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上头了

当今圣上的运气似乎还算不错。

自他登基以来,大楚外无强敌,内无割据,甚至就连气候也风调雨顺。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江山已经稳得不能再稳,直到近日,方才意识到无论朝堂、深宫,还是天下,一切的一切都在逐渐脱离他的掌握。

皇帝急火攻心,被扶出了水榭,回到了寝宫休息。宋明稚和慕厌舟则暂时留在宫中,等他恢复、召见。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针灸、服药,慕厌舟体内的蛊虫总算是安分了一点。再加上今天的时间还早,并不是蛊虫活跃的时候。慕厌舟进宫以后,终于不再像上一回那般,时刻顾忌周围暗卫,与藏在深宫各处的眼线。

他趁那昏君休息的时候,带着宋明稚一道,在凤安宫四处逛了起来。

慕厌舟虽是亲王但早已经成年。

哪怕是得了皇帝的应允,也不能在后宫等地乱走。

不过,两人虽然没有进后宫去,但是没走多远,宋明稚还是隔着一片湖水,看到了一座矗立在小丘之上的豪华宫室。

“远处是‘宝宜宫’,母后生前就住在这座宫殿,”慕厌舟一边回忆,一边向宋明稚介绍道,“我儿时也随母后一道住在这里。”

说着,他便坐在了湖边一座亭中。

见两人不再走动,宫女和太监立刻远远停在了不远处,不敢上前来打扰。

“坐吧。”

宋明稚随慕厌舟一道坐了下来。

他没有想到,齐王竟会忽然同自己提起贤平皇后:“好。”

宋明稚心中,生出了一丝意外,与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刚坐在亭子里,就听慕厌舟再一次开口道:“母后身体向来不好,当年随父皇一道被幽禁在王府的时候,还曾生过大病,损伤了根基。因此,哪怕后来成了皇后,有了太医照看她身体,仍早早因病薨逝。”

慕厌舟的语气与往常没什么区别。

守在这座亭子外的宫女和太监们,看不到他究竟在说什么,只能看到慕厌舟的眼角,依旧带着笑意,看上去好像是在和王妃闲聊。

宋明稚听得格外认真。

他的语气略有些沉重:“连周太医都束手无策吗……”

慕厌舟笑了一下,他的语气格外的轻松,好像说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似的:“当今圣上登基以前,全仰仗着柳家的权势。因此他在母后的前面,也表现得极其体贴……登基以后,却开始打压柳家,还有纳妃、充盈后宫,可谓是在一夜之间,就判若两人。母后身上的病症,也是因此而加重的。换句话说,她身上有一半都是心病。”

宋明稚轻轻地点了点头。

同样是在这个时候……

贤平皇后与她背后的柳家发现,皇帝开始戒备慕厌舟。

或许,就是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一病不起。

盛夏时节,微风带着丝丝暖意,轻拂过眼前这片湖面,漾起一层层涟漪。

宋明稚不由转身朝慕厌舟看去。

世人都说当今圣上深爱着发妻,连带着也溺爱由她所出的齐王。可是却没人能说清楚,其中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齐王的人生,从来不像史书中写的那般顺风顺水、完美无缺。

太阳一点点向西方转去。

阳光照得宋明稚有些睁不开眼睛。

见状,慕厌舟不由轻轻地笑了一下:“走吧,去别处看看。”

说着他便站起身朝宋明稚看了过来。

慕厌舟的语气,明明与平常没有任何区别。他的这番话,听上去就像是路过宝宜宫,随口而发一般。但是宋明稚却莫名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几分失落与无奈来……

见慕厌舟起身,远远候在一旁的宫女太监们,又跟上前来。

宋明稚没有时间去深思对方为什么会同自己说这番话,他随慕厌舟一道站了起来,犹豫了一小下,突然轻轻地握住了对方的手:“殿下。”

六角凉亭畔,慕厌舟脚步不由一顿,他垂下眼帘,深深地朝着宋明稚看了过去:“怎么了,阿稚?”

生于乱世,自幼进入宫中的宋明稚,不懂如何开口安慰人。

他只凭本能在慕厌舟的耳边,坚定道:“殿下一定能够肃清朝堂,成就千秋盛世……告慰贤平皇后,还有柳家历代将军们的在天之灵,不负他们所望。”

夏日的午后,连飞鸟也藏入了林间。

宋明稚的耳畔一片寂静。

话音落下之后,他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齐王殿下可能只是故地重游,有感而发罢了,并不需要自己说这些有的没的。

宋明稚:“……!”

他略有些忐忑地抬眸朝慕厌舟看去,心跳的速度也莫名快了一拍。

目光相对的那一瞬宋明稚却看见——

慕厌舟的眸光一闪,他忽然笑了起来:“好。”

他抬手抚了抚宋明稚的长发,眉宇之间的无奈,瞬间便荡然无存。同时,回握住宋明稚,与身边的人一道走出了这座凉亭:“其实,母后她薨逝之前只有一个嘱托。”

宋明稚好奇地回头朝慕厌舟看去:“什么嘱托?”

眼下,两人虽已走出凉亭,不过宫女还有太监们,仍与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但……也不知道慕厌舟是为了保险,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宋明稚的耳边道:“就是,不要变成父皇那样的人。”

说完,他终于站直了身来:“阿稚觉得呢?”

想到那个昏君的样子。

宋明稚立刻摇头答道:“殿下自然不会!”

慕厌舟笑了笑,握紧了他的手:“我也觉得。”

-

宋明稚再次见到皇帝,是在海宣殿。

折腾了一两个时辰后,急火攻心的皇帝终于缓了过来,而一向都不理朝政的他,鲜少会来到这里。与之前不大一样的是——这回,左相严元博并不在殿内。

“儿臣参见父皇——”

宋明稚跟在慕厌舟的背后,朝着皇帝行了一礼。

随后,便听皇帝疲惫道:“免礼,坐下吧。”

“是,父皇。”

宋明稚余光看到,皇帝虽然缓过了劲来,但是脸色依旧难看:此时他仍用力将手指抵在额间,一副头痛至极的模样。

皇帝没有同几人再寒暄的意思。

慕厌舟坐下以后,便直接问道:“旱情的事,你了解多少?”

慕厌舟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惊讶。

他似乎没有想到,父皇竟然会与自己聊朝堂大事。

齐王对朝堂之事,并无兴趣。

若是放在几个月前,慕厌舟定会说自己头疼,或者另外找理由逃避这个话题,不干正事。但是今日,王妃就在他的身边……慕厌舟不由回过头,看了一眼宋明稚。接着,立刻清了清嗓子,好好表现了起来:“回父皇的话,儿臣的确知道远霞县里的情况。”

“!”

收到对方的眼神,宋明稚立刻打起精神,转身看向慕厌舟,并朝对方露出了期待的表情。

慕厌舟随即坐直了身。

两人的小动作全落在了皇帝的眼中。

早知道慕厌舟“脾性”的他,脸上并没有半点意外:“你说。”

话音落下,终于缓缓地放下了手指。

慕厌舟的身上虽有纨绔之名,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天资极佳”。近来,慕厌舟一直在户部翻阅文书,时不时地接受杜山晖的考核。这一来二去间,关于他过目成诵事,也不知怎的就传了出去。

海宣殿内,静了几息。

片刻过后,慕厌舟的声音便传了出来。他一边回忆一边说:“按照流民所说,远霞县应当是头一个受灾的地方,似乎也是此次受旱最严重的地方。”

皇帝点了点头,紧紧地皱在一起的眉毛,终于一点点舒展了开来:“嗯。”

他来海宣殿前,已经从严元博那里简单了解了近日的旱灾。慕厌舟说的情况,与皇帝知道的相差不大。

刚才那个问题,明明是皇帝所问,但慕厌舟的视线,却始终落在宋明稚的身上,说着说着,他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父皇还在这里,转而道:“阿稚你可知道,大楚每年何时收税?”

站在皇帝身后的陶公公,略有些无语地朝他看了一眼——

税收一事,归户部管理,这正好是慕厌舟近来一段时间接触的事务。他显然是在借这个机会,向王妃展示自己的“才学”,活像一只在变着花样开屏的孔雀……

大楚分别在春、秋两季征税。

宋明稚当然知道这个常识,但他今日还是配合慕厌舟,认真摇头道:“不知道。”

见状,慕厌舟彻底将皇帝的问题抛到了一边,转而朝宋明稚,解释起了此事。直到皇帝忍无可忍,开口叫了句“齐王”这才将他的思绪拉回正事。

慕厌舟意犹未尽地转回了身去。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总之,那几日正好是收夏税的时候,远霞县刚才遭了灾,大部分百姓什么东西都交不出去,只能远走他乡,去别处找活路。而为了能够照常收税,远霞县当地的官员又将所有的赋税,加到了剩下人的头上。如此一来……就连那些遭灾比较轻的百姓,也因为交不上税,而被迫离开了当地。”

百姓离开故土后,留下来的田地便会被兼并到少部分人的手中。时间久了,民间便会产生巨大的矛盾……甚至,还会有人因此而揭竿而起。

因此而亡国的前例数不胜数。

当今圣上虽然昏庸,但是作为皇帝的他,不可能连这个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明白。而在户部工作了一段时间的慕厌舟,不会像从前一样不清楚其中利害。

说到这里,慕厌舟的语气也认真了起来:“按照那几个流民所说,他们离开远霞县之前,当地的百姓已经将草根和树皮都吃光了。”

那日流民所说的内容,要比慕厌舟今日讲的复杂许多。但了解皇帝脾性的他,故意将它简化,只挑重点说了出来。

在外人看来,慕厌舟进宫只是向皇家“报信”。

讲完这些事后,慕厌舟还不忘纠结地抬起头,朝皇帝看去,并一脸担忧地问:“父皇,您说后面要怎么办?”

听他的语气,好像并不觉得后续事宜与自己还有什么关系似的。

说完这句话,慕厌舟总算后知后觉地朝着四周扫了一眼,略微困惑地朝皇帝问:“诶,严大人怎么不在这里了?”

这些年来严元博一直把持着朝中的大小事务,包括慕厌舟在内的人,都已经默认这件事会和往常一样,由左相全权处置。

但是这一回,情况显然有所不同。

皇帝缓缓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赈灾一事,由户部负责。”

慕厌舟了然道:“杜大人去啊。”

皇帝摇了摇头:“他年事已高。”

杜山晖不但早已是一把年纪,甚至不久之前,还挨过一顿打,险些便一命呜呼。他就算是想去,也没有这个精力去处置什么旱灾。

海宣殿内众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在了慕厌舟的身上。

刚端起茶的他,手指不由一抖:“不,不是……你们都看我干什么?”

还不等慕厌舟放下手中的茶盏。

皇帝的话音,已经落在了他的耳边:“你带人去吧。”

慕厌舟呛了一口茶:“噗,咳咳咳……”

他不由放下了茶盏,指了指自己道:“啊,我吗?”

慕厌舟的脸上写满了“荒谬”二字。

就像是害怕他没听清皇帝的话一般,站在御座前的陶公公瞬间堆笑道:“是您啊,殿下!”

慕厌舟:“……?”

他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皇帝虽急火攻心,但是并没有到晕倒、不省人事的地步。他方才一直都在心中暗暗计划着此事——赈灾原本就不需要什么特殊的本事,只需细心、不贪就好。

而身为齐王并初入朝堂的慕厌舟……

既与附近州县的官员没有任何牵扯,又没有在这种事情上贪一笔的必要。

只要他能做到尽职细心,那么此事由他去办,似乎就是最好的选择……甚至,远远胜过刚被地方官欺瞒一番的严元博。

最重要的是……

因为蛊毒的存在,皇帝相信自己已将慕厌舟的生死,紧紧握在手中。

如今的慕厌舟就是他在这朝堂中,最信任的人。

“父皇,您要不……要不还是换一个人吧?”

慕厌舟虽然早已经猜到皇帝要派自己去赈灾。

但是,作为一个曾嫌弃“凭州苦寒”而不去当大官的人,他可以来这里给皇帝通风报信,却不可能直接应下这个一看就吃力不讨好的事。

慕厌舟一边说,一边起身朝皇帝行礼道:“实不相瞒,儿臣刚进入户部没多长时间,就连户部本身的大小事务都没有弄清楚,如果让儿臣去赈灾,恐怕……”

恐怕会将事情搞砸啊!

慕厌舟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口。

余光便看到——同样坐在海宣殿中的宋明稚,将期待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两人的默契果然非同一般……

他们之前完全没有对过这场戏,但在慕厌舟说到这的那一瞬,宋明稚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该自己出马推殿下一把了!

宋明稚适时开口,叫了一声:“殿下?”

儿时受齐王帮助,一直将对方视作英雄的他,眼睛格外的亮,“殿下,这是个救人于水火的好机会,”说着,他又站起身来道,“况且殿下进户部已有一段时间,但我还没有机会见过殿下办差的样子……”

他的眼睛亮极了。

宋明稚的言下之意是……

他想跟着慕厌舟一道,去京畿附近受灾的几个州县,亲眼看看慕厌舟是怎么救民于水火的。

海宣殿内安静了一瞬。

陶公公看到,慕厌舟有些艰难地闭了闭眼睛,看上去就像是在犹豫和挣扎。

齐王妃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

如果这个时候摇头,岂不是等同于在他面前,承认自己不行?

区区苦一点累一点,算得了什么。

慕厌舟将后面还没来得及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我仔细想了一下,赈灾一事似乎没有原想的那么难。”

“我好像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