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厌舟的声音虽然漫不经心。
可是,落在冯宝凡的耳朵里,却与厉鬼催命没有任何区别。
这,这怎么可能……!
冯宝凡目眦欲裂。
他这辈子做梦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会败在慕厌舟这个“朽木”的手中。
冯宝凡的口中瞬间涌出了一大股鲜血。
他张大了嘴,挣扎着还想要说点什么,却没能够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你…你……你怎么会……”
慕厌舟自然不会再回答冯宝凡的问题。
侍从推开了屋门,朝晖好似金箔,朝此处洒了过来,冯宝凡挣扎着想要爬出这里,在地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然而,他的指尖还没有触到门槛,头却已重重一坠,彻底没有了声息。
——慕厌舟那一掌切断了他的生机。
屋内安静了片刻片刻,还不等侍从们反应过来,慕厌舟已经笑着,缓步从屋内走了出去:“烧了吧,什么都不必留下。”
冯宝凡是个实打实的草包。
慕厌舟自始至终,都不是为了他口中的“秘密”而来。他今日之所以会出现在平喜坊中,只是为了将这里的麻烦,处理个干净罢了。
侍从立刻领命:“遵命,殿下!”
……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半座平喜坊。
恍如一轮红日,燃烧着从天边坠了下来。
烧干了晨雾,烧醒了半座坊院。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
平喜坊外,马车上。
慕厌舟抬手将车帘撩开一条小缝——
王府里的侍从做事向来都很小心,他们先处理了冯宝凡的尸体,又将小院内的重要物品集中在一起烧毁,之后才放大火,彻彻底底地烧掉了这间小院。
这间小院位于平喜坊一个角落处。
除了它以外,周围还有两间从未住过人的小院,也是属于慕厌舟的。
侍从们有意控制了火势,因此这火烧得虽然旺,但是除了这间小院与它周围那两间空院以外,并没有蔓延到别处。
烈火烧得木质的房梁“噼啪”作响。
平喜坊内的百姓,纷纷从睡梦中惊醒,慌慌张张地聚到了这里,紧盯着火势不要再蔓延。还有一部分人,则带着工具加入了灭火的队伍中。
众人的合力之下火势逐渐变弱。
这件事情已经处理干净,驾车的侍从终于转过身,压低了声音,朝着车内人问:“殿下,事情已经解决,可要现在回府?”
户部一事表面上看,虽然已经因为冯荣贵的出现,而暂时告一段落。但是除了那昏君以外的所有人,心里面都很清楚:此事还没有真正的结束。
最近这一段时间,严元博始终都没有放弃,在暗中派人调查,自己要杀冯荣贵的计划,究竟是被谁透露出去的。同时,还在派人继续于崇京城中寻找“凶犯”的踪影。
平喜坊内鱼龙混杂,被他列为了主要目标。
按照慕厌舟收到的消息:如今严元博的人,已经来到了这里——想必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找到这三处空宅。
可惜这一回……
来晚一步的他们,只能看到一片废墟了。
慕厌舟缓缓放下了车帘:“先离开这里。”
侍从不敢多耽搁:“是。”
严元博的人就在平喜坊附近,他们现在可能已经看到了这场大火,并向此处靠近。想到这里……侍从不禁紧张了起来。他当即驾着马车,朝齐王府所在的方向而去。
但没有想到的是,马车还没走多远,他的背后便传来了一声:“先不急着回王府。”
京城内形势紧张,殿下留在王府外,难道是还有大事没有做?
侍从不由愣了愣。
紧张道:“殿下的意思是……”
马车内,慕厌舟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像是不知道近日的暗流涌动般,懒声道:“去给阿稚买些吃的,再回府。”
“走吧。”
侍从:“……!”
-
宋明稚是被一阵甜香唤醒的。
自从慕厌舟住进酌花院之后,原本镶着绢纱的门窗上,又多加了一层遮光的布帘。如今天早已大亮,唯独酌花院的房间内,仍像深夜般,漆黑一片。
宋明稚好不容易调整过来的作息,又有了混乱的迹象。
甜香像一条丝带,将宋明稚缠绕其中。他迷迷糊糊睁开了眼,隐隐约约看见,自己的面前有一道熟悉的人影。
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的宋明稚。
话语里仍带着一阵淡淡的鼻音:“齐王殿下……?”
“张嘴。”
宋明稚下意识张开了嘴。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慕厌舟已经将一块绿豆糕,塞进了他的嘴里:“好吃吗?”
绵密、柔软的糕点,在宋明稚口中化了开来。浅淡而清新的豆香,终于将他从昨夜的睡梦中唤醒。
宋明稚下意识点了点头:“好吃。”
他虽自幼就生活在崇京城中,但是从来都没有机会尝过这种常见的糕点。
宋明稚眨了眨眼睛。
默默地回味起了方才的甘甜。
慕厌舟笑了一下,懒声道:“我猜你会喜欢。”
他早已经注意到——
宋明稚似乎格外喜欢“小孩子才爱”的糕点甜食,但是从来都不说。
宋明稚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
清醒过来的他,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撑在榻上缓缓地坐起了身。他正准备从慕厌舟的手中接过绿豆糕,没想对方却忽然将纸包收了回来,同时又拿起一块绿豆糕,塞进了自己的嘴里……怎么像是玩上瘾了。
宋明稚:“……?”
宋明稚正要疑惑。
忽有一阵马蹄声穿过府墙,落在了他的耳边。
酌花院位于齐王府最深处。
一般来说,身处其中,几乎听不到王府外的任何声音。
可是这回,宋明稚却清清楚楚地听见——这阵马蹄声急促而响亮,听上去至少有一百余人,正策马穿过崇京长街。没过多久,它又消散在了远处。
宋明稚愣了一下:“……这是?”
最近这一段时间,齐王似乎格外忙碌,他经常在半夜离开酌花院,今日便是如此……宋明稚直觉方才那阵马蹄声,与慕厌舟脱不了干系。
慕厌舟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纸包,他看都没有看屋外一眼,随口笑道:“严元博手上的线索断了,恼羞成怒,在京中消火罢了。”
说着,他也取来一块绿豆糕,放进了嘴里。
原来如此……
宋明稚默默松了一口气——
严元博放弃搜查,户部一事总算告一段落。
难怪齐王殿下今早的心情如此好。
※
京城再次热闹了起来。
这日午后,皇帝派人,将齐王召进宫中。
收到消息以后,慕厌舟并没有再像以往一样推脱。而是准时乘着马车,离开了王府。
在此之前,慕厌舟已经提前收到了消息——皇帝这次召他入宫,十有八九是要将他入朝为官的事情,彻底确定下来。
按理来说,此事有利无弊……
只不过,这原本是周太医第二次来王府,为慕厌舟针灸的时间。
宋明稚也不知道慕厌舟身上的蛊虫,究竟经不经得起这样的耽搁。他犹豫再三,最终再次戴上帷帽,远远地跟在王府的马车之后,冒险进入了凤安宫中。
宋明稚上一回来风安宫的时候,有意观察过周围。按照他的了解,这一百年间凤安宫内部,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甚至就连暗卫经常藏身的地点,都还是那固定的几个。
想到这里,宋明稚不由松了一口气。
假如齐王身上的蛊毒突然发作,且被暗卫察觉到了异样……自己便能第一时间出手,于暗中处理掉那些威胁。
据宋明稚所知——
大楚的暗卫体系,直到齐王登基后方才彻底成熟、完善。
来自后世的他,有信心能够应付这些缺乏经验的“前辈”。
……
皇宫之中原本身就危险重重。
甚至就连齐王自己的警惕心,也要比宫中的暗卫重许多。
宋明稚并没有紧跟着慕厌舟。
而是远远地与他保持着距离,确定周围环境安全之后,方才小心翼翼地用轻功跟了上去。不消片刻,他便出现在了那座熟悉的海宣殿外。
宋明稚并没有像以往几次,刺探消息时那般进入殿内,而是远远地守在了殿外一棵参天古木之上。屏息凝神,通过一扇小窗,留意着内海宣殿的动静。
太监将茶盏送进了海宣殿。
除了那昏君以外,这里还坐着一个宋明稚非常熟悉的人——户部尚书杜山晖。
不得不说,杜山晖的年龄虽大,但是身体底子的确不错,不久之前才挨了一次打的他,竟然没休息多久,便将身体给养回了大半。
此时的他,看上去格外精神。
宋明稚这一回来得有些晚。
他不知道杜山晖都给皇帝说了些什么。
只听见皇帝正如之前齐王收到的消息那般,同他说着入朝为官一事……
如今“户部受贿案”的调查已经结束,除了负责写诬状的冯荣贵以外,此事还牵扯出了一二十名户部官员。现在这些人,已经与冯荣贵一道被关押进了天牢之中,等待着发落。
户部也因此事,出现了一大堆的空缺。
皇帝自太监手中接过茶盏,他用杯盖刮开茶叶,随口道:“齐王年纪也不小了,之前朕念你还未成家,不算正式成年,一直没有催促你入朝为官。如今你已成家,也该入朝为朕分忧了。”
他的话语里还带着几分无奈。
乍一听,就像一个担心儿子前途的普通父亲。
宋明稚透过窗看到——
杜山晖也将视线落在了慕厌舟的身上,他起身行了一礼,对皇帝道:“陛下思虑周全。”
慕厌舟手指轻轻地蜷了一蜷。
他没有第一时间给皇帝回话,而是下意识握住了手边的茶盏……最近几日,皇帝有意让齐王进入六部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半个朝堂。慕厌舟要是再装对此一无所知,便有些过分了。
因此他的脸上,并没有半点惊讶。
但眉宇之间却透着纠结之意,像是还没有做下最终的决定。
慕厌舟越是这样,皇帝便越是放心……
他虽然沉迷于丹药、飞升,但他长生的目的也并不是在人间,当什么帝王,而是去天宫享乐。皇帝之前表现的虽有一些排斥,可这并不代表他打定主意不立太子。
他只是放心不下罢了——
本朝逼宫夺位的事情实在太多,慕家人的血液中,似乎天生就流淌着欲望。
他自登基那日起,便害怕重蹈覆辙。因此,他不但将自己的兄弟赶尽杀绝,还一直提防着儿子,害怕他们太有野心。而相比起母妃出身平凡的大皇子,皇帝显然要更担心慕厌舟,和他背后的柳家一点。
如今皇帝似乎终于相信了慕厌舟,并没有逼宫夺位的野心,让他度过了第一阶段的“考验”。
慕厌舟半晌也没有说话。
杜山晖终于开口提醒道:“……齐王殿下?”
御座之上的皇帝,也于此刻笑了一声,随口道:“这样吧,先去户部领个闲差,跟在杜尚书身边学着一点。”
当今圣上虽然与从前一样,厌恶口无遮拦的杜山晖。
但是经过“户部受贿案”,还有与此案相关的一系列调查后,他却对这个两袖清风,且与慕厌舟关系不怎么好的老臣,放下了心来。
如今,户部正好有空缺。
送慕厌舟去那里,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崇京城内的人都知道——
成了婚之后的齐王慕厌舟,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无欲无求”。
慕厌舟也没有犹豫太久的必要。
皇帝话音落下之后,他猛地一下端起了茶盏,放在唇边一饮而尽。停顿几息之后,终于重重地朝着龙椅之上的人点了点头。末了,起身走到了海宣殿的正中央,朝着皇帝行了一个大礼:“是,父皇——”
慕厌舟的语气无比坚定。
但是过往“朽木”的名声,却并没有让皇帝,对他产生一丝半点的警惕。
慕厌舟的话音落下之后。
皇帝终于放心笑了起来:“好了,好了。”
一向都不喜欢朝堂之事的他,终于朝慕厌舟和杜山晖二人摆手道:“行了,时间也不早了,都下去歇着吧。”
慕厌舟退到一边:“是。”
守在远处的宋明稚没有看见,他的脸色稍有一些苍白。
见皇帝已经有了离开的意思。
陶公公立刻上前,将他扶了起来:“陛下,当心。”
皇帝今日的心情,似乎格外不错。
他一边向外走,一边再次如一名普通父亲般,随口朝慕厌舟道:“出去随便走走吧,今晚不必着急离宫,陪朕用过晚膳再说。”
他并没有给慕厌舟留半点拒绝的余地。
话音落下的同时,皇帝已被搀扶着,走出了海宣殿。
慕厌舟低声道:“是……”
海宣殿外那棵大树上——
宋明稚迅速转身,收回了视线。
他的余光观察到,随着皇帝的离开,方才守在屋檐上的暗卫,也跟着撤了回去。但是殿角以及其他隐密之处,仍有几名暗卫没有离开。
他们应该是固定在这里盯梢的。
宋明稚不由握紧了手心……
如今夜色已经逐渐变深,齐王殿下体内的蛊虫,还会继续安静下去吗?
皇帝虽然不常来海宣殿,但这间大殿好歹具有一点御书房性质。身为亲王的慕厌舟,并不方便在这里待太长时间。
宋明稚远远看到,皇帝离开之后没过多久,慕厌舟便与户部尚书杜山晖一道,寒暄着离开了海宣殿。
两人对外还在假装着不熟。
慕厌舟以“学生”的身份,朝着杜山晖行了一礼后,便站在海宣殿的屋檐下。远远目送他离开了此处。待他走远,立刻转身穿过游廊,直奔着着凤安宫那头的树林而去——
殿下为什么要去那里?
相比起明里暗里都是守卫的海宣殿,那里显然更加僻静。但是身为亲王,他直奔着树林而去,无疑会招人怀疑。
两害相权从其轻……
几乎是在慕厌舟转身的那一瞬间。
宋明稚便猜了出来:齐王殿下体内的蛊虫,恐怕已经开始活跃了……他要避开周围的人!
宋明稚:“!”
他没有任何犹豫。
立刻施展轻功,远远地跟了上去。
-
凤安宫修建于前朝。
耗尽了前朝几十年的赋税。
然而,这座宫殿虽然华丽,但却有一个明显的缺点——面积实在太大。
如今的凤安宫中,还有许多自前朝开始,便未经修缮的宫殿,这也是人们口中常说的“冷宫”,它们大多聚集在这片树林背后的一座小丘之上。
慕厌舟想要避开周围的耳目,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这里。然而……他虽然从小就生活在这座庞大的宫殿之中,但是身为皇后之子的他,在今天之前,却从来没有去过这样的地方。
宋明稚远远看到,慕厌舟走进密林之后,便朝着东边而去。
皇帝不可能现在就放下对慕厌舟的戒备。有两名小太监,自慕厌舟离开海宣殿后,便远远跟在了他的背后。见此情形,好奇齐王去树林中做什么的两名太监,不由对视一眼,加快脚步跟了上来。
不行。
宋明稚:“……!”
从这里往东是死路一条。
宋明稚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从树上摘下一片叶子。将内力注入其中,朝着慕厌舟的脚下掷了过去。眨眼之间,那片树叶便穿过落满是落叶的密林,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轻轻地撞在了慕厌舟的右脚脚腕上。
密林之中,慕厌舟的脚步随之一顿。
宋明稚远远地看到……慕厌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随着树叶的指引转过身,朝着自己的左手边走了过去。
……不愧是齐王殿下!
就连宋明稚也没有想到,慕厌舟竟然能够瞬间明白自己的意思。
和慕厌舟不一样,身为暗卫的宋明稚,必须对宫中每一个角落、每一座宫院的结构都了如指掌。如今没有时间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宋明稚一边跟着慕厌舟朝前而去,一边迅速在脑海之中,回忆起了周围宫殿分布。
同时不断地朝慕厌舟的脚下抛掷着落叶,为他指路。
此时,慕厌舟腿上的伤已经全部恢复。
他的动作格外快,还没过多久,已远远将跟着他背后的那两名太监,甩在了别处。
——就是这个时候!
宋明稚不敢再多耽搁时间。
他立刻咬紧牙关,从树上跃了下来,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慕厌舟的眼前:“跟我来!”
果然是他!
慕厌舟轻轻眯了眯眼睛。
慕厌舟发现……这个头戴帷帽的男子,似乎总是会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
林间的清风,将宋明稚头顶的帷帽吹起了一角,露出一截洁白的下巴。慕厌舟没有看到他的长相,只见他走上前,微微踮起脚尖,压低了声音在自己的耳边,用陌生的语音道:“殿下,再往前走会遇到暗卫。这边来,我带你去一座没有人的宫殿——”
他没有给慕厌舟留下任何拒绝的时间。
话音落下的同时,已经转过身,用最快的速度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慕厌舟向来多疑……
然而这一回,他并没有选择相反的方向,而是一反常态,压低了声音道:“好。”
开口的同时,也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慕厌舟的“突然消失”,如宋明稚预料的那般,引起了两名小太监的怀疑。
还没有走多远,宋明稚就听到……
不远处的林外,传来了一阵“沙沙”的声音响。
——有暗卫正在向此处靠近!
那两名小太监,找来了帮手。
快步走在前方的宋明稚忽然转过了身。
慕厌舟的衣袖实在太过宽大……
没有时间再多犹豫。
宋明稚看了他一眼,便放弃了握住他手腕的计划。
宋明稚的脚步一顿,用力将慕厌舟的手牵在了掌心——
“相信我,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