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芷兰倚在美人榻,漫不经心地玩着手里的白娟。
“爹爹终于肯办姐姐的丧事了?”
明明是沉重的话题,两个人却是聊得云淡风轻,柳氏更是喜笑颜开,嗤笑了一声,“找了这么久也没找到,这下总算是死心了。”
顾芷兰对这个处处都压她一头的姐姐并没有多少感情,很快将心思绕到了另一件事上,有些不满道,“娘还让我嫁九皇子呢,如今他人都不在京城,你让我怎么嫁?”
几个月之前还是一派海晏河清,没想到一夕之间便风云突变。天子病重,太子监国,派九皇子北上剿匪,燕王惠王更是蠢蠢欲动,大肆笼络朝廷党羽,手下军队最近屡次出入京城,搞的人心惶惶,如今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阴霾之中。
顾老爷一边忙着找女儿,一边在政务上焦头烂额,每次下朝回府都是阴雨密布的一张脸,饶是柳氏最近为女儿谈亲事的心思也淡了些。
柳氏虽是个不出宅门的妇人,整天对着顾老爷的脸色,也隐约知晓外面怕是快要变天了,非常时刻,不由得盘算起第二手打算:“要娘说,也不是非九皇子不可,如今他人不在京,我瞧着赶紧找个别家也是合适的,别到时候国丧一来,便是想嫁也嫁不出去了。上次马球会上的那个齐小侯爷就不错,兰儿觉得如何?”
顾芷兰心里有些憋屈。她本来觉得捡顾环毓不要的亲事已经够丢脸的了,这段时间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接受,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现在恐怕是捡漏的也嫁不成了。那九皇子虽然身份争议,但好歹是凤子龙孙,如圭如璋的绝顶人物,那齐小侯爷怎么能够与之相比?
她潜意识里不知不觉早就将慕容彦当作了她的未来夫君看待,其余的男人当然是一个也看不上眼了。
顾芷兰还在听着柳氏的喋喋不休,开始有些心烦意乱,忽得她眼前一亮,笑着站了起来,跑向了庭院,“雪!娘!下雪了!”
“兰儿慢着些!”柳氏忙止住话头,提起裙子起身追上,一脸无奈地嘱咐着,“都快要出嫁的大姑娘了,怎么还是跟个小孩子一样!”
片片雪花从天幕降落而下,窸窸窣窣落在地面,瞬间化为一汪积水。雪花越来越大,化为片片鹅毛,迎风飞舞,打在亭榭走廊里走动的丫鬟小厮的头上、肩上,打在跑出庭院嬉笑玩闹的顾芷兰的眼睫上、头发上,润物细无声般留下一丝丝沁冷的寒气。
冬天来了。
远在一方的梅山,也迎来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花纷纷扬扬,将梅山笼罩成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聂氏从庭院的槐树底下挖出来了两坛酒,笑着道今夜吃烤羊。
庭院的参天槐树遮挡了大部分的雪花,只有断断续续的几缕飘了下来,落在跳跃的火焰上,瞬间泯灭无影。一家人围在庭院里吃着烤羊喝着酒。一点雪花不足为虑,反而平添了几分意境。
聂氏喝了几杯酒,笑着赞道陆双酿酒的手艺又长进了,又笑眯眯地看着坐在一旁为她斟酒的顾环毓。女郎纤弱沉默,低下头,小口小口吃着盘里切好的烤羊肉,模样斯斯文文地,与她们一家豪放的风格格格不入。
顾环毓的去而复返,对于陆家一家人来说都是惊涛骇浪。当陆双牵着她一起回来的时候,聂氏陆父两人简直是惊掉了下巴,两人互相之间对了一个眼色,装作什么也不知道,默契地选择了什么也没问,对顾环毓下山一事只字未提。
背地里却是对自家儿子暗竖大拇指,不亏是她的好大儿,还是他行!她就知道这些年没白养了他!
而顾环毓本人,表现的也依旧和往日一样温柔平静,好似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看到她此刻安之若素的模样,聂氏真心觉得心里有些感动,傻姑娘,她难道不知道自己回来意味着什么吗?
她将与之前荣华的生活全部告别,那些曾经的清闲与富贵,她当真舍得下吗?
聂氏越看心里越怜爱,温和了眉眼,凑到顾环毓身边,对她慈爱道,“这天儿挺冷的,环环,你也喝点热酒暖暖身子吧。”
顾环毓抬头看聂氏,对她微笑摇了摇头,轻声道自己不会喝酒。
作为几十年的老酒鬼,聂氏大为吃惊,“环环不会喝酒?这怎么行?”
聂氏不想放过这难得的机会,亲自给她倒上,怂恿道,“婶婶跟你说,这酒啊,可是个好东西,一杯下肚,就算是神仙日子也不换嘞。这桂花酒还是双儿几年前亲手酿的,你尝尝看。”
顾环毓听得恍恍惚惚,有些心动,眼睛不由自主地飘向一旁的陆双。
陆双正低头往烤架的羊肉上刷油,熟练地翻转着,羊肉渐渐冒烟,散发出逼人的香气,他用匕首割下烤好的腿肉递给陆父聂氏,又将另一块单独片成细细均匀的小块,放到了她的盘子里,将盘子推到她面前。
顾环毓轻轻移开目光,试探地端起碗,抿了抿嘴唇,小小啜了一口。
辣辣的,但余味悠长,隐约间还有一点桂花的香气。
没有想象中的难以下口。
她又小小抿了一口,好像还不错。
聂氏忍不住抚掌大笑,“好好,别看咱们环环平时斯斯文文的,没想到也有当小酒鬼的潜质。”
陆双一边炙烤羊肉,时不时往她那里瞥一眼,等她喝了小半碗的时候,他放下手中匕首,一伸手拿走了她的碗,“别喝了。”
顾环毓正喝在兴头上,见手中的碗就这样被人端走,抬眸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一双眼睛清凌凌的。
聂氏今日高兴,喝了不少酒,此刻有些酒意上头,柳眉竖起,瞪着陆双颇为不赞成道,“你就让环环喝一点怎么了,难得咱们今天高兴,是不是环环?”
顾环毓对聂氏笑了笑,唇边浮起一个浅浅的梨涡,点了点头。
陆双看着她笑意盈盈的侧脸,心里叹了口气,只能又把碗放了回去。
酒过三巡,一家人有说有笑,聂氏和陆父双双喝了不少酒。聂氏时不时看一眼自家陆双,又看一眼身旁的顾环毓,看着眼前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心里喜的跟什么似的,难得有些红了眼眶。
亲人在侧,其乐融融,五谷丰收,岁有余粮。这样的年,她愿意一直过下去。
天色越来越晚,四人又在一起吃吃笑笑了许久。
等到杯盘狼藉,肴核既尽,聂氏喝了不少酒,站起来时已经歪歪扭扭,被陆父搀扶着回屋的路上,嘴里还在一路念叨着她还能继续喝,陆父平时少言寡语,今日喝了酒,面上难得染上了几分薄红,嘟嘟囔囔着聂氏以后少喝些酒,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生怕她摔着碰着了。
顾环毓坐在桌上,托着腮,看着陆父聂母两人的恩爱模样,眉眼弯弯,忍不住笑了笑。
陆双正在收拾残桌,抬眼一看便看见了她的笑颜,嘴角微翘,一双眼睛晶晶亮亮的,如同暗夜里的星星。
两人一走,庭院里变得安静下来,只有远山传来的一阵阵猿啼狼嚎。陆双默默收拾桌子,顾环毓闭上眼坐在桌前,一截玉臂支着香腮,没骨头似的歪在一边,像是睡过去了一般。
等陆双收拾完,净了手回来,便看到她已经趴在了桌上。这次是真的睡过去了。
陆双蹙起剑眉,随即又舒展开,宠溺地一笑,走到她身边,弯下腰,欲要将她叫起来。
独属于男性强烈又阳刚的气息扑面而来,顾环毓早已喝醉,闻到这身气息还以为是遇到了歹人,本能的闺秀教养让她轻轻按住了覆上来的手腕,低低道,“别碰我……”
陆双愣了愣。
他僵硬了脸色,慢慢地收回了手。
他目光发苦,站在她身后,不动也不走。顾环毓这时却又自己挣扎着撑起了身,拿起一旁的酒坛,就要往空了的碗里倒,看样子像是意犹未尽。
陆双哪里还肯,顾不上她的排斥和厌恶,一把扯过她的手腕,“不能再喝了。”
顾环毓抬起头,懵懵地看着他。
她今日已经这样看了他好几回,但这次她的眸光潋滟,仿若一碗将要溢出来的酒水,显然是醉的厉害了。
“你……”
她说的极慢,声音又轻又软,像一把挠人的小刷子,细细麻麻地扫在人的心间上,“……为何不爱笑呢?”
陆双一怔。
他的手还搭在她的皓腕上,没有松开。她的手腕真的好白,好细,如同一截最为细嫩的莲藕,仿佛一个用力就会折断,他的手轻而易举地圈住了她的手腕,还留有很大的一截空隙,黑与白、强与弱的极致对比。
他想要松开她,肢体却似不听使唤,跟粘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顾环毓浑然不觉,还在朝他靠过来。
陆双避开她的眼睛,强撑着虚虚攥着她的手腕,稍微稳住身形不稳的她。
她却顺势往他的方向一倒,几乎是贴在了他的怀里。
酒意让她变得毫无畏惧,她扬起脖颈,凑近他的脸,久久看着他,似是想要细细看清他的眉眼。
“双儿哥哥……”
她清凌凌的一双黑眸看着他,红唇在他眼前一张一阖,“你再对我笑一下,好吗?”
陆双看着她,轻缓地滚动了一下喉结。
夜色如墨,将她纤柔的身子浸染其中,似是不想让他走,她还在轻轻拽着他的衣袖。
月色晚风中,只剩下她那一双亮如繁星的眼眸,眼尾早已染上了淡淡的晕红,浓密的睫毛小扇子一般,泛着幽黑的光泽,一颤一颤的,透着一股不自知的诱惑,似一个无形的小勾子,让他挪不开目光,让他心里发痒。
他盯着近在咫尺的红唇,像是一枚香甜的野樱,眸光逐渐沉沦,慢慢地向下。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曾经出现在他一次又一次荒唐的梦里。
在那个香艳的梦中,她妩媚如妖,无所不用其极,用那一双白皙如玉的纤纤玉手抚触着他,用纯情又缱绻的眼神诱惑着他,一下一下撩拨他溃不成军的耐性。
陆双攥着她的手腕,不知不觉间慢慢攥紧了,脊梁塌下,缓缓垂下头去,看着她的眼睛。
两人之间近的几乎毫厘,他静静感受着她香甜的呼吸,与她呼吸相缠,声音微颤,轻轻唤她,“环环……”
他突然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此时此刻,他想让自己的梦境成真。
陆双面沉如水,久久盯着眼前的顾环毓,双目如剑,炽烈又痛苦,良久没有说话,似在脑海中天人交战。时间在无声无息间过去了很久,他终于急促喘息了一口,双手轻轻捧住她的脸,低头凑了过去。
彻底封住了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