纯白,在夜色中若神女美丽圣洁。

脚步声一步一步从远及近,巍巍高山般的黑影倒映在门窗。

声音停了,一门之隔……

少女下意识往身后退一小步,侧脸看一眼衣柜,提起一口气想出去看看。

然而脚尖未挪动半点,木门猛地被踹开,夜风灌入,少女衣袖青丝纷纷扬扬。

白瓷般的美人肉眼可见僵硬在原地,是惊惧到极点,连呼吸都停滞。

静默,静默。

长久对峙,门外终于响起一声冷冽,“弦月,数月不见,玩得开心吗?”

上弦月强忍着后退,佯装镇定,努力扯笑,机械念,“王兄,你来啦,弦月很高兴。”

“哦?”夜风吹鼓来人昂贵衣袍,他站在门外,“久别重逢,孤还带了一件新鲜礼物,希望弦月更高兴……”

话音未落,一道弧线抛出,黑暗中鲜血飞溅,染红花瓶中白色无名花。

一颗圆球似的东西滚落在少女纯白裙裾边。

上弦月呆愣愣低头,没反应过来这颗染红自己睡裙的圆球是什么,只大口喘气红了眼眶,想蹲下看看。

但她伸出的手臂立刻被人用力拽起,那颗圆球同时被闯进的男人踢开……

血淋淋的脑袋,滚了一地的血,未合上的眼眸,正对衣柜。

从法治社会来的祝千灵哪里见过这样场景,当即吓得闭眼,害怕悲凉涌上心头,刚刚还在畅谈将来的人……没了

寂静狭小的木屋刹那间爆发出哭喊声,悲痛欲绝,“哥哥!”

其声哀哀,闻者具悲。

钳制少女手臂的男人未动摇半分。

他已过而立,外形儒雅神色威严,冷硬着脸,“孤问喜欢这份礼物吗?”

“哥哥……”上弦月泪如涌出一心只念着她的哥哥。

男人见此,强硬掰过弦月下颔,连连发问,“这么伤心?你同梁榛好了?他亲你了?你们媾.和了?”

上弦月不理他。

被囚多年她本精神恍惚时常呆若孩童,这下出气多进气少,胸口剧烈起伏,刺激得更是只有梁榛哥哥。

男人气红了眼,“你怎么这般下贱,连自己亲哥哥都勾引……”

仿佛触及某种开关,上弦月暮地抬眸,嘶哑反驳,大口喘气,“没有勾引……我没有勾引!”

男人冷笑,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把掐住少女纤弱脖颈,贴近逼迫,“如此,梁子安这个贱种从何而来?”

少女被掐起双脚离地,她仰着脸张着口,喘不过气,却拼命气辩驳,“没有,咳咳我从来没有勾引过你……”

男人闻言倏然收紧力道,眼见着上弦月满面青红濒死之时,他忽然松开。

上弦月瘫软在地剧烈咳嗽,他居高立下,“待孤将贱种找出来,看你如何嘴硬。”

环顾一周,男人将视线锁定衣柜,抬脚要走。

无比虚弱的上弦月爬过去抱住他脚哀求,“王兄,弦月喜欢王兄!”

男人顿住,垂眸盯着少女天使般的容颜,几息,蹲下身,拍拍她脸蛋,“同你说过多少次了,要么硬气到底,要么乖一点儿,别总拿她的脸做这么卑微的事……”

祝千灵早看得生气,还怕少儿不宜伸手遮住男孩的眼睛,哪怕她其实根本遮不住。

这会儿转头,男孩竟然已经不见了,祝千灵诧异扭头,透过衣柜便看见男孩瞬移般出现男人身后,握着匕首毫不犹豫刺进男人后脖颈。

可惜门外有人更快,箭矢刺进男孩手腕,他痛呼一声摔倒在地。

男人并不意外,冷眼旁观,拔掉男孩手臂箭羽,血喷涌而出……

少女哭着想爬到脸色惨白丢掉半条命的男孩身侧,却被染血的箭矢阻止。

上弦月泪流满面,“子安子安!”

她那么伤心,男人连眼神都没给地上不知生死的孩子,拽起上弦月,轻飘飘下令,“罗曈带下去,打断双腿,脚筋挑断……”

“啊!子安!”上弦月拼命拍打这个带给她一生噩梦的男人。

眼睁睁看着魔鬼的帮凶将她孩子拖走,地上她的哥哥还看着……

绝望悲愤无助同归于尽,她拼命抽打,男人揽住她腰身强制性拖拽往暗处走去……

纯白裙裾消失,月白色薄被卷着拨浪鼓咚地落了地……

月色蒙蒙,男孩被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拖到院中,不久前抹过膏药的脸蛋趟过满地浓稠的血。

眼睛里都是血水,他听见母亲哭喊挣扎声,半阖的眼眸见到院中立着的无头尸……

祝千灵捂着口鼻。

沉闷的夏夜,她不再管蚊虫在眼前嗡嗡,也嗅不到浓郁到臭的夜来香。

男孩被人压在血液黄土上,长鞭狠狠抽打他本就跛的双腿……

但他一声不吭,半昏半醒间,掀着眼皮盯着木屋中花瓶里的野花……

刚采的花,纯白色,花瓣滴着血……

男孩不肯合眼,唇瓣嚅嗫。

祝千灵一点儿虐都看不了,看也不是别过脸也不是,恨不得这个梦自己做主,狙个枪打爆不法分子。

烦闷到极致,夜空一声惊雷,祝千灵听到男孩虚弱的祈求声——

天地神明,四方鬼怪,今愿以血肉为契,以魂立誓,请君……降临

血液从男孩口中呕地吐出,他意识模糊固执地一遍遍念……

仿佛回应,森林深处一股狂风呼出,刮得祝千灵几乎站不稳。

好不容易站住,夜空浓云翻涌压得喘不过气,祝千灵抬头看向上方。

一声声惊雷,一道道闪电……

直到轰雷响彻,银光劈开天际,强光刺得祝千灵抬手遮眼。

但电闪雷鸣间她透过指缝,看见天边群峰,隐约似龙……

作者有话要说:睡觉啦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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