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惹到了

瓷制的汤匙带着淡淡的暖意,轻贴在宋明稚的唇边。

慕厌舟轻笑道:“屋门没关。”

只一息,宋明稚便反应了过来——

此时还没有到正午,天色正亮,侍从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徽鸣堂外,甚至就连方才离开的那一名太医,都有可能会杀个回马枪。在他们的眼里,齐王当然不能看着自己喝药,什么都不做。

祸患常积于忽微……

若是要演,绝对不能忽略细节。

宋明稚立刻配合地张开了嘴巴。

慕厌舟轻轻地将汤匙向前倾斜,带着浅淡苦香的热气袅袅升了起来,扑向他的鼻间。不过,宋明稚却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便将汤匙中的东西一饮而尽。

慕厌舟好奇道:“阿稚不觉得苦?”

宋明稚认真道:“还好。”

生肌止痛的汤药除了苦涩以外,还带着一点淡淡的铁锈气。宋明稚不知道里面究竟都有什么草药,对他来说,这汤药虽然有一些难喝,但是不至于苦涩到难以入口。

慕厌舟再次垂眸舀起一勺汤药。

述兰虽然附属于大楚,是一个小国。

但是位于商路上的它,自古便是繁荣富庶之地,国中的贵族也一个比一个懂得享受。作为述兰的小郡王,宋明稚却既不怕疼,又能吃苦……

慕厌舟忽然有几分好奇。

宋明稚他究竟是怎么长大的呢?

宋明稚轻轻将嘴唇,贴在了瓷勺畔。

还没有将汤药喝到口中,他便听到,徽鸣堂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元九小跑着穿过了前院。

不过转眼,他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门前,接着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于第一时间朝慕厌舟道:“启禀殿下,消息已经传到宫中去了!”

他一口气说完这句话后,方才后知后觉地看清两人在做什么。

元九:“……!”

殿下他,他竟然在喂王妃吃药?

元九虽然不是什么外人……

但是,见他急匆匆闯进徽鸣堂中,宋明稚终不由在心中暗暗感慨道——齐王殿下果然很有先见之明!

慕厌舟没有朝门外看一眼。

而是低下头,轻声提醒道:“爱妃?”

宋明稚顿了一下,立刻把汤药喝了下去。

慕厌舟又漫不经心地舀起了一勺汤药,终于在等待它晾凉的间隙开口,朝元九问:“之后又有何动作?”

元九在慕厌舟的身边,待了这么些年,大小也见过一些世面。他立刻低下头去,一边整理思绪,一边说了起来:“回齐王殿下的话,皇帝陛下知道此事后,在宫中大发雷霆,并于第一时间派人出宫,将梁王带进凤仪宫内……”

徽鸣堂内,阒然无声。

元九的话音落下之后,半天也不见慕厌舟回答。

见此情形,他终于忍不住抬头,悄悄地朝前看了一眼——徽鸣堂最西侧,那张悬着青纱帐幔的床榻畔,慕厌舟正低头用汤匙,轻晃碗里的汤药,等待它变凉。几息后,方才再次拿起汤匙,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放在了宋明稚的唇边。

殿下竟然在专心致志地喂王妃吃药?

元九的小动作没有逃出慕厌舟的眼底。

慕厌舟蹙了蹙眉:“继续。”

元九立刻回过神,再一次低下了头去:“是,是殿下……”

他将震惊,强压在了心底。

同时忍不住在心中猜测——

这也是齐王殿下计划里的一环吗?

-

或许是因为身上受了伤。

宋明稚刚刚喝完药,头脑便逐渐昏沉了起来,似乎是有一些发烧。

慕厌舟并没有叫人送他回酌花院。

而是放下了榻前的纱帷,留宋明稚在徽鸣堂内休息。

徽鸣堂内的下人们,之前都是在王府后院里干粗活、杂活的。起初他们虽有一些不适应,但是没过多久,便上了手,干起活来甚至起来要比此前皇帝派来的那群人更加积极、上心。

最近这一段时间,慕厌舟夜里虽然住在酌花院,但是白天仍要在徽鸣堂内读书。有他在这里。下人们更是一点也不敢懈怠。今早慕厌舟一行人离开王府去乐章山后,下人们清扫了徽鸣堂,同时按照惯例点燃了香料。

此刻……

宋明稚身上那一条被子。

甚至就连枕头上,都沾着一些淡淡的苏合香,和慕厌舟的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不知怎的,宋明稚竟有一点不习惯。

“殿下……”宋明稚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撑在榻上,缓缓地坐了起来,“现在时间还早,殿下处理公事要紧,我就先回酌花院里休息吧。”

此时,元九已经离开徽鸣堂。

屋内又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宋明稚隔着那道青纱帐幔看见:

听到自己的话之后,慕厌舟手上的动作,不由一顿。

他摇了摇头。随口道:“不必,阿稚留在这里养病吧。”

宋明稚上一世时虽然是暗卫,武功要比现在高强许多。但可能是因为小的时候,在吃穿之上有所欠缺,他的体质向来都很一般,长大成人后,也常常因为受伤而生病。不过那个时候,宋明稚都是硬扛着过去的。

“养病”对宋明稚来说,是一个有些陌生和奇怪的词……

但是慕厌舟的语气稀松平常。

宋明稚只好听他的话,重新躺了回去。

方才那碗汤药里,似乎也有些助眠的草药。

宋明稚的头脑愈发昏沉。

可躺回去之后,他却并没有在第一时间闭上眼睛休息——

宋明稚已经习惯,慕厌舟在夜里趁着自己睡觉的时候处理政事。但是现在,太阳仍高高挂在天际,这个时候休息,宋明稚总觉得有一些不大自在。

更何况,几个时辰之前,他的身边才发生了一件大事。

也不知道殿下要怎么处理。

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青纱帐幔那头突然响起一阵轻笑,慕厌舟的声音,穿过半座徽鸣堂,落在了宋明稚的耳边。

慕厌舟就像是猜到他心中在想什么似的,轻声道:“安心,阿稚只需要好好休息,养伤、享乐便好,剩下的事情,都是我需要做的。”

他的语气虽带着笑意,并不严肃。

但是宋明稚知道……齐王殿下一定能够做到!

……

宋明稚昨天晚上就没有睡觉。

放下心来之后,正在发着低烧的他,直接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宋明稚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究竟睡了多长时间。

他只隐隐约约地听到——

皇帝将身边的陶公公派到了齐王府中。

“……陛下听说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后,龙颜大怒,立刻便叫奴才出宫,来将殿下和王妃一道带入凤安宫中,仔细处理今早之事,顺便好好压压惊。”

宋明稚轻轻蹙起了眉。

他正欲挣扎着起身。

却听见慕厌舟低声道:“不行。”

陶公公被他吓了一跳:“不,不行?”

殿下这又是要做什么。

徽鸣堂正厅,慕厌舟回头看了一眼那道青纱帐幔,他压低了声音,对陶公公道:“阿稚今日受了伤,现在状态还没有恢复,需要好好休息,进宫一事不如等到明后天再说吧。”

……陶公公听得目瞪口呆。

慕厌舟顿了顿又道:“还请公公替父皇传话,就说等阿稚状态好些,本王定第一时间进宫。”

他的神情格外认真。

慕厌舟知道——

皇帝向来多疑猜忌,自己体内的蛊毒便是证据。只要蛊虫还在自己的体内,那便证明自己的“好父皇”仍然没有放下他的戒备。

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

在皇帝以及崇京城中,众多熟悉自己这个“朽木”的人心目中,自己应当时时将王妃放在第一位。

慕厌舟自然不可能错过摁死慕思安的机会,但是他向来都不是一个容易心急的人。

陶公公犹豫道:“这……”

那群刺客都没什么骨气。

还没有到京城,他们便争先恐后地将今日的计划,与背后之人说了出来,甚至还拿出了证据……一切皆已清清楚楚地指向了梁王慕思安。

陶公公被慕厌舟的话吓了一跳。

齐王殿下竟然不着急进宫,趁着陛下正在气头上,去找他告状?

陶公公虽然一直在皇帝身边当值,但是当年,他也曾受过贤平皇后的恩惠。相比起梁王,他向来都更偏向于慕厌舟。

听到今天清晨发生的那件事之后。

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慕厌舟可以利用这件事,一举扳倒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梁王慕思安!

乍一听慕厌舟的话,陶公公的第一反应是失望。

但是仔细想想……

这是的确像齐王能够做出来的事。

陶公公犹豫着道:“是,殿下……”

皇帝一向都溺爱慕厌舟,他也不是第一次和自己的父皇“对着干”了。陶公公虽有一些忐忑,但最终还是应了下来。他简单问了问宋明稚的伤势,便向齐王告辞,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王府,回到了凤安宫中。

又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陶公公再一次气喘吁吁地带着人,出现在了徽鸣堂内:“启,启禀殿下,圣上知道您的意思了!他说,让您和王妃先在府内休养,等到王妃好些,再说入宫之事。”

说话间,还有几名小太监,手捧着木盘走上前来——

这里面装的都是皇帝赏赐的珍稀药材。

宋明稚于半梦半醒间听到……

陶公公又与齐王寒暄了几句,他没在这里待太久,便带着小太监离开了王府。

徽鸣堂内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而就在宋明稚沉沉睡去之前,他忽然感受到……有人走上前,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慕厌舟抱着满身是血的宋明稚,走进齐王府的那一幕,落在了无数崇京人的眼中。“齐王遇刺”的消息没过多长时间,就传遍了大半座京城。

此时,已经到了中午。

齐王妃受伤的消息越传越广,伤势也在一传十,十传百中变得越来越“重”。

见到凤安宫里的人去了又来。

终于有好事者,忍不住凑到了齐王府门前,探头探脑想要一窥究竟——齐王妃可是西域第一美人,如此绝色,难不成就要殒身于今日了吗?

但是这一日,齐王府始终都紧闭着大门。

前来围观的百姓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们只瞧见——

齐王与王妃出事之后不久。

便有一队人马离开了皇宫,朝着不远处的召安坊而去,眨眼之间就将位于坊内的梁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楚一朝,从不缺手足相残之事。

结合今天早上的遇刺传闻,与前段时间搜查京城之事,围观的百姓便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派人刺杀齐王与王妃的那个人,就是梁王慕思安!

……

一个多时辰以前,梁王府。

被慕厌舟吓到腿软的侍从,踉踉跄跄地跑回了府中:“殿下,梁王殿下——”

侍从的情绪实在太过激动。

他还没有来得及将话说清,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不同于自信满满的慕思安。

梁王妃原本就有一些心虚,当即就被他这阵动静,吓得从桌前站了起来:“你这是何意?”

侍从的声音都在颤抖:“回,回殿下、王妃的话,奴才方才在齐王府外看到,齐王府的马车已经回到了崇京,但,但是慕厌舟并没有死!他,他好好地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反倒是他那个王妃,似乎是受了重伤。”

慕思安重重地拍了拍面前的长桌:“这怎么可能!”

他的话虽然这么说。

但是发抖的嘴唇,与上下磕绊的牙齿,却泄露了他紧张的心情。

梁王妃魂不守舍:“殿下,我们之后要怎么办?”

慕思安没有理会她的问题。

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朝侍从问:“你还看到什么了?慕厌舟他知道此事与我有关吗!”

侍从刚才并没有看太多,便急匆匆跑了回来,他愣了一下,不禁摇头道:“后,后面的事情奴才就不知道了。”

侍从的话音,还没有落下。

慕思安已经转过身,朝着门外而去,他咬牙道,“好!”同时转过身去,朝着愣在原地的侍从吩咐道,“备马。”

梁王妃立刻提起裙角跟了上去:“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去韩府,”慕思安咬着牙,冷静了下来,“找你爹,一道商议此事。”

梁王妃也反应了过来:“是,我与殿下一道去。”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进了院内。

和只有一位王妃的慕厌舟不一样。

梁王慕思安除了正妃以外,还有两个侧妃,与美人、夫人无数,他的府邸里面早已经住满了人,向来热闹得不像话。

但是今日……

慕思安坐上车之后,忽觉周遭寂静得有些诡异。

连负责赶车的侍从,都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马车上,面无人色的慕思安缓缓闭上了眼,片刻过后,方才颤着手,撩开面前的车帘,朝着院内看了过去。

穿银色软甲、手持长剑的官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破门而入。此时他们正站在不远处的仪门外,静静地注视着自己所在的位置。

慕思安的心瞬间一颤。

他下意识想要放下车帘,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动作,领头的官兵已经走上前,朝他行礼道:“不知道梁王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慕思安沉声道:“与你何干。”

官兵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站直身,打了个“请”的手势:“请梁王殿下随吾等进宫,圣上今日有事,要找殿下聊聊。”

话音落下的同时。

披坚执锐的官兵,已经上前将慕思安,自车内“请”了出来。

-

最近一段时间京城里的大事实在太多,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而其中,最受百姓们瞩目的,便是这场刺杀案——梁王慕思安与齐王慕厌舟,是大楚唯二的亲王。世人早已经默认,皇位将落在其中一人的头上。因此,两人之间的冲突,直指向了“夺嫡”二字。

慕思安被带进宫后,整座崇京城都有了些许风声鹤唳的意思。然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正处于风口浪尖之上的慕厌舟,竟然还忍着没有出门一步。直到第二天傍晚,宋明稚的体温降下来之后,方才带着他一道乘坐马车,朝凤安宫而去。

慕思安向来是一个在意名声的人。

他虽然一直都觉得“刺杀”一事十拿九稳,但不想被世人指点的他,仍然有意将自己从这件事中剥离了出来——至少明面上的刺客都是他岳丈派去的。

虽说齐王出事慕思安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不仅明眼人知道,这件事与他脱不了干系,甚至就连被俘的刺客,也将矛头对准了他。

但是慕思安进宫之后,却怎么也不承认此事是自己的意思,而是直接将它,推到了自己的岳丈的身上。

……

凤安宫,海宣殿。

曾经风光一世的梁王慕思安,从没有像今日一样狼狈过。

他身上的那件锦衣因为长跪,而变得皱皱巴巴,一整天没有梳整过的鬓发,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乱了个彻彻底底。远远看去,竟像个落魄的乞丐,身上没有任何的皇家气度。

这时,皇帝还没有到海宣殿。

慕思安正被两名官兵强压着,跪在地上。

听到脚步声之后。

终于像是生了锈的车轮一般,艰难地转过了身去——

宋明稚和慕厌舟来了。

手臂上有伤的宋明稚,并没有穿窄袖衫,而是换上了中原的宽袍大袖。他的脸色因为失血而变得有些苍白,头发也并没有像平日里一样束在脑后,仅以一条丝带相缠。

而他的身边……

慕厌舟时刻关注着身边人的动作。

宋明稚明明只伤了手臂,但跨过门槛的那一瞬,他还是抬手,将人扶了过来。同时,轻声提醒:“阿稚,慢些走。”

宋明稚轻轻点头:“好……”

慕厌舟将宋明稚送到椅子上坐好后。

方才冷冷地将视线,落在了慕思安的身上。

海宣殿的地上铺着石砖,寒气早已顺膝盖,蔓向慕思安全身。被慕厌舟这样一瞥,不仅慕思安,甚至就连他身边的两名官兵,与殿内的太监,心中都生出了一阵寒意。

齐王变了!

就在这一刹那间——

他们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过往从不将任何事放在心上的齐王,早已经因为他身边那个西域王妃,彻彻底底地发生了改变。

慕厌舟缓步朝慕思安走了过来。

将慕厌舟视作普通“朽木”的慕思安,此前压根都没有想过,自己会败在这个人的手中。

看到来人的那一刻,他的脸上瞬间就没有了血色。

慕思安在进宫的路上已经想好:只要自己咬死,不承认刺杀,将此事与死罪推到韩家人的头上。曾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父皇也自然不可能,随随便便按照“国法”处理自己这个亲儿子,顶多就是幽禁在王府之中。而自己……大不了就是先隐忍上一段时日,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当今圣上从前,就是这样做的。

“三弟——”

“三弟,这回真的与我没有关系!”

慕思安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些刺客都是韩府的人,是那个姓韩的背着我动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自昨日起,慕思安便揪住这一点不放,无论怎么问都是这个答复。

慕厌舟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

慕思安咬了咬牙:“反正,我看这些刺客也没有伤到你,我们不如各退上一步……”

听到这里,慕厌舟终于轻轻笑了起来。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慕思安的面前,垂下眼眸道:“没有伤到我?”

慕厌舟并没有俯身。

傍晚的斜阳皆被他挡在了身后,只留一片黑影给慕思安。

跪在地上的人听到,慕厌舟压低了声音道:“可惜了。”

慕思安愣了一下:“我……”

话音未落,慕厌舟终于缓缓垂下眼帘。

他如看一只狗似的,看着慕思安,缓声道:“你若伤的是本王,这一步或许可退。”

“但可惜,你伤到了阿稚。”

这一次,他绝不会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