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害怕吗

随宋明稚一道来的阿琅看得目瞪口呆。

直到二人走下楼,阿琅方才想起转身,小跑着跟了上去,顺带着还不忘替他们关上包厢的大门,将这些群纨绔关了进去。

只留下一大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尤建安的酒醒了一半,他呆呆地朝众人道:“那,那我们还要换个地方,继续喝吗?”

说着便回头朝同伴们看了过去。

凉风自窗外吹了进来。

顷刻间,便吹散了屋内的酒香。

方才兴致勃勃的廖文柏,重新坐了桌边:“算了,我不去了。”

众人也已没了兴致:“回家回家!”

“散了吧,都散了……”

说着,便一个个披上外袍,站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尤建安轻叹了一声:“唉。”

想到当年一起喝酒的日子,他不禁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不禁在心中叹道——祸水,真是蓝颜祸水!

……

宋明稚与慕厌舟牵着手,一道坐上了马车。

侍从上前行礼放下车帘。

眼前的景象,瞬间变得漆黑一片。

慕厌舟也于此刻,带着笑在宋明稚的耳边道,“心有灵犀一点通,”被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听上去略带几分沙哑,“我就知道,阿稚定会来这里找我,不会任我在此处饮酒。”

“喂养”蛊虫所需的酒,是一定的。

慕厌舟每日在府中都会定量饮酒,确保它们不会反噬自己的心脉。崇京城内人人都知道,齐王是个嗜酒如命之人,每逢宴饮,他都会与那群纨绔一样,只顾畅饮,不顾自己的身体。如今,借着“王妃要自己戒酒”的名义,慕厌舟在外,就能够名正言顺地减少饮酒,不再像从前那般放纵了。

侍从驾着马车缓缓地驶离了酒楼。

此时的崇京城正是繁华热闹的时候,叫卖声、鼓乐声与行人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长街上。唯此一隅,一片静谧。

宋明稚也笑了一下,低头道:“这是我应该的。”

此时他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

低头的那一刹那间,宋明稚才看到,此时自己与慕厌舟竟仍……十指紧扣。

慕厌舟的视线随宋明稚一道落了下去,这一回,他并没有像以往一样说什么“唐突”,而是自然而然地松开了手,继而轻轻地笑了一声。

看上去像是适应良好。

宋明稚默默移开视线。

这家酒楼就在齐王府的周围,两人没说几句话,马车已驶入了王府,再向前走一会,就是酌花院了。宋明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时自己的身上,仍然披着慕厌舟的那身外袍。

他顿了一下,正欲将身上这件外袍还给慕厌舟。但还没有来得及动作,耳边便传来一声:“不必了。”

慕厌舟一边说一边抬手,轻轻替宋明稚整了整衣领。

宋明稚愣了一下:“好。”

他知道慕厌舟这是好心,因此并没有多做什么推辞。

浅青色的外袍上余温还未散尽。

车角的宫灯随着车,轻轻摇荡,宋明稚的鼻间,则始终徘徊着一阵淡淡的苏合香。

这是慕厌舟身上的味道。

-

几天后,齐王府。

慕厌舟去柳氏祖墓扫墓的时候终于到了。

今日是慕厌舟的外祖父柳老将军的忌辰,因此他每一年都会选择今日,去为柳老将军与柳家众人扫墓、祭拜。柳家如今已经彻底败落,且无后嗣。

故而,慕厌舟此举,向来没什么人在意。

卯时,天还没有亮。

齐王府里的马车,已经早早地驶出了府院,一路沿着宫道,穿过了不远处的召安坊,抄近道朝城外而去。此行,一共有五六驾马车:除了宋明稚和慕厌舟两人外,还有几名熟悉礼法与扫墓规程的下人,也随他们一道离开了王府。

这一切,都与过往几年没有任何区别。

晨风将车帘掀起了一角,宋明稚远远看到——梁王府门前,已经恢复了往昔的样子,没了前几天那群守卫。

慕思安毕竟是当朝亲王。

他虽然犯了错,但是这错还不至于将他一直幽禁在王府内。若是关得久了,反而不太利于朝堂稳定。

如今,冯荣贵已经归案。

同时还将背后指示他的康文议,给扯了出来。左相严元博为了自保,当即便与康文议等人划清界限,甚至还暗中推动三司速裁此事,争取尽快将它压下。

皇帝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仔细地了解此事。见冯荣贵与他背后的户部冤案,已经有了些眉目,便又一次当回了甩手掌柜,同时还心情大好。

经过朝中那群“大皇子党”的劝解后,皇帝终于将守在梁王府外的侍卫召了回来。如今,慕思安虽然没有被官复原职,还在府内思过,但到底比前几日多了几分自由。

同样……

更便于他安排刺杀。

“害怕吗?”

慕厌舟的声音,自宋明稚的背后响了起来。方才还在闭目养神的他,轻轻地睁开了双眼,笑着朝宋明稚道:“慕思安应该会在半山派人行刺。”

宋明稚与慕厌舟整日腻在一起,难舍难分。

二人今日,自然不会分开坐车。慕思安若要刺杀,一定会影响到他。

慕厌舟并没有瞒着宋明稚。

他早在出行之前,就已经告诉宋明稚:自己收到消息,慕思安有可能在今日,派人守在半道,刺杀自己。

宋明稚整好车帘,缓缓靠回车壁。

他自然不会害怕这种事。

但是……原主他出身于贵族家庭,他从小到大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若是说不害怕,反倒有一些不符合他过往的经历,与实际上的情况。

宋明稚轻轻摇了摇头。

无比认真道:“的确有一些害怕。”

虽说早已经收到消息,但是为了尽可能地保证安全,慕厌舟仍在马车内备了一颗夜明珠。此时它正在一旁,散发着莹莹光亮。

好似一抹月光。

落在了宋明稚如水的眼中。

慕厌舟深深地看向他眼底,几息后,突然忍不住笑了出来:“好啊,爱妃骗我。”

宋明稚:“……!”

我方才表现的,有那么明显吗?

经历了前几日温泉中那件事后。

慕厌舟已经对自己王妃的胆量,有了一个猜测,但见到宋明稚这副镇定的模样,他还是忍不住低声叹道:“爱妃的胆子向来不小。”

慕厌舟刻意拖长了语调:“只不过……”

宋明稚紧张地抬起眼眸:“只不过?”

慕厌舟又一次笑着闭上了眼睛。

他不禁用手指,在车壁上轻点了几下。片刻过后,方道:“只不过演戏,还得多加练习。”

……

齐王府内众人的作息,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慕厌舟的影响。就连王府里面的下人,也鲜少会在这个时间醒来。此时,无论是马车里面的人,还是马车外的侍从,甚至于马匹,都带着几分倦意。

一群人赶在天亮之前离开了崇京城。

向着还藏在夜色之中的“乐章山”的方向而去。

半个时辰之后。

太阳虽然仍未升起。

但是最东边的天空,已逐渐由漆黑变为了墨蓝。一层晨雾如薄纱,笼罩着城外的原野与远处的村落。清晨的官道上面没有什么行人,齐王府内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驶入了乐章山中。

进山后不久,马车内,一路上都在闭目养神的慕厌舟,终于慢慢地睁开了双眼,轻声道:“乐章不高,山南是一整片断崖,不过北边的山势,却并不算陡峭。”

听到他开口,宋明稚也轻轻地点了点头:“只是北边山道两边的树木,太过繁茂。”

王朝末年,显赫一时的柳家,也早已被淹没在了历史之中,那群向来只顾享乐的王公贵族,更没有闲情逸致,来这座并不算什么名胜的“荒山”上游览。

因此哪怕算上前世,今日也是宋明稚第一次来乐章山。甫一进山,他便将车帘撩开一条小缝,朝着外面看了两眼。

慕厌舟笑了一下道:“所以?”

宋明稚的语气格外的认真,他分析道:“乐章山中树木枝叶交织、无边无际,形成了一片密林。不但容易隐藏身形,一旦事情败露,又方便迅速隐入林中。”

慕厌舟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道:“祖墓就在不远处。”

梁王的人应该就藏在这附近。

马车的车轮,自石子上碾了过去,发出了一声细响。

似乎是在回应他这句话——

慕厌舟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山道两旁,突然生出一阵“窸窸窣窣”的杂音。这阵声音半点也不算大,若是旁人,恐怕还会以为此时正有鼠、兔窜过林间。但是马车之中,宋明稚和慕厌舟两人,却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天色虽已逐渐亮了起来,但是山道两旁的参天古木,却将所有光线挡在了背后。如一道墨绿色的墙,这条山道被密不透风地围在了中间。

宋明稚的眼前漆黑一片。

只有那颗小小的夜明珠,还泛着点点暗光。

就在这片寂静的山林里——

耳畔马匹突然发出一声嘶鸣,挣扎着想要逃离此地,与此相伴的,还有羽箭破空而来,激出的利响。

侍从拔出了腰间的长剑:“来者何人!”

在他说话的同时,山道上已经传来了一阵兵刃交击的声响。

浓重的血腥味刹那间压过草木的清香,扑向宋明稚的鼻尖。他正想要攥紧手指,慕厌舟已经轻轻将他牵在了掌心——

慕厌舟早已经敛起了眸中的笑意,冷茶色的眼底竟是杀意。

可他的语气还是一如往常的温柔:“无妨。”

“这里有我在。”

慕厌舟没有打草惊蛇。

他与从前扫墓时一样,只带了二三十名侍从。

慕思安的手下,多是一群酒囊饭袋。但是梁王妃的娘家,却有许多的高手。他这回刺杀,靠的便是这群人。

慕厌舟带的虽是心腹侍从。

但是双方的数量,实在是太过悬殊。

不过,这并不代表慕厌舟今日,就是来这里挨打的——他不打算在今日暴露自己手下的势力,而是选择在暗中联系了柳老将军当初的部属,要其也假借着扫墓之名,于今日稍晚些时来到乐章山下。

皇帝忌惮柳家,哪怕在柳家败落后,他也不肯重用当年与柳家有关的官吏。

但是仕途上失意并不代表能力不济。

乐章山内的树木虽然繁茂,不过只有北侧,可以上下。

这群人需要做的,就是在山下堵死他们的退路。

——作为崇京城内之名的“朽木”。

保险起见,他最好将计就计,以不变来应万变。

慕厌舟向来都是这样做的。

夜明珠照亮了小半驾马车。

剑风激起车帘,远处的厮杀随即浮现在宋明稚的眼前。马车内的空间并不大,二人的身体早已紧贴在了一起。

慕思安的人藏在密林后,不断地向山道上面放着暗箭,王府里的侍从,已隐隐约约有了难以招架之意。就在这个时候,接连数支带火的羽箭,终于破空而出,直直地朝着山道上射了过来。

他们打算直接将两人烧死在所乘的马车上!

刺客的声音,再一次自密林之中透了出来:“放箭——”

“是!”

话音落下的同时,便有十余支火箭破空而出。

直直地射向了队伍最中间,那一架由檀木制成的豪华马车。

涂了麻油的火箭,接连落在了车壁之上。没几息,负责驾车的侍从耳边就传来了木材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响。眼看马车已经一点一点燃了起来,那侍从下意识便要拉开着火的车帘。但是此时的火势,已经由不得他动作。

侍从犹豫了一下,大声喊道:“殿下,王妃!”

但他的耳边只有风声与火声。

眼见马车之中无人应答,侍从终于咬牙,在大火烧到自己身上之前,从马车上跳了下去。不多时,就狼狈地逃进了密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样子是要弃车内的人不顾了。

密林之中,刺客们对视一眼——

他们向来都不将慕厌舟这个“朽木”,与他手下的那群侍从放在眼里。

而眼前的这一幕,也在无形之中,印证了他们之前的猜测:慕厌舟身边的人,压根就没有几个有用的。遇到危险之时,他们竟然连“护主”的本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去。

林中,刺客的头领又打了个手势:“再放——”

话音落下,又有十余支火箭自林内飞了出去,直直地射向山道。

此刻,队伍中间的那辆马车已燃起了熊熊大火。侍从们伤的伤,逃的逃。官道上只剩下受惊的马匹在原地踢踏、嘶鸣着。

那辆豪华马车里的人,几乎没了活下去的可能。

这些火箭是冲着余下马车而去的。

为的便是斩草除根。

做完这一切之后,为首的刺客方才发出指令,留几人继续守在此处,确保万无一失。自己则带着大队人马,迅速朝着山下退去——在他看来,齐王已死,王府里的侍从也伤亡殆尽。因此这群人并没有钻入林中寻找小路下山,而是以最快速度,顺着山道向着乐章山下撤去。

慕厌舟的“朽木”之名太过深入人心,这群刺客似乎从没想过,一切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

太阳此时还没有升起。

但是乐章山的半山腰,已经飞出了一条火龙——它将这条窄窄的山道,照得比正午还要明亮。

转眼之间,队伍最中央的那架豪华马车已经烧得只剩下框架。负责断后的刺客们,提起长剑,快步朝此处而来,打算迅速验尸,追上前方众人。

而在同一时间……

宋明稚的耳边,传来悠悠一声:“走。”

宋明稚没有犹豫:“好!”

这群刺客显然没有猜到——

宋明稚和慕厌舟,并不在方才那辆最为豪华的马车之中。两人所坐的马车,位于队伍最后方,表面看上去平平无奇。那群刺客,直接默认里面的人是王府里的侍从。

不过,它虽没有像前面那辆马车一样,着起大火,但还是遭到了波及。

此时宋明稚面前的车帘已经烧了起来。

不过,此处的火势还不算大。

宋明稚不自觉抬起手,想要撩开车帘,然而还没有触到它,上一世葬身的火海便再一次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宋明稚的身体重重地抖了一下,他下意识将手收了回来。

负责断后的刺客就在前方。

慕厌舟竟然还能分出注意力,去关心身边的宋明稚。

他似乎看出宋明稚有些畏火。

一边将宋明稚的肩揽入怀中,一边轻声道:“我来。”

清风穿过山道吹向马车。

转眼之间车帘上的火势,变大了起来。

不过,慕厌舟却像是对此毫无感知一样,直接抬手撩起车帘,带着宋明稚一道退出了马车。

慕思安这一次,决心要取慕厌舟性命。

他派来的人极其多,就连负责断后的,都有十多个人。

就在宋明稚和慕厌舟离开马车的那一瞬间,便有人注意到了他们——

负责紧盯着火势的刺客,在注意到这边动静之后,立刻便睁大了眼睛。他张开嘴,正欲通知同伴,然而话还没有说出口。慕厌舟便已抬起手,拔出了车壁上的羽箭,朝着山林的方向掷了出去。

下一息,那刺客便无声无息地躺在了地上。

“去林中!”

宋明稚咬牙:“好。”

刺客倒地的动静,到底还是惊动了他身边的几个人。

注意到形势不妙后,立刻就有几人拔出腰间的长剑,运足了内力,朝着此处刺了过来:“拿下他——”

“不得留活口!”

王府里的侍从并没有逃走。

其中大部分人,都紧追着前面那群刺客一道下山,以确定他们没有顺小道离开。

另外的几人也于此刻现身。

但是他们的动作终究是慢了一点,还没有来得及靠近此处,慕厌舟便已与刺客们,缠斗在了一起。

慕厌舟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把剑。

他挥剑挡住了刺客的攻势,同时不忘将宋明稚轻揽在怀中,带离了正在燃烧的马车。

“别怕。”

慕厌舟的声音在一瞬间压过烈火。

荡走了不断在宋明稚脑海中重复的画面,与一切杂乱的思绪。

宋明稚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他的视线也在这一瞬间,越过慕厌舟的肩,落在了密林的那一边——

有刺客正迅速向后退去,借着山林的遮掩,再一次拉满弓,自慕厌舟的背后,向二人所在的方向射出了一支羽箭。

这支箭虽没有点火。

却是直冲着慕厌舟心口而来的。

“殿下当心!”

宋明稚的身上,并没有带刀剑。

但是作为暗卫,他的身体便是最好的武器。

宋明稚一刻也没有犹豫。

他直接抬起手,用手臂,斜斜地朝那一支羽箭,劈了过去。

梁王这回找来的皆是一流刺客。

这一箭满含着内力,势要取走慕厌舟的性命。

自密林到山道有一段不远的距离,但是羽箭射到这里的时候,仍旧气势汹汹。甚至还在刹那之间,切断了一缕浅金的长发。

两人的呼吸又一次交缠在了一起。

慕厌舟不自觉抬手,扶在了宋明稚的腰间,将他的身体带着,紧紧贴向自己。

温暖,又柔软……

他隔着一层薄薄的春衫,听到了宋明稚的心跳。

他的心跳竟然也随之漏了半拍。

羽箭划过略显苍白的皮肤,带出一道长长深可见骨的血迹。

下一息,便“啪”一声坠在了地上。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视。

宋明稚看都没有看自己手臂上的伤口一眼,直接抬眸道:“不疼,殿下不必管我。”

慕厌舟收起手臂,紧紧将宋明稚拥入怀中:“抱歉。”

他缓缓地垂下了眼帘。

低喃穿透兵刃相接时发出的锐响,像一阵风,落在了宋明稚的耳边。

伴着这阵浓重的血腥味

冷茶色的眼中,杀意瞬间排山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