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红杏出

海宣殿位于前朝与后宫之间。

要想离宫,还得再穿过小半座皇宫。

慕厌舟身上的蛊虫虽然安静了下来,但是凤安宫怎么都不是个安全的地方。待海宣殿前的热闹散尽,两人便在小太监的带领下,一路缓步朝着皇宫外而去。

凤安宫里面,不能乘坐轿辇、马车。

离开游廊之后便是一片小小的花园,穿过这里才能走上宫道。与上一世破败无人打理的样子不一样,如今园中满是名贵花木,一看就是被精心养护着的。

宋明稚从没有见过这些花木。

经过花园时,他忍不住将视线落了过去。

宋明稚只悄悄地瞥了它一眼,没有想到,下一息他便听见慕厌舟缓缓开口:“这是牡丹,只不过还没有开花。”

慕厌舟这句话来得稍微有些突然。

宋明稚愣了一下方才意识到,齐王是在给自己介绍眼前这些花木。

慕厌舟的蛊虫刚发作过一次,按照宋明稚的经验……他的身体绝对不可能这么快便彻彻底底地恢复过来。此时花园里除了宋明稚和慕厌舟外,只有一个负责领路的小太监。

小太监不敢打扰到两人独处。

这时他正挑着一盏灯笼,走在好几丈远外,是听不到二人在说什么的。

殿下怎么不趁着这个时候好休息休息……

似乎是因为蛊毒发作,慕厌舟的声音比平时沙哑了几分:“自前朝起,凤安宫内便种满了牡丹,过去每年的三四月,凤安宫都会设宴赏花,邀文武百官、风流名士进宫,我儿时便见过几次。”

当今圣上对赏花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兴趣,牡丹花宴的习俗断在了他这里。

宋明稚轻轻点了点头。

难得殿下有闲心聊起往事。

宋明稚放缓脚步,正在想要如何接话,就听花园那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宫女抱着个身穿碧绿色春衫的小孩,出现在了不远处——她怀里的人,正是宋明稚前不久才在敛云宫内见过一面的五皇子慕关书!

几日不见,他的状态好了不少,

远远地看到宋明稚和慕厌舟以后。

宫女立刻抱着五皇子快步上前,并朝两人行礼道:“参见齐王殿下、王妃。方才五殿下听见下人们聊天的时候说,齐王和王妃进了宫,便闹着要来见您二位。奴才……想带殿下来这里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遇到了齐王与王妃!”

相比起前几日,在敛云宫看到的那两个小太监。眼前这名宫女,字里行间都是对五皇子的关心。

卧榻之侧自然不能容他人鼾睡。

皇帝虽然一向都不喜欢五皇子,但是更不能容忍宫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耍小心思。

上回的消息传到皇帝耳边之后,他便命陶公公前去彻查了此事,连带着自出生以来便住在冷宫里的五皇子,也终于住进了普通的宫室,身边也随之重新换了一批人照顾。

五皇子慕关书年纪毕竟还很小。

他的话还说得并不是非常清楚,宫女的话音落下,他就好像小鸡啄米一般点起了头:“对,对!”

宫女笑了笑,又补了一句:“五殿下想送齐王殿下与王妃上宫道去。”

宋明稚和慕厌舟一道,缓缓地停下了脚步。

小孩向来健忘,宋明稚没有想到五皇子竟然还记得自己。他停下脚步,朝五皇子笑了一下,轻声道:“殿下有心了。”

而被宫女抱在怀中的五皇子慕关书,则转过身来,非常自然地朝着宋明稚伸出了双手……可是,还没有等他磕磕绊绊地说出自己打算做些什么。站在宋明稚另一边的慕厌舟,就已经转过身来,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抬起手,将慕关书抱到了自己怀中。

五皇子呆呆道:“诶?”

慕厌舟低头对怀里的小孩道:“阿稚手臂受了伤,我来抱你。”

身为亲王,养尊处优长大的慕厌舟自然从来都没有抱过小孩,五皇子瞬间便脱离了宫女温柔的怀抱,被慕厌舟高高地端在了怀中。

他扁了扁嘴巴,似乎是有些想哭,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又被慕厌舟垂眸挡了回去。

甚至,他还补了一刀:“五弟今日识过字了吗?”

宋明稚知道,本朝的皇子、公主们,从会说话的那一日起便要开始识字,要比普通人家开始得早上许多——这也是他们儿时的一大噩梦。

果不其然——

慕厌舟的话音落下之后。

被他端在怀中的五皇子,眼圈瞬间便是一红。

负责照顾他的宫女,只好有些尴尬地开口,回应起了他的关心:“回齐王殿下的话,五殿下今日的功课还没有做完。”

慕关书有些委屈地转过身,看了宋明稚一眼。

他之前一直被养在冷宫中,基础本就非常差,如今一想到识字,他便一个头两个大。

见此情形,慕厌舟的唇角不由一扬:“要本王说,五弟有时间在花园里面玩,还不如早早回去补功课,不然一会回去了……”

宋明稚虽然清楚,齐王殿下对外要装纨绔……但是他现在,明显是在欺负小孩。

听到这里,宋明稚终于忍不住蹙眉,制止道:“殿下——”

慕厌舟:“。”

他终于放过了五皇子。

海宣殿前的这片花园并不大。

还没说几句话,众人已走到了宫道边。

端了五皇子一路的慕厌舟,总算心满意足地将他交回了宫女的怀抱中。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变暗。

两排宫灯似星子,一路蜿蜒着消失在宫道的尽头。

宫女朝宋明稚和慕厌舟行了一礼,接着小声对五皇子道:“殿下,给齐王和王妃招招手,说下回见吧。”

而好不容易见到宋明稚,却没来得及和他说上话的五皇子,终于在此刻组织好了语言。他抬起一只手,朝宋明稚晃了晃,依依不舍道:“阿稚,下回见。”

——这是五皇子方才从慕厌舟那里听来的名字。

清脆的童音刹那间响彻了整条宫道。

就连一旁负责赶马的太监,也不禁默默将视线落了过来。

慕厌舟的脚步忽然一顿。

已经踏上宫道的他,又慢慢地转过了身来:“不许和我学,要叫齐王妃,明白了吗?”

说着,终于揽着宋明稚的肩。

在五皇子抗议的哼唧声中与宋明稚一道,头也不回地走上了前去。

——简直幼稚至极。

……

宋明稚与慕厌舟一起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目睹了刚才那场“闹剧”的宋明稚,犹豫再三后,终于忍不住委婉地提醒他道:“五皇子的年岁还小,殿下往后还是再欺负他了。”

在外面维持形象固然要紧。

但是不一定非要靠欺负小孩来完成……

五皇子慕厌舟和虽然是平辈。

但两人的年纪相差实在太大,慕厌舟方才的“胜利”,实在是有一些不武……

负责驾车的人是宫里的太监。

慕厌舟笑了一下,他并没有放低声量,“怎么能叫欺负呢?我这是在好心催促他学习,”停顿片刻,见宋明稚沉默不语,他又轻笑着凑上前,去看宋明稚的表情,并问,“怎么,还在想这事啊。”

宋明稚先点头,后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此时马车已经驶出了凤安宫,崇京城内的灯火,透过车帘照在了宋明稚的身上。

宋明稚的眉宇之间,虽还有昨日因受伤、生病而生出的淡淡倦意。但是原本苍白的脸颊,却被这万家灯火点上了几抹薄红。

眼前的这一幕,莫名让慕厌舟想起了新婚的那一晚……

慕厌舟轻轻笑了笑。

他离开了视线道:“怎么点头又摇头?”

宋明稚并没有多想。

他诚实答道:“我在想……齐王殿下小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史书总是格外节省笔墨。

齐王登基以前发生的事,史书上皆一笔带过,前后相加也就二三句话,而这其中自然没有关于他儿时的记载。想到这里,宋明稚便不由得好奇了起来。

说着他就轻轻地抬起了眼眸,无比认真地朝着慕厌舟看了过去。

黑夜里,那双水蓝色的眼睛,似乎格外明亮……

宋明稚的答案在慕厌舟的意料之外。

沉默几息。

慕厌舟忽然轻笑了一下:“不一样。”

他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宋明稚忍不住好奇道:“有哪里不一样呢?”

慕厌舟摇了摇头,深深地看向他眼底。

清懒、微沉的声音随即回荡在宋明稚的耳边:“我和他们都不一样。”

慕厌舟的手指在车壁上轻点了两下。

几息后,方才漫不经意道:“父皇对我,从来都不做任何要求,也没有安排人教我识字。故而,我自小到大都是怎么开心怎么来的。”

他的语气,与平日里一模一样。

传到负责驾车的小太监耳朵里,对方也只会觉得,齐王这是在炫耀自己与皇帝的关系——毕竟他自幼就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

可是只有宋明稚清清楚楚地看到:慕厌舟的笑意,半点也未达眼底。

慕厌舟并不是天生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纨绔公子——而对皇子而言,不做要求、没有限制,更从来都不是一件好事。

它并不能证明皇帝对齐王好。

唯一能够证明的便是……

慕厌舟自出生之日起,就是被放弃的那个。

现实中的齐王……人生完全不像史书中那般平顺,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

宋明稚的心格外闷。

话音落下,慕厌舟便忍不住咳了两下——

喝太多的烈酒不但会伤到脾胃。

而且还会让蛊虫的胃口变得越来越大。

近来慕厌舟一直都在控制饮酒。

他今天白天一口酒也没有喝,如今天色已经很晚,饿了一天的蛊虫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除此之外,慕厌舟体内蛊虫的蛊母就在凤安宫中。接近蛊母之后,蛊虫也变得比以往更加容易兴奋。

宋明稚瞬间便注意到了这一点:“殿下——”

他自袖中取出一只皮制的酒囊。

没有任何犹豫,便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交到了慕厌舟的手中:“殿下先喝一口酒吧。”

“咳咳咳……”

慕厌舟并不着急直接过酒。

而是好奇道:“阿稚随身都备着烈酒?”

宋明稚点了点头,认真道:“是,以防不时之需。”

慕厌舟的身上常备着烈酒。

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但他并没有取出自己的酒,而是用指腹,缓缓地从皮质的酒囊上蹭了过去。这只酒囊产自西域,不但外形精巧,上面还暗刻一支长满了小刺的花藤,看上去格外精致、漂亮。

慕厌舟的唇边,漾出了几分笑意。

他缓缓解开酒囊,轻咳了几声道:“咳咳……还好有阿稚关心我。”

说完,便将它一饮而尽。

马车慢慢驶入了齐王府中。

小太监下车,撩开了车帘,宫灯照亮了半驾马车。

慕厌舟的脸色,终于在喝完酒后,恢复到了往昔的样子。

历史因为宋明稚的到来,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如今朝堂天下的局势,要比历史上的这个时候要复杂,危险不少。

保险起见……

慕厌舟身上的蛊毒,必须尽早解开。

宋明稚手臂上的伤,处理得非常及时,并没有留下后遗症。但是短时间内失血过多,且还强撑着进了一次宫的他,仍在府中缓了几日,才一点一点恢复过来。

等宋明稚的状态稍好一点之后。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离开王府,去醉影楼找珈洛,同对方仔细地商议蛊虫一事。

……

三日后,醉影楼。

正午时分。

酒楼一般要从傍晚才开始热闹。

宋明稚正午来到醉影楼的时候,这里才刚刚开门,尚未开张。

经过上回的那场闹剧。

醉影楼内众人已经知道了宋明稚的身份。

因此,齐王府而来的马车刚停到醉影楼下,珈洛老板便出门将他迎了进来——珈洛自然不敢再像上一回一样,将宋明稚这个齐王妃带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他决定在醉影楼的包厢里与宋明稚交流。

同时,如临大敌。

甫一进门,珈洛便朝宋明稚行了一个大礼:“草民珈洛,见过齐王妃。”

宋明稚连忙道:“珈洛老板千万不要同我如此客气。”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摘下了遮着长发的轻纱。

珈洛擦了擦额间的冷汗。

第一回 见宋明稚的时候,他便有几分好奇——崇京城内究竟有哪个西域人出手如此的阔绰,将夜明珠当铜版花?

他在中原经商数年,按理来说,凡是有名的客商他都是认识的……

宋明稚的样子实在是太过漂亮。

假如,他真的是哪个西域客商,自己不可能听都没有听过。

可惜那个时候……

珈洛完全没有深思,直接被那几颗夜明珠,给蒙蔽了心智!

有苦难言的珈洛,叫来人给宋明稚倒上了茶。

同时,还安排随宋明稚来到此处的王府侍从,坐在了包厢的角落处——南市实在太过热闹,为了避免麻烦,宋明稚不但像行走在沙漠里的商旅一般,用轻纱裹起了脸与那头浅金色的长发,甚至于就连他身边那名侍从,都是同样一身打扮。

只不过由纱换成了灰色的布。

齐王计较起来,实在是太过吓人,珈洛已经见识了一次。如今,就算是单纯为了“避嫌”,他也不能让侍从离开这里。

宋明稚朝珈洛笑了一下,缓缓地坐在了桌前。

醉影楼的生意原本就非常火爆。

自从珈洛几日前进过敛云宫后,醉影楼的名声更是大噪。如今,崇京城内,人人都想来这里听一听乐师那日给皇帝演奏的曲目,再尝尝楼内的珍馐。

宋明稚没有耽搁醉影楼生意的意思。

他直接进入主题道:“实不相瞒,我这一次来醉影楼找珈洛老板,为的便是上一回说过的蛊虫一事。”

珈洛端茶的动作随之一顿。

停顿片刻,他方才缓缓点了点头:“草民了解。”

若是放在之前,珈洛自然不会错过这个赚钱的好机会。

但是,如今他已经知道宋明稚和慕厌舟的身份。

珈洛虽然还没有搞清楚身为齐王妃的宋明稚,为什么要找这个蛊母,但是他已由此猜出:此事绝对与皇家有不小的关系。

经营着醉影楼的珈洛,一向不都不想与皇室有太深的联系。

以免一不小心陷入什么麻烦之中。

珈洛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将宋明稚此前拿给他的夜明珠重新放回了桌上。接着,依依不舍道:“恕草民直言,草民若是能帮王妃,自然会帮王妃您寻找蛊母。但是王妃您的身份,实在太过特殊,草民实在是有些害怕啊。要不然……”

述兰话的语速,原本就要比中原官话快一点。

珈洛这噼里啪啦的一通,如倒豆子一般地倒进了宋明稚的耳朵里,显得无比激动。

闻言,宋明稚没有说话。

他缓缓抬手,将一块油绿的翡翠玉佩放在了桌上:“这是珈洛老板的辛苦费。”

无论是中原还是西域,都不产这样的翡翠。

珈洛是个识货的人,他一眼就认出:宋明稚手里的东西产自海外,比方才那对夜明珠还要值钱。

珈洛:“……!”

他默默移开了视线。

宋明稚刚才落座不久。

两人还没有说几句话,上回招待他的那个名叫“阿娜”的舞女,又一次端着一盘果脯,推开门走了进来。

她正想上前放下手里的东西。

却听坐在门边的侍从起身道:“我来。”

阿娜顿了顿,将东西交到了他的手中:“是。”

接着,便行礼退了下去。

包厢内的谈话陷入了僵局,侍从好像对此一无所知。他上前放下果脯,同时,低声提醒宋明稚道:“当心手。”

宋明稚伤还没有养好。

今日他依旧穿着中原款式的衣袍。

说完方才那番话后,侍从竟还随手帮他整了整衣袖,这才重新退到门前坐下。

宋明稚笑了一下:“好。”

他似乎并不介意那名侍从的触碰。

珈洛:嘶……

王府里的侍从说话怎么是这个语气?

珈洛莫名从两人这番交流中看出了几分暧昧。

联想到齐王之前的态度,珈洛的不禁紧张了起来,难不成王妃是真的有红杏出……打住,打住!

珈洛立刻将视线移到了别处。

然而,他虽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要问不该问的事情。

但是接连被慕厌舟吓了两回的他,还是忍不住心有余悸道:“……王妃今日来醉影楼,齐王殿下知道吗?”

宋明稚一时间没明白珈洛的意思:“珈洛老板是问?”

害怕慕厌舟再次带人来到这里的珈洛,终于不再拐弯抹角:“实不相瞒,草民只是担心殿下突然过来。”

慕厌舟上回来醉影楼动静太大。

不但吓到了自己与楼内的舞姬,甚至还吓到了一部分客人。

实在是有一些影响生意。

不过珈洛只敢在心里这样想。

他自然不敢当着宋明稚的面,将这句话说出来。

珈洛想了想,最终轻声叹了一口气,委婉道:“不瞒王妃您说,齐王殿下身份太过尊贵,草民实在是害怕待不当。”

话音落下,他便忐忑地朝着宋明稚看了过去。

而行走江湖多年的珈洛,怎么也没料到的是……宋明稚并没有接话。

就在自己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

包厢那头,突然传来一声:“那倒不会。”

珈洛:“……”

这个声音怎么有一点耳熟。

他整个人如同生锈了一般,缓缓转身朝着门口看了过去。

随即便见……

与宋明稚一道来到醉影楼的那名侍从,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块果脯。他取下裹在头肩之的灰色布料,一边吃果脯,一边随口朝自己道:“这个果脯味道不错,用来招待本王就好。”

珈洛抖了抖,差点从座上摔了下去。

慕厌舟吃完了果脯。

笑着朝两人看了过来,自在道:“你们聊你们的,不必在意本王。”

珈洛:……!

这是说不在意就可以不在意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