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彦坐在窗边,看着顾环毓的画像。
他记得见到顾环毓的第一面,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他走出镇远侯府的书房,一个人倚在凉亭下乘凉。远远的另一边,女郎从另一座亭台静静出现。
女郎亭亭玉立,风姿翩跹,美目忧郁,似有千万心事凝在心头,如同坠落尘世间的洛神仙子。
他所在的凉亭方位极好,她看不见他,他却将她尽收眼底。
过了一会,他看见女郎被另一个看起来更小的女郎拉走了,他耳力极好,他听到那女郎在叫她姐姐。
本来是漫不经心的一眼,他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只是觉得女郎生的很美,仅此而已。
今日是侯府举办的春日宴,许是不知哪一家登门造访的贵女。
只是没想到,很快他便又看见了她。
女郎在湖边不慎落水,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他在顶楼目睹了一切,他看到是她身后的人悄悄推的她。
是那个叫她姐姐的女郎。
他此次借着春日宴的噱头秘密出宫,侯府表面是春日宴,顶楼上则是他和侯府世子之间的秘密会谈。他冷眼瞧着她在水中奋力挣扎却无一人搭救,蓦地想起自己七岁时被昭妃推入湖水的场景。
那是寒冬的湖水,冰冷彻骨,骨子都冻得快要一层层裂开,要不是他命大及时被路过的太监发现,他一定会活生生冻死在那深不见底的湖水里。
他冷眼看着女郎在水中拼命挣扎,忍不住想,七岁时候的他,当时的样子,是不是也是如此模样呢?
世子插了一句,“殿下,要派人去救吗?”
见他默不作声,世子以为他不作打算,面色犹豫,忍不住又道,“她也算是个贵女,在侯府出了人命总归不好。”
慕容彦半晌才从记忆中回过神,看着水中渐渐安静下去的娇躯,想了想,命人下去救人。
之后他慢慢开始留意她,知道了她是顾家的嫡出大女儿,亲生母亲在几年前病死,随即府中的一个妾扶了正,成了她的继母。
堂堂一个嫡女,想来只是表面风光,她在府中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出身于皇宫,一出生便是锦衣玉食的人上人,但慕容彦的身份却并不是很光彩。
他死去的母亲,曾经是秦淮河上最美的女人。
当年皇帝微服私访江南,路过秦淮河边,女人跪坐在画舫,一身珠翠华服,隔着珠帘对他轻轻一笑,比波光潋滟的湖水还要美。
皇帝一眼倾心,将她豢养在自己身边,两人耳鬓厮磨、朝夕相处了数月之久。等到皇帝即将回宫时,女人却怀孕了。
皇帝震怒,将苦苦哀求的她拒之门外,自己则关在屋里一夜无眠。
第二日,经过了一夜的深思熟虑之后,他决定让女人生下这个龙种。
女人感激涕零,还以为皇帝是真心喜爱她,甚至做好了飞上枝头变皇妃的美梦,却没想到等她怀胎十月,拼死生下慕容彦的那一天,等来的不是皇帝接她入宫的圣旨,而是一条三尺白绫。
他的母亲,死前是个妓|女,死后仍是个妓|女。
甚至到现在,他都无法称呼她一句母妃。
皇帝命人勒死了女人,却将她生的孩子抱进了皇宫,养在了皇后身边。
他给这个孩子赐名为彦。慕容彦。
尽管他对外宣称这个孩子是皇后的孩子,但是一些关于江南的消息仍是不胫而走,后知后觉下,人人都逐渐明白了这个孩子的底细。
皇帝对慕容彦的态度很复杂。大部分时候,他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但是某些瞬间,他总是会忍不住将目光落向他,微微恍惚。但是那并没有给慕容彦带来多少实质性的好处。
慕容彦从小到大便活成了宫里人眼中的笑柄。
遭受的冷遇多了,随着日渐长大,见惯了暗流涌动的权利倾轧,看透了华丽底下的虚伪腐朽,他慢慢学会了隐忍不发。
几年之后,昭妃在宫斗中失败。失势那天,他以探望为由,去冷宫里看她,亲手一刀一刀刮花了她的脸,再给她喂食了诱惑老鼠前来的毒药。
等宫人第二天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断气,全身被老鼠啃食的不成样子,死因难以查明。
至于昭妃留下的儿子五皇子,也被他借着太子的势向父皇进言诬陷,父皇大怒,将五皇子圈禁在祠堂,五皇子绝食三日之后上吊而死。
从浑水里一路淌过来,麻木早已成为了他的底色,喜怒不形于色成为了他的本能。慕容彦不信别人,只信自己。那些伤害过他的人,他会让他们通通付出代价。
他这样的一个人,没成想也会对一个女人上了心。
他不知道看到顾环毓那一瞬间的感觉是什么,是惊艳,是怜悯,还是别的东西。那样一个如她母亲一般美丽、柔弱又愚蠢的女人。
他甚至生了一个念头,她那样孤苦无依的一只蝴蝶,就应该落在他的掌中,慢慢地吸髓蚀骨,剥夺她最后的芬芳,直到最后也要完全凋零在他的怀里,成为永恒凝固的美丽。
前一阵子他锋芒太露,露出了夺嫡的马脚,太子已经对他起了疑心,如今不可操之过急,正是隐藏锋芒的好机会。
工部侍郎的千金,小门小户的女儿,不会对他有任何夺嫡的助力,自然也会让太子对他放下戒备。
所以当他向太子提出欲要求娶顾环毓为妻时,太子自然欣然同意,赐给了他丰厚的赏赐,就算心里不以为意,面上还是不断称赞他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之类云云。
听的多了,连他都越来越觉得自己和她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多好啊。
他们本就是一样的人。
打探到顾大人最近与吏部王大人往来频繁,两家貌似有结亲之意,他也不怕,有太子出面,谁还敢与他争?
果然东宫派人一造访,那个胆小怕事的顾侍郎与王大人便匆匆断了联系,只说家中两女目前均待字闺中,只是大女要去外祖母家探病,恐耽搁个半年来回。
半年而已,有何等不起的?他也正好借着这半年的工夫腾出手脚来结交党羽,笼络人心。待她回来,他便娶她入府。
就在他以为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发展之时,事情却突然发生了意外。
他从没有想过,她会死。
慕容彦收回思绪,将手中画像缓缓攥紧。
幽深的脸庞看不出情绪,他缓缓道,“顾大小姐的下落,继续去找。”
那一道美丽深楚的身影,立在一片昏暗之中,忧郁地望着他,随即化作一道旖旎的青烟,在他眼前渐渐散去。
如今惠王都已经提前行动了,他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了。
“一个月的期限,如果还是找不到的话……”他缓声,顿了一顿。
“……那就,不必再找了。”
聂氏这几天闲在家里,收拾着大大小小的包裹。
前阵子她收到了家中小妹的信,说是又有了身孕,聂氏大喜,决定亲自过去照顾她。
聂氏不识字,便拜托顾环毓给妹妹写了一封家信,顾环毓替她写了信,又亲自做了一双娃娃的虎头鞋,聂氏喜欢的什么似的,直夸她的女红好。
聂氏女红有限,哪里见过这种闺阁千金的女红,对顾环毓的女红连连拜服。前一次顾环毓自作主张给她缝补了一件衣裳,她直夸她的女红好,当着陆父和陆双的面炫耀了好久。
聂氏还在不住地夸她,顾环毓闻言只是笑笑,心里却有点惆怅。
她这几天一直跟着聂氏帮忙,聂氏明日便要出门探亲,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聂氏一走,家中只剩下两个男人。她与陆父平时不怎么见面倒没有什么,只是陆双……
前段时间她好不容易觉得两人的关系缓和了一些,他却又像一只重新张开了盔甲的刺猬,她不是个不知冷暖的人。
她觉得陆双有时候很温和,有时候又很古怪,真像是六月的梅雨天,说变就变。
他身上总是有那么多矛盾之处,明明眼睛炯炯有神,亮的如一团火,语气却偏偏冷冰冰的,教人听上去无情又寒心;明明是个少年人,却总是习惯装作一副历练老成的样子,让人忽略掉他真实的年龄。
每次她觉得两人可以更亲近一点的时候,他又回到横眉冷对的状态,让她无所适从。
他对她如此,她却不能。
两人生死与共了一场,还是有些感情在的,更何况他还以命护她。
于是趁着少年一个人在庭院的时候,顾环毓开门去了庭院,默默坐在了他的身边。石桌上放着兔子笼,她拨了拨一黑一白两只兔子的耳朵,一边悄悄地往他那边看。
陆双正坐在石凳上,用布擦拭着随身的腰刀,感觉到她来了,动作顿了一顿,抿了抿唇,头也不抬,然后继续手里的动作。
陆父刚刚给他包扎完伤口走了,顾环毓刚才在窗边看的真切。
那是他打狼时受的伤,如今这么久了还是未好,他还天天打猎干活什么的。
她坐在一旁,悄悄看了一眼他胳膊上厚厚的纱布,心里又是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