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回家说

海宣殿的御座前,早早守在此处的陶公公,忍不住抬眸朝慕厌舟看去——座前的宫灯好似火星,晃动着坠在了他那双冷茶色的眼睛里。

刹那间便将它点燃。

齐王妃远嫁入京、禁军的搜查,还有昨日的这场刺杀与王妃身上的伤,改变了慕厌舟。

他有了牵挂的人,所以不再像过往一般无欲无求。

皇帝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海宣殿。

他开口打破了殿内的沉默:“齐王殿下——”

慕厌舟仍在垂眸盯着地上的慕思安。

反倒是慕思安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向前膝行了两步,高声唤道:“父皇,父皇!”

皇帝没有搭理慕思安,径直坐上了御座,打断了慕厌舟没有说完的话:“可以了。”

宋明稚一边在太监的搀扶下向皇帝行礼,一边蹙起眉看了慕厌舟一眼,似乎是在用眼神提醒他少说两句,不要在御前失仪。

注意到宋明稚的目光后,慕厌舟终于收回视线。

他轻轻咬了咬牙,略有些不情愿地与众人一道,向皇帝行礼问安:“是,父皇。”

继而转身坐回了宋明稚的身边。

慕思安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下来。

他虽被询问了一整夜,但到底还是大楚的亲王,如今皇帝还在这里,慕厌舟自然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但是往常不可一世的慕思安,今日就是莫名地有些害怕他。

没有人比他,更能清晰地感受到慕厌舟的变化。

……

刺杀一事证物证俱全,线索清晰。

经过一晚上的审讯,该查的皆已查明。

宋明稚和慕厌舟坐下后,三司的官员便上前走了个过场,将此事从头理了一遍。不多时,便说完退了下去。

最近这段时间,皇帝虽然与从前一样,没有少吃仙丹灵药。但在朝中的种种杂事的“折磨”下,他的眉宇之间仍不免透出几分倦意。御座上的人喝了口茶,用略显沙哑的声音,朝慕厌舟问:“昨日之事你可有了解清楚。”

慕厌舟抿了抿唇:“听明白了。”

哪怕是面对皇帝,他的语气仍有几分冷硬。

御座上的人轻轻点了点头,似乎并不在意:“嗯。”

慕厌舟顿了顿道:“此事已由严大人查清,昨日埋伏在山道两侧,行刺的刺客是梁王岳丈,京兆尹韩珉义所派。昨日是柳老将军的忌辰,他的旧部也于清晨上山扫墓。刺客放火烧了马车,刚逃下山便落在了他们的手中。”

说曹操曹操到,慕厌舟话音刚落下,负责调查此事的左丞严元博,也来到了海宣殿内。他朝几人行礼,坐在了皇帝的右手边。

韩珉义自然不是什么忠良之臣。

但是坚信自己会成为国丈的他,一直都与严元博有一点点不对付,面和心不和。这回,皇帝让严元博查案,他自然没有放水,一番严刑拷问,就将事情调查了个水落石出。

甚至就连韩珉义,也已经咬牙,将事情认了下来。

打算替梁慕思安顶了这口黑锅。

慕厌舟说完之后,跪在地上的慕思安仍不忘嘴硬:“此事,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关心则乱——

深陷情网之人,自然不能时时保持理智。

今日入宫之前,宋明稚和慕厌舟早已经有过商量。

慕厌舟冷冷地笑了一声:“韩珉义刺杀我与阿稚,得利的就是梁王,梁王怎么可能对此事一无所知?”

说话间,他轻搭在桌前的手都不由自主紧攥成拳。

宋明稚轻轻地唤了一声:“殿下。”

同时伸出另外一只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抚了抚慕厌舟的手背。

慕厌舟回头看了宋明稚一眼。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他,瞬间叹了一口气,缓缓松开拳轻轻地握住了宋明稚的手。

皇帝就像是早已料到,慕厌舟会是这副反应。他缓缓蹙了蹙眉,将视线落在了严元博的身上:“依左相看,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按了按眉心:“近来皇家杂事太多,还是快些处理了,不要再拖。”

被点到名的严元博立刻走了出来:“是,陛下。”

宋明稚看到……

严元博悄悄抬眸,看了皇帝一眼。

严元博做正事的能力或许一般般。

但是论起对皇帝的了解,还有见风使舵的能力,朝中却没有任何大臣,能够与他相比。

“依臣所见……”

严元博迅速将皇帝这两日的言行,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陛下昨日,听到刺杀一事后的愤怒并不是假的。但他今日的语气,却疲惫有余,而气愤不足。作为当今的圣上,如果陛下真想,他早就下旨处置了梁王与一干人等,哪里还用问自己的看法?

严元博立刻便反应了过来:

陛下他虽不容忍刺杀一事,但是看他目前的态度……他暂时还不想册立太子,同样也不想让齐王,因为此事而得到太多的“好处”。或者说给朝臣们放出信号,直接将齐王与“太子”二字绑定在一起。

除此之外还需要自己开口……

与慕厌舟唱唱反调,保持距离。

想通这一点之后,严元博立刻便和起了稀泥来:“单凭现有的证据,的确不能证明此事的幕后主使,一定是梁王殿下……”

慕思安当即松了一口气。

见严元博明显向着自己,他立刻开口,替自己辩解起来:“儿臣绝对没有异心啊,还请父皇明鉴!”

慕厌舟终于忍不下去了。

他自桌前站了起来,松开宋明稚的手朝慕思安走了过去:“所有的坏事,都是梁王那个岳丈做的,只有梁王一个人清清白白?此事若是传出去,你觉得会有人信吗?”

他表现得就像是一个普通、沉不住气的纨绔。

皇帝垂眸朝严元博看了过去。

严元博的手心,当即出了一层冷汗:“齐王殿下……”

此时慕厌舟正在气头上,被赶鸭子上架的严元博,只好离开视线,硬着头皮道:“凡事都要讲求一个证据,臣没有包庇任何人的意思,但此事的确不能就这么盖棺定论。”

“不能盖棺定论?”慕厌舟转身朝他看去,“严大人这是不打算继续向下查了吗?”

严元博赶忙朝慕厌舟行了一礼,并睁眼说瞎话道:“齐王殿下,这并不是下官不想查,而是实在只能查到这么多啊!”

慕厌舟仍不罢休:“你——”

眼看两人在御前争论了起来。

皇帝终于在这时开口打断道:“好了,不要再为难严相了。”

他一句话就将自己从这件事里面摘了出去,一切都变成了“严元博的意思”。

严元博也适时开口道:“依臣所见,不如直接向韩大人交由三司处置,早早断了此案?”

宋明稚记得,自从在敛云宫起。

擅长趋炎附势的严元博,便讨好、巴结起了齐王。

而如今,他竟然只因皇帝的三言两语,而改变自己的态度,这一点还真的是令人感叹服——严元博虽然也会在皇子的身上下注,但始终记得当今圣上是谁,并且还会帮皇帝,说出那些他想说,却又不方便说的话。

天生就是做奸佞的料子。

皇帝轻轻地点了点头:“好,就按照爱卿说的这样处置。”

严元博立刻领命:“是,陛下。”

说着,便朝手下打了一个手势,示意对方移送韩珉义。

“这就结束了?”

慕厌舟紧蹙着眉,还想说点什么。

一副沉不住气的样子。

但他没有来得及开口,宋明稚已经起身走上前,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殿下少安毋躁。”

同时微微用力捏了捏慕厌舟的手。

淡淡的暖意穿过春衫,传了过来。

垂眸看到身边人一脸担忧的模样,慕厌舟的怒意,瞬间便消了一大半,“可是那群人伤到了你……”慕厌舟停顿片刻,咬牙朝着皇帝说道,“若不是我昨日,与王妃一道坐在他的马车上,那我们二人或许要一起葬身火海了!”

跪在地上的慕思安脸色当即一灰。

……原来如此啊!

他昨日收到消息起便疑惑慕厌舟为什么毫发无损,现在总算知道了答案!

慕厌舟压根就不在他自己的车上,而是乐颠颠地去找他那个王妃了……真是被他撞了大运!

慕思安的脸瞬间红一阵,白一阵。

此时他想的并不是自己应该如何自保,而是后悔……

若是能够回到昨天清晨,自己一定要反复叮嘱那群刺客,将马车里的人全部杀掉,一个活口也不留。

严元博并没有看慕厌舟。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看了看皇帝。

随即,便听到皇帝一边摇头,一边道:“至于梁王慕思安,就先禁足在府内思过。没有朕的圣旨,不得出来!”

严元博立刻应道:“是,陛下。”

可是慕厌舟并不满意:“怎能如此轻拿轻放?”

他不禁用力,攥紧了宋明稚的手指。

直到耳边传来一阵低呼,方才松手:“抱歉……”

宋明稚朝慕厌舟摇了摇头,低声提醒他道:“这里是海宣殿,殿下不要任性。”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生出了错觉……

宋明稚隐约感受到,慕厌舟的手指似乎轻轻地颤了一下。

来不及细想。

慕厌舟已转身恨恨道:“可是你的手。”

他的视线落在了宋明稚的手臂上,眼中生出了几分不忍。

严元博的话,回荡在海宣殿上,落到了皇帝的耳边。

他用手指摁了摁额头,好似一个普通的,不忍心看到兄弟相残的父亲一般,疲惫道:“就按照你说的办吧。”

严元博立刻应道:“遵命,陛下。”

宋明稚看到太阳不知何时已落下了山。

西边的天空变得墨蓝一片,只亮着几盏宫灯的海宣殿里,看上去格外暗。

在严元博领命的那一瞬间,慕厌舟轻握住了他的手,接着,半点也不给殿内人面子地开口道:“阿稚,我们走——”

说着,便牵起宋明稚的手,当着海宣殿里面众人的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就像是没听到皇帝那声“胡闹!”一般。

宋明稚:“!”

殿下这是何意?

不等他想明白,人已被带着走出了海宣殿。

这一刻,慕厌舟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忘记了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的心中只有宋明稚身上的伤。

与对方所受的委屈。

凤仪宫内处处都是宫女和太监。

甚至就连房梁,还有树枝之上,都藏满了暗卫。

皇帝虽然多年不理政事,但是这也不能改变“海宣殿”就是海宣殿的属性。而坐落在凤仪宫最核心位置的它,也是宫中守卫最为严密的地方。

两人刚走出海宣殿的门。

便有数道目光,明里暗里落了过来。

海宣殿外的游廊中——

春末,正是落花的时节。

晚风吹拂着落花坠入游廊。

宋明稚正打算拉住慕厌舟,没想到对方竟突然停下脚步,反手将他紧紧地抱在了自己的怀中。

宋明稚:“……!”

这与之前的安排不同。

宋明稚这疑惑只持续了一息。

下一息,他便隔着春衫,感受到了一阵清晰的颤意。

齐王的手指正在因为蛊虫而微颤……

宋明稚立刻明白了过来——他方才突然离开海宣殿,既是因为演戏,也是因为蛊毒!

慕厌舟曾试图用内力抵抗体内的蛊毒,并因此留下了“后遗症”,时不时便会出现类似的症状——此前宋明稚就是因此,而发现慕厌舟身中蛊毒的。按照以往的经验,这样的发作,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只是……凤安宫里面有熟悉蛊毒的人。

慕厌舟也是因此而不常进宫。

除此之外,自从上回在敛云宫内发作之后,齐王身上的症状,也变得愈发明显。这个时候他不能剧烈活动,最好站在原地不动,等待恢复。

……眼下,自己必须帮齐王殿下遮掩!

慕厌舟低下头将下巴搭在宋明稚的肩上。

宋明稚则抬起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回抱着他,低声道:“殿下别生气。”

慕厌舟朝着宋明稚摇了摇头,沉默片刻之后,方才道:“明明是我没有替你报仇,你怎么还反过来安慰我?”

说着,终于轻轻地笑了一声。

慕厌舟的声音哑哑的:“阿稚,你怎么这么好。”

此时慕厌舟仍没有抬起头。

呼吸产生的热流,如羽毛,随着他说话的节奏,在宋明稚的脖颈间扫来扫去。

宋明稚下意识便想要后退。

但是他的本能却告诉自己……绝对不可以!

这里是皇宫,处处都是皇帝的眼线,他们或许听不清楚自己和齐王在说什么,但是一定能够看到两人的肢体动作。

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让这帮人抓到把柄。

宋明稚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格外坚毅。

“殿下这是什么话……”

慕厌舟方才虽然表现得十分激动。

但是知道皇帝没有对自己放下心来的他,早在来凤安宫的路上就已经料到了这一幕。

他非常清楚——

自己一气之下离开海宣殿,皇帝顶多只会在嘴上怪罪两句。与之相反的是:自己越是莽撞,越是喜怒形于色,皇帝便越是放心。

宋明稚沉默了片刻。

终于缓缓抬起眼眸,说出了慕厌舟在来凤安宫的路上,教自己的话:“殿下,我不在意别人是不是关不关心此事。在我看来只要殿下在意,有这个心就好了。”

慕厌舟离开海宣殿后,陶公公便带着几名小太监追了出来。

宋明稚的声音不大不小。

正好落在了陶公公等人的耳边。

他的脚步不由一顿。

陶公公:“……”

齐王妃这番话,与殿下可真配呀。

游廊另一边,本想上前的陶公公在看到两人这你侬我侬的架势之后,略有一些不好意思地停在了原地。只是,这里毕竟是凤安宫,他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清了清嗓子,提醒道:“殿下?”

慕厌舟没有搭理陶公公。

而是在此刻轻叹了一口气道:“都怪严元博……”

他用额头在宋明稚的肩膀上蹭了蹭。

略微不悦道:“父皇向来没有兴趣,关心朝堂上的这些琐事,全将它们交到严元博的手中。都怪他……不想得罪慕思安一干人等,这才会将此事轻拿轻放!”

他的语气颇为任性:“你且放心,有朝一日我定会替你报了这个仇。”

说着说着,慕厌舟还咬起了牙来。

宋明稚笑了一下:“好了,殿下别生气了。”

慕厌舟手上的颤意正在逐渐变弱,但仍没有结束的意思。

两人动作,明明没有任何出格。

但是二人之间,却始终有一种,说不清不明的暧昧气氛。听到这里,就连周围的宫女和太监,都默默地移开了视线,不好意思再多这里看一眼。

唯独陶公公再次大胆提醒了一句:“齐王殿下。”

慕厌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似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的确有些不符合身份与年纪。

不过慕厌舟自然不会这么快退让,他终于抬起了头,将手扶在宋明稚的腰间,垂眸看向对方的眼睛。

眨了两下之后,方才理直气壮道:“怎么办?我还在生气。”

不远处,来也不是走也不是的陶公公,终于听出来了——齐王殿下这哪里是在生气?他的气早就消了,此刻分明是想要借王妃安慰他的机会,得寸进尺!

不愧是从小看着慕厌舟长大的陶公公。

他似乎真的没有猜错——

注意到附近的宫女与太监之后。

略有些不好意思的宋明稚,想要挣脱他的怀抱。

但是慕厌舟仅用一只手,便箍住了宋明稚的腰:“不行,安慰我一下。”

宋明稚拍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慕厌舟不满道:“我可没有这么好打发。”

这时齐王妃也看出来了——

自己身边的人气早已经消了。

他放下手,耳尖泛起了薄红:“那殿下要怎么办?”

当今圣上从来都不是勤政之人。

就在两人说话之际,皇帝也带着人,离开了海宣殿。

海宣殿三面环水,要想离开这里,那便必须通过眼前这条游廊。见状,陶公公终于忍不住快步走上前来提醒。

余光看到这一幕后,慕厌舟不再放低声音。

他突然俯身凑上前去——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短短一拃长。

宋明稚下意识想要往后退,然而抵在他后腰上的那只手,却拦住了他的去路。

陶公公的脚步,不由一顿。

宋明稚:“!”

殿下需要继续拖延时间。

慕厌舟深深注视着宋明稚的双眼,

几息后,忽然低头轻轻地吹了吹他的睫毛,接着,轻声笑道:“不行,你亲我一下。”

宋明稚:“……!”

宋明稚跟在慕厌舟身边这么长时间,早已有了随机应变的能力。

——殿下这么说,自然不是真的要自己亲他,而是再拖延几息,继而于皇帝的面前结束这场“戏”。

听到慕厌舟的话后。

宋明稚沉默了片刻,便轻轻侧过身,朝他低语道:“回家再说。”

慕厌舟手指上的颤意终于逐渐弱了下来。

呼吸的节奏也不再像方才一样凌乱。

听到宋明稚的话,慕厌舟总算笑了起来。

他缓缓抬手放开了宋明稚:“这是你答应我的,那我们就回家再说。”

话音落下的同时——

慕厌舟于带着宋明稚转身,走到了游廊的那侧,将路让了出来。

海宣殿的游廊内,侍从们齐齐俯身朝皇帝行礼。

方才那一幕实在有些危险。

宋明稚的心跳,也不由加快了几分。

此时他终于放下心来,随侍从一道弯下了腰去。

同时在心底里计划到……齐王殿下身上的蛊虫,必须想办法尽早解开!

如今已经开春,珈洛也该启程回述兰了。

短短几瞬,宋明稚脑海中便冒出了无数个念头,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皇帝已经穿过游廊,离开了海宣殿。

海宣殿前,慕思安也被侍从们拖了出来。

就在起身的那一瞬间,宋明稚忽然听到,慕厌舟在自己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够听见的声音道——

“方才替你报仇的那句话。”

“不是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