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夏日晚霞铺满天,映红年轮不知几轮的菩提树,染红万千信徒虔首叩拜的千年古刹。
六月晚风徐徐吹,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木鱼诵经声。
分明酷暑,祝千灵却牙齿打颤四肢发寒冻僵在原地。
白纱色泽纯白质地柔软,几乎覆盖住她全身。
今日祝千灵是男儿装扮,头戴嵌明珠金冠,身着簇新姜黄色穿花箭袖,腰间缀长穗宫绦,脚蹬小朝靴。
活脱脱书中走出来的富贵闲人,色彩明亮,朝气蓬勃。
怎么说如今也是个名人,祝千灵女扮男装是想着低调出门,但低调的衣服首饰,她没有。
她全家除正太阿爹审美一致,衣裳首饰偏爱布灵布灵亮闪瞎人眼。
而此刻祝千灵笼罩在宽大纯白头纱下,倒像是悠悠夏日软帐香闺内,轻柔纱幔徒然倒下惊醒纳凉好梦的富家公子。
晚霞瑰丽菩提落叶,正是半昏半醒恍若隔世……
轻薄白纱在晚风中贴面拂过,凹出祝千灵精巧的五官。
尤其是她刻意描黑粗的眉毛,像一块嫩姜抹上尘土装老姜,有些格格不入的滑稽。
当然祝千灵从不认为自己滑稽,她鼻尖嗅到极清淡的气息,难以细细形容。
毕竟在土豪审美的祝家庄,祝千灵所用头油、脂粉虽说不算浓郁袭人,但亦算是清雅留香,可她从未嗅过如此清浅难以捕捉的清香。
恰如佛前昙花一瞬开,只余惊鸿一瞥念念不忘。
可能这即是传闻中的女儿香?
发顶似有一股热腾腾的暖流缓缓灌入四肢百骸,以极迅速猛烈的速度驱散祝千灵入骨的寒意。
冻僵的脑袋终于有知觉,祝千灵动动连手背都特意抹黄的手指,忙忙要摘下头纱,指尖攥住白纱正要扯下……
腕间忽而被一根细细的金线缠绕阻她摘下白纱,同时响起一声提醒。
“别摘。”
嗓音清越空灵,若夏夜风过梵音沁人。
金线隔着白纱缠着手腕,祝千灵顺着细长如鱼线的金线惊愕望去,这这、这是年轻男子的声音?
入目依然是菩提树下不染纤尘悲悯众生的观音。
树下只有那位菩萨。
竟是……男菩萨!
这着实不能怪祝千灵认错,实在是彼时日头正盛人海茫茫匆匆一面。
祝千灵知菩萨多为男身女相,可架不住眼前扮观音的人实在是太惊艳,唇红齿白雌雄莫辨,以至于她下意识认为他是女子。
万万没想到璎珞宝冠层层纱裙下实则男儿身。
心脏砰砰砰砰跳,祝千灵倒不是对这幅观音相怦然心动一见钟情。
她才不相信一见钟情。
而且爱情这种由激素和荷尔蒙作祟的东西,从本质看,可以当做化学反应,而祝千灵不喜欢化学。
何况亵渎神佛她可不敢!
她只是想到若他是男儿身,那岂不是好巧,甚至意味着她画出来反派人设活过来!
不对,是她穿过来了……
难不成她穿进二次元里?
如果真是,岂不是意味着眼前这尊即是活的大反派!
这不相当于午夜电梯开门杀人狂魔就在眼前的恐怖片现场吗?
糟糕,金主大大只给人设,剧情她是一问三摇头!一点儿金手指都没有!
不是吧?
难不成她活蹦乱跳顺风顺水十多年的好日子终于到头?
大反派出场肯定要搞事情,她不会就是被反派嘎掉的路人甲吧?
也不是,她如今这么有名,如果她死了,怎么也算是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一桩大案吧……
祝千灵头脑风暴胡思乱想。
那稍菩提树下,端坐在轮椅上的白衣身影淡雅如雾,腕间轻转,一缕极淡的金线再度从他指尖迅速飞出,悄无声息穿过纯白头纱,堪堪从养尊处优瞪大双眸的祝千灵纤细侧颈滑过……
呼吸停滞,诶,这熟悉的将死感觉!
金线如刃冰凉锋利从脖颈划过,咦?好像没什么痛感?
但也许死亡本身并不痛苦,毕竟她上次去世也不怎么痛苦。
“喵!!!”
显然她发不出这种声音。
苍翠树叶在晚风中哗啦啦地狂抖起来。
祝千灵背后乍然响起尖锐叫声。
她扭头,惊魂未定中见到一团乌漆麻黑的东西被金线缠绕拖拽而出,在地面咕噜滚落,是一只……绿眼睛黑猫?
很小只……
像漫画里的黑煤球,潦草乱糟,猫毛根根竖起,束缚其的金线格外醒目,并随黑猫惨叫声越收越紧……
祝千灵盯着冲她挣扎喵喵的黑猫,莫名眼熟?
但事实上,她从不养任何宠物,甚至对各种动物亦算不上亲热,没道理和任何一只动物上演封神、白蛇、聊斋。
唔,很多年前那条脾气糟糕透顶并且留下死亡威胁的发疯龙除外。
真奇怪……
可是这一幕落在观音娘娘眼中,却是祝千灵侧着脸,孤单落寞蜷缩在白纱下,像……鱼……
自投渔网的黄花鱼,鳞片在余晖中一闪一闪……
他牵着一根金线于原地静静注视几息,食指将金线轻轻绕了一圈,最终车轮缓缓滚过滚烫瓷砖……
黄花鱼,不,是祝千灵,她不理解一直冲她叫唤的黑猫正想喵回去,耳边响起渐渐靠近的轮椅滚动声。
她嗅到淡淡的佛香,眼皮底下多出白色莲花裙裾。
松怔间,祝千灵腕间缠绕的力道松开,她瞧见那根金线团成团被收回到一只冷白漂亮的手掌,指掌修长指骨分明。
诚然祝千灵对布灵布灵亮的东西无法抗拒,但这一次显然比起金线,这捧金线的手更吸引她。
地面那只被金线打包的黑猫声线渐渐弱下,只呜呜咽咽不敢再大声叫嚷。
“可有伤着?”
啊?头顶响起温和关切的声音,祝千灵视线艰难从漂亮指尖移开。
她这一抬头,只见碧绿色的参天古木、印着朱红色阿弥陀佛的黄色院墙、青灰色的殿脊、长眠的高佛塔、皆沐浴在瑰丽朝霞之中。
眼前,纯白长裙绣着银色莲花暗纹,交颈衣领露出白皙脖颈。
视线再抬高,她隔着轻薄白纱望向轮椅上的面容时,琥珀色的眼瞳微微放大……
但见,万丈霞光下少年清冽如雪却又温若暖玉。
他眉心一粒朱砂红,眉骨清绝,长睫卷翘,鼻梁挺拔,薄唇弧度正好,看起来十分温柔可亲。
若真是观音菩萨必然也是一位极其亲和的菩萨。
菩萨再耐心唤她,“……小郎君?”
好像问她有没有受伤来着,祝千灵想想,摇头。
可她脸色显然不太好,轮椅上观音扮相的少年见此眉心几不可察一蹙。
扯鬼……
黑猫徒然之间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迫,瑟瑟发抖不敢再叫唤只软趴在地面,发自内心的恐惧感使得它出于本能努力屏蔽气息缩小存在感。
于人类而言,极其细微的磁场变化,祝千灵一无所察。
她不习惯在陌生人面前流露真实情绪,下意识想扬起笑脸说真没事儿,不过眼前罩着白纱,视线模糊,不太舒服。
少年看着白纱下她蹙起的粗眉,掌心一拢,轻声细语解释,“先别摘,方才那些东西不干净,这头纱是开光宝物可驱除邪祟阴气,为保安全且先戴着。”
哦,原来刚刚青天白日见鬼了,难怪罩着头纱时,有一股源源不断的暖流包裹着自己,像泡温泉,原来这是修真界的东西啊。
面前观音扮相的少年见她仍旧魂不守舍,悦耳舒心的嗓音添几分善意,半是玩笑,“怎么哭了?可是被我这副模样吓着?”
啊?她有哭吗……祝千灵纳闷,没有啊,她前后两辈子哭的次数手指都能掰出来。
不解中对上少年纯净带笑的眼眸,祝千灵当即满脑子只有一个想——
啊!她怎么会认为拥有这样温和纯粹的眼睛、浑身散发小天使光芒的漂亮少年会是杀人不眨眼的大反派。
许多年前烈火中指挥她爬来爬去还踢她翻脸无情的小恶龙是大反派还差不多!
美人总是相似,出现和她笔下一模一样的美人有什么好奇怪?
历史演变朝代更迭,现今事件几乎都能在史书长卷上找到对应规律。
同理可证,五官、肤色排列组合,从概率论而言,遇到一模一样的神仙建模有什么好惊讶?
额……还是有点诡异。
不过她都能穿越,都能遇到传说中的龙。
刚刚还在人声鼎沸中遇到鬼打墙,科学的尽头是玄学,凡事只要心态放宽没什么大不了。
退一万步,就算她真穿进书里,不知道剧情没有金手指,但她有智慧……额,高考结束可能都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
不过她还有学村!她有很多智囊团,可以苟活很多很多天。
而且即便眼前笑容干净美好的少年真是大反派,虽然不是她的人设,但她也画出来,勉强也算是干妈……吧
心理建设完毕,祝千灵放下心,管他是疯批是神经病还是凑巧,都算是她跨次元单方面认的干儿子!
于是白纱下四肢僵硬面色变幻万千的祝千灵抬眸,笑出一对浅浅梨涡,琥珀色眼瞳流露出母爱光辉。
她这样看孩子慈爱的眸光令轮椅上的少年微怔,只是很快他眼睑垂下掩去眸中之色,转瞬又扬起如沐春风的笑容,将手掌朝祝千灵递去,“可起得来?”
当然起得来!祝千灵正想摆手表示自己可以,忽而听到一声耳熟的声音在喊她,是程安!
霞光渐渐褪去,夜色降临下。
祝千灵见到程安和张洛商匆匆出现,劫后余生见到熟人,还是她信任的教导主任,祝千灵兴高采烈挥手打招呼。
少女音色如此雀跃熟稔,白衣少年视线不动声色扫向她口中那位……夫子。
那一刻,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恐怕连他亦不知。
他余光中是祝千灵高高挥舞的手臂,似黄花鱼尾巴一甩一甩试图挣脱渔网,少年眼睫轻敛,缓缓合拢只有晚风拂过的掌心。
终于找到人,张洛商露出小虎牙,目光瞥见祝千灵身侧轮椅上的观音娘娘,用力眨眨眼怀疑自己在做梦。
这位美人,呸,罪过罪过,这位观音怎么长得和梁颂年如此相似?
程安刚迈出的脚步一顿,俯视着跪坐在地,头上古怪罩着白纱的祝千灵,焦急的面色更加难看。
他所认识的祝千灵珠光宝气娇生惯养,何曾如此狼狈?
程安大步走过去,俯身正要出手拽起祝千灵,一只玉净瓶忽地横出,冰凉瓷白瓶底几乎抵住他手腕命门。
同时响起和善温润的提醒声,“程夫子,这位小郎君不久前遭邪祟近身,此刻身子尚虚且阴气未散,某知程夫子心切,只是你非是修道之身,为你二人好,程夫子还是离小郎君远些为好。”
听着这陌生清润的声音,程安拧眉看去,只见璎珞宝冠下眉眼精细,女子妆容却是男子音色,且眉心一粒显目朱砂。
他蓦然想起老友那句,“梁颂年此人,你纵然不认得他,只要他一出现便知哪位是他……”
昔年,宫阙阁楼他仰头遥遥一望,便是相隔四年。
而今程安看眼未反驳的祝千灵收回手,挺直背脊双手抱胸,确信问,“梁颂年?”
梁颂年眉眼温润,并不意外程安认得他。
他颔首,一面收回玉净瓶出手轻扶祝千灵手臂,一面彬彬有礼回应,“嗯,正是梁某。”
梁颂年文文弱弱动作过于轻柔,以至于祝千灵并未注意到自己是顺着梁颂年掌中力道起身。
她注意力全在想,他竟然是卫国公子梁颂年!
卫国是个甚是奇葩的国家,尤其以多美人出名,难怪他生得如此精致漂亮。
也难怪……不良于行。
张洛商这时尤为夸张跑过去,围着观音扮相的梁颂年转圈圈。
他看着极爱干净的梁颂年细心替祝千灵捡白纱上粘着落叶,挠挠头,不可置信,“梁师兄真的是你啊!”
梁颂年捡掉最后一片落叶,稍稍仰面看着女扮男装的祝千灵,浑身皆是刻意往男子扮相修饰,唯独白纱下那双琥珀色清澈如初……
原本要丢到的落叶,梁颂年指尖轻弯拢进掌心,指腹细细摩挲着绿叶纹路,他在晚风中极轻柔应,“嗯,是我。”
蝉鸣盛夏,祝千灵长及脚踝的头纱随风轻轻拂动,属于观音的头纱若有似无拂过观音裙裾……
好奇怪?
祝千灵脑袋嗡嗡眼睫扑闪,她不太明白。
梁颂年温柔的眉眼专注地仰视着她?是吧,应该是在看她……
他这话似乎是在说给她听,真奇怪,他们以前见过面?
这么好看,没道理她会忘记。
不过不等她细想,梁颂年很快低头轻轻咳了咳。
张洛商紧张地想拍拍病秧子的后背,但望着女子装扮的梁颂年实在下不去手,好在梁颂年只是轻咳两声。
见他无碍,张洛商左右张望张嘴巴拉巴拉,像只西瓜地里满地爬的猹,“小千金你没事吧?难受吗?什么!寺庙里还能遇到邪祟?梁师兄怎么在这儿?还装扮成这样?”
程安同样开口等着她回答,祝千灵转向程安正欲出声……
刹那间整院落明灯自动亮起,灯火煌煌,亮晶晶的东西,瞬间吸引祝千灵。
程安蹙眉,目光几乎瞬间落到梁颂年身上,只是昏黄灯光映照,从侧颜瞧不出去什么问题。
梁颂年以拳抵唇浅笑一一回应,“这位小……千金暂无大碍,那只邪祟颇有道行逃了,我来帮迦楼师兄。”
张洛商一听迦楼的名讳,想起咔咔斩魔的和尚当即闭嘴。
程安直觉梁颂年对他有敌意,至少在某一瞬间,但细看又瞧不出,压下心中疑惑。
他转向仰着脖子看灯笼的祝千灵,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沉声问,“没事吧?到底怎么回事?”
祝千灵满眼灯影重影叠叠,梁颂年温和出声,“醒灵根之际,易遭邪祟窥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