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盈盈。
陆双走进了一场幽香的梦里。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每一道波光粼粼都浸润在了潮湿的雾气中。
朦胧的烛光摇曳出一层层破碎的影子。
水滴凝结,挂在泛了霜的檐角上,留下一道道逶迤的水渍。
白皙的背比烛光刺目,玉臂如同一双优美的银鱼,轻盈地环住自己,湿淋淋的雾气里,是她那一张模糊的小脸,一双惊慌失措的眼。
……
渐渐地,她又消失了。
在雾气中不见踪影。
下一刻,一双玉臂从背后湿漉漉地攀上了他。
水渍洇湿了他大片衣裳,低靡的呼吸缓缓贴上他的颈侧。
“双儿哥哥……”
指尖暧昧地轻点,对着他锁骨处的脉搏轻轻吹一口气,修长的玉腿蛇般缠了上来,嫣红的唇一张一阖,仿佛饱满诱人的红樱。
至纯又至媚的娇音,“……人家冷……”
陆双在寒风中被冻醒。
北风迎面刮来,将他浑身上下吹了个透心凉,他猝然惊醒,冷汗直冒,在风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风中传来聂氏唤他的声音。
陆母聂氏从厨房走出来,端着笼屉,热腾腾的蒸汽映出她狐疑的一张脸。她皱着眉,上下扫了陆双一眼,转身进了堂屋。
“过来吃饭!”
陆双冷着一张脸,坐在原地没有应,直到堂屋响起关门的声音,一双发红的眼尾在寒风中才终于慢慢消褪了下去。
低头一看,下面已是一片污秽。
他蹙眉,眼底闪过一丝阴郁,不由得庆幸在这个阴沉的傍晚,没有人会看的真切,然后起身,面无表情地进了柴房,将不能穿的裤子换下来。
吱呀一声门响,带着经年古朴的质感,带动着风也溜进门缝里吹成了一声叹息。
陆双重整衣衫,慢吞吞走了出来。
少年垂着脑袋,步履沉重,慢慢走在黯淡的庭院中,瘦高的身躯微微佝偻,脊背塌陷下去,成为脚边一道混沌的影子。
走到了一处,他停下脚步。
北风又吹来,带着秋的萧瑟。陆双抬起头,浓黑的眉慢慢舒展开,脸上看不出情绪,久久望着眼前紧闭的门,眸中流露出迷惘又复杂的神色。
似乎是觉得冷,他站在门外,又搓了搓手。
堂屋,陆父陆母坐在桌前,聂氏吧嗒吧嗒嚼着菜,一抬眼便看见陆双游魂一样飘了进来,不禁不满。
“叫了几遍了都听不见,在外面碰到仙儿了?”
“仙儿”,指的是林子里经常出没的几类老物精。
吸收了深山老林的精气神,本就是怪力乱神的东西,但在农户的眼里,自古以来对此都深信不疑,尤其是靠山吃山的猎户,更是对此又敬又畏。
见陆双没应,似乎也没指望他能应,聂氏没以为然。
陆父夹起一块虎皮肉,被她看见,啪的一下拿筷子打掉。
“留着!给环环吃。”
陆双的眸光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环环昏迷了这么久,好不容易醒了过来,正是多补补身子的时候。这是今儿刚猎的一只鲜兔,先紧着她吃。”聂氏一边说,一边将色泽艳丽的兔肉夹起,笑眯眯放在旁边码的满满的碗中。
陆双历来沉默寡语,陆父也只顾低头刨饭,父子两人一脉相承,倒是给了聂氏尽情施展的余地,历来饭桌便是她的一言堂。
见无人应,她也不觉无趣,又唉声叹气起来,回忆道,“唉,说来环环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当初我和你爹捡到她的时候,女郎浑身冻得哆哆嗦嗦的,就只剩下一口气……”
聂氏一边说,一边偷偷瞥向陆双,期待能从他的眼中看到她所期待的情意。
可惜后者埋头开始吃饭,缄默的态度一幅事不关己,像是根本没有听见。
“现在倒是好了,身子开始有了起色,可是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还三天两头的小病不断。”聂氏一边观察着陆双的脸色,“要我说啊,富贵堆里的小姐又怎么样?还不都是一样的苦命人……”
“你呀,可得上心着点,我和你爹再怎么关心,总比不得你……”
陆双剑眉一蹙,慢慢停了下来。
心里那一股无处纾解的戾气又翻涌了出来,积压在心头,无处发泄。
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他绝对不会误入那道门。
自打不小心走错了门,看到了女郎桶中沐浴之景,从那一夜之后,他便常常做梦。
荒唐的梦中,她是那妩媚的女妖,无所不用其极,诱他,引他沉沦。
梦里越旖旎,醒来之后便越茫然不知所措。
对自己的厌恶和鄙夷已经快要到了难以纾解的地步。
已经预感到接下来聂氏要说些什么,陆双有些排斥,啪的放下筷子,带着点不耐的力道。
起身冷冷离开。
“唉、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完呢……”聂氏急忙叫他,拿起旁边的碗菜,“你把饭给环环送过去呀!”
“不去。”
陆双一走了之,屋里只剩下了陆父聂氏两人,陆父在一旁慢悠悠嚼着米饭,难得开了口,“又说这样的话,明知道他不爱听……”
“行、行、我不说。”聂氏叹了口气,起身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不说了行了吧。”
“他不去,我去。”
美人如花隔云端。
曾经陆双的卧房,如今被另一位不速之客占领。
黯淡的光影透过窗牖缓缓爬了进来,映出屋内深楚的一张小脸,美人螓首黛眉,玉颈低垂,坐在床边,如一张寂静幽美的仕女画。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像是被吓到了一般,顾环毓立刻跳下床,紧紧盯着门外。
聂氏爽朗的声音从门外荡了进来,“环环,是我。”
顾环毓松了一口气,整了整仪容,走过去拉开了门。
聂氏带着食盒,笑吟吟走进来,“环环饿了吧?夜里难免会饿,多少吃一点。”
顾环毓心中一暖,“多谢婶婶。”
见她欲要行礼,聂氏忙阻止她,笑道,“我们都是粗人,说了不讲究这些的。你身子不舒服,快坐下吧。”
她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坐下,微笑欣赏着顾环毓的举止翩翩、懿丽仪容。
饶是见了很多次,每一次聂氏却仍是像初见时一般感叹:这真是一个从画里走出来的十足十的美人。
她在哪里,哪里就自成一道风景,此刻她只是静静站着,连这间晦暗的屋子也仿佛跟着焕发出了昳丽的光华。
聂氏阅人无数,年轻时自诩也是个美人坯子,可是十里八乡的美人,将她们全部捆起来也不抵顾环毓一个。她目光不移,对顾环毓真是满心满眼的喜欢,“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些?”
这番话令顾环毓一怔。又勾起了她的一番愁肠。
一朝突遭变故,沦落乡野。
纵使大难不死,但钱财尽失、记忆全无,不得不寄人篱下。
心中难免无助恐惧、郁郁伤怀。
她是感激这一家人的,但有些情绪不能让她们知晓的太多,她心里明白。
最开始本能地恐惧与防备,总觉得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必定都是有所图谋。但是聂氏热情风趣,时不时过来嘘寒问暖,将她的所有都放在心上,她能感受到她是真的在关心她,陆父也寡言厚道,相处的久了,她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这一家人的淳朴与善意。
顾环毓有些感动,又有些暗暗的愧疚,他们对她坦诚相待,她却心有隔阂,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美目垂下,轻柔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些头疼,劳烦婶婶记挂了。”
“头疼?哎哟,我就说!”聂氏面露担心,声音大了几分,“经了那么一遭,多少会留些后遗症的。不过你也莫怕,明天我让双儿下山再给你抓些药来,服上一阵子,慢慢就好了。”
听到陆双这个名字,顾环毓抬起眼,心里咯噔了一下。
聂氏的笑此刻映在她的眼中,格外的暖心。
她是个风韵十足的美人。
性情豪爽的聂氏,五官却精致温柔,不张嘴的时候活脱脱一个温婉美妇人,可想而知年轻时是个怎样的美人。
都说儿相随母。
而陆双的长相,与她有着七八分相似。
眼前浮现出一张冷漠的脸。
少年隐去了聂氏带给他的柔美气韵,显露出不符合年纪的冷峻。微黑的肤色,还未完全长开的五官已经浮出几分历练,那精致的眉眼化为无形的刀锋,凿刻的整个人挺拔而锐利,看向别人时的目光尽是不耐。
顾环毓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能感觉得到,少年在看见自己时,那种不耐的感觉愈加强烈。
他不喜欢自己。
顾环毓收回思绪。轻轻摇了摇头,柔声道,“不必麻烦了,我已经无事了……”
“快要入冬了,趁着打秋膘,这阵子双儿和他爹会下山多一些,顺手的事嘛。”
聂氏笑着打断她,说完敛了敛眉角,不动声色弋了顾环毓一眼,将她细微的神色变化看在了眼里。
“婶婶一家虽是粗人,却都是地地道道的实在人。”聂氏笑道,“若是觉得憋闷,家里不是还有双儿嘛?我瞧着你们两个差不多的年纪,总会有很多共同语言的,趁着大病初愈,我让他多带你出去走一走转一转,可好?”
每次提到陆双,尤其是在顾环毓面前提起,聂氏眉飞色舞的脸上总是焕发出别样的容光,红唇飞快地张阖着,每一个褶子里都透着舒展。
“别看双儿整日板着一张脸,其实这孩子心思单纯,最是良善之人。”尽管她面上总是不肯给陆双一点赞美,但是一旦离了他,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她那看似嫌弃中带着的骄傲,“就是话少了点,嘴笨了点……”
聂氏忙尴尬地弯了弯唇,飞快地将它略过去,继续道,“但心是好的。你是不知道,他从小连一只鸡都不舍得杀,每次他爹打了猎物回来,他半夜再偷偷地给放走,不知挨了多少回打……”
顾环毓已经从聂氏这里听到了不少陆双的“精彩故事”。
她发现聂氏总是很喜欢在她面前提陆双。
或许她心里很爱这个儿子吧。
所以忍不住想在外人面前夸赞一番。
她没有多想,安静地一旁听着,在最后还是没有忍住,配合着聂氏弯了弯唇。
没想到陆双小时候竟然是这样子的。
听上去,竟有些……可爱?
这个现在似乎根本不会用到他身上的形容词。
很快她便将唇抿成一道线,恢复了自然。
她陷入了若有所思。
思绪又回到那一夜。
耳边仿佛又回荡起哗啦啦的水声,心尖像被那一夜的浴水浇灌了一般,又乱又烫。
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她当时只是看到了一个残影,以及那一扇半开的门。不知道究竟是从哪里窜出来的野猫,还是人。
如果是人的话……
——会是他吗?
不。顾环毓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阵子,他对她的态度没有任何改变,仍然是一幅冷冷淡淡的样子,以及冷淡中透着的不耐烦。
男女大防,顾环毓深知。但是在面对陆双时,她似乎完全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因为陆双比她还要“防”。
他基本上从不正眼看她。
偶尔说一两句话,也都是一脸冷冰冰的样子。
两人又食不同桌寝不同席,几天都难得见面一次。时间越久,她越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冷漠。
她觉得是她霸占了他的房间,又待在他的家里白吃白喝,惹了他不喜。
不。不会是他。
肯定是不知哪里窜出来的野猫,或者什么别的小动物。
毕竟在这样的荒郊深山里,什么东西都有。
看来夜里还是要窗户关牢一点才行。
聂氏热情如火地说了一通,发现了顾环毓在走神,“环环?怎么了?”
顾环毓回过神,摇了摇头,唇角缓缓弯起,重新扬起一抹微笑,笑容明媚艳丽、亲疏有度。
女郎哪哪都好,可就是像一磕就坏的美人灯一样,总是多愁善感的易碎,隔着一层雾似的看不透。但是也能理解,突遭大难,谁心里又能好受呢?聂氏心中一叹,打算还是让她一个人静一静,“行,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顾环毓于是送聂氏出门。
聂氏把给她带来的饭菜留了下来。
送走了聂氏,顾环毓慢慢走回来,坐在了桌前。
她看着桌上的饭菜,神色颇有些为难。
如今虽然清醒,但顾环毓还是更愿意待在屋里。
她不愿打破这家人原有的氛围,也不愿主动去融入。这间屋子就是她的保护壳。缩在这里,她就不必想太多,也不必关心身外事。
她甚至想过自暴自弃地待在这里一辈子,永远也不出去。
但这只是原因其一。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顾环毓吃不惯这里的饭菜。
这里的饭菜荤腥太大,每顿都是肉,实难勾起她的食欲。
从小金尊玉贵养出来的习性,不是说变就能变的。一朝换了地方,处处住不惯、吃不惯,但这些不能被她们所见,她不能伤了好心人的心。
腹中感到了饿,肚子咕噜咕噜开始响。
顾环毓叹一口气,还是选择慢吞吞打开了食盒。
如今自己是个寄人篱下的病人,有什么理由挑三拣四?
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吧。
这时门外又传来了扣门声。
不同于聂氏简单粗暴的敲门,叩门声只轻轻敲了三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似乎有什么东西接着放在了门口,然后下一刻脚步声便离去了。
顾环毓心中一顿。
她抬起头,看向门口。
福至心灵一般,她离开桌子,走了过去,直到离去的脚步声再听不见,手才拂上门框,轻轻打开了门。
一阵香喷喷的味道扑鼻而来。
石阶上,静静放着一碗热腾腾的葱花面。
面汤清白,细细的龙须面上缀着翠绿的葱花,上面还卧着两颗圆圆的荷包蛋。
瞧着卖相不错。
顾环毓扶在门框,低头看了一会,片刻后俯下身,轻轻端起了面。
指尖被热气烘的暖融融的,温暖的温度顺着指尖一直融入脉搏,再流淌至全身。
她捧着葱花面,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