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关心我

齐王府的马车自远处驶了过来。

车角的宫灯摇摇晃晃,顷刻间便照亮了这小半条长街,与那张皱皱巴巴的字条。

慕厌舟缓缓睁开双眼,垂眸朝着掌心看去,低声念道:“柳氏祖墓,杀。”

虽然只有短短的五个字,但是在看清楚字团上所写的内容的那一瞬间,慕厌舟便明白了方才那人,究竟是想要告诉自己什么——有人要在几日后,趁着自己去柳氏祖墓扫墓之机,对自己暗下杀手。

这个人只能是梁王慕思安。

慕厌舟今晚离开王府,是为了去不远处的酒楼赴宴。他的身边与往常一样,只带着一名负责驾车的侍从。片刻过后,马车终于穿过整条街巷,停在了慕厌舟的面前:“吁——”

侍从将手抵在腰间的刀上,咬牙跃下马车,无比紧张地唤了一声:“齐王殿下!”

侍从一边说一边向四处张望。

努力搜寻起了方才那一名头戴帷帽的“刺客”的身影。

慕厌舟并没有理会侍从,而是借着车角那盏宫灯的光亮,再次将视线落在了他手中的那张纸上……上面字写得歪歪扭扭,凭借起笔方式与方向能看出,这应该是那人专用左手写成的。

薄宣之上透着一股淡淡的松烟气息。

最普通的纸张、最普通的墨汁……他显然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只为了不在自己的面前暴露他的身份。

慕厌舟的唇边,多了一抹笑意:“没事,走吧。”

侍从愣了一下,仍在紧张:“方才那个男子……”

“不碍事,”话音未落,慕厌舟已坐上马车,他轻轻闭上眼,低笑道,“是老相识了。”

停顿几息,方道:“驾车,去醉月楼。”

“……老相识?”侍从被慕厌舟的话吓了一大跳,他忍不住惊叹了一声,接着便慌慌张张地登上马车,不敢多问一句,“是,殿下。”

崇京城内逐渐亮起了灯火。

远远看去,恍若天上街市。

挂着齐王府宫灯的马车,驶过街巷,朝远处的醉月楼而去。车内,慕厌舟并不着急处理手中的纸条,反倒是闭上了双眼,缓缓用指腹,摩挲着它。

他为何头戴帷帽,身着素衣。

……故意不与自己说话。

一边在暗中相助。

一边又有意隐着身份?

马车外逐渐喧闹了起来。

今日要去的那一间酒楼,就在不远处。

慕厌舟再一次睁开双眼,自袖中取出了一个火折子。保险起见,他应该尽快用火折子,将这张纸条烧个干干净净才对。

然而今日……

慕厌舟犹豫片刻。

又将它重新折好,仔细放回了衣袖之中。

-

德庆坊内。

宋明稚心有余悸。

他一边继续顺着人群向前走,一边反反复复地回忆,自己方才究竟有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不过短短半盏茶的时间,向来沉着冷静的宋明稚,已经低头看了五六次手腕,确认铃铛正好好藏在袖中。

同时,还忍不住抬起手。

轻轻地将帷帽撩起一角,去确认自己那头浅金色的长发究竟有没有藏好。

如此反复了好几次之后,宋明稚方才勉强放下心来。

自己应该尽快回王府去。

慕厌舟实在是有一些不按套路出牌。

按理来说,他今夜应该前往醉月楼,参加酒宴才对,但是……心里有鬼的宋明稚,仍不免担忧,自己方才会不会露出什么破绽。以致令慕厌舟生出怀疑,并在这个时候回府,杀一个回马枪。

宋明稚:“……”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将帷帽压得更低。

宋明稚今日包裹得实在太过严实,虽不至于让人看到他的模样,但是这样的打扮在人群之中太过惹眼。还没走多远,周围人便明里暗里,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宋明稚假装没有看到,加快脚步,穿过人群,走进了一条暗巷。

——此地不宜久留。

确定周围没有旁人之后。

宋明稚再一次运起内力,跃上了屋檐。

随后,又利用他对崇京城内,街巷布局的熟悉,特意选择人迹罕至的路径,绕远路返回了齐王府。在墙外等了一会,确认王府里面没有什么特殊的动静之后,这才放心跃过院墙,在一座空置多年的院落里,换下了他身上这件素衣,与头顶的帷帽。

……

齐王府,徽鸣堂。

宋明稚换回平日里的衣着,缓步朝着堂前而来。那群纨绔做事,向来不会提前安排,慕厌舟今日是被临时叫出王府的。离府之前,两人并没有见过面。

远远看到他的身影,正在扫洒的侍女,立刻停下动作朝他行礼道:“参见王妃——”

眼前这两名侍女,都是不久之前,被宋明稚从后院中调到此处来的。因此,每每见到他,两人总是格外得热情。

宋明稚朝两人点了点头:“不必多礼。”

说话间,已随着“叮当”声推开屋门,走进了徽鸣堂内。

见到他出现在这,侍女并没有太惊讶——宋明稚几乎每一天,都要来这里,检查慕厌舟的“功课”,只不过往常慕厌舟也在这里罢了。

侍女轻声道:“是。”

说着,便走上前替他点亮了桌前的那一盏宫灯。

不过还没有等两人走出屋门,宋明稚的声音已经自她们的背后,传了过来:“殿下今日,大概何时回来。”

侍女不由对视一眼——齐王殿下说对了!

年岁稍长的那一位,立刻转身,朝宋明稚道:“回王妃的话,殿下离开的时候特意吩咐过。说王妃若是问起,便告诉您,他今日大概在外面待一个时辰。”

说完不禁在心中感叹:殿下与王妃的感情果然好,出门一趟还要特意跟王妃留话。

“……好,”宋明稚朝二人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是,王妃!”

-

与此同时,酒宴已经到了最为热闹的时候。

邀请慕厌舟前来赴宴的尤建安,再一次为他斟满了一杯酒,压低了声音道:“齐王殿下就放心吧!我们今日可是在包厢之中,周围没有人能看进来,偶尔喝一杯小酒,真的没有什么啊。”

周围人纷纷应和起来:

“是啊,是啊!”

“人不可以一日无……酒,这不是殿下您当初说的吗?”

“放心,王妃又不在这里!只要我们几个人不说出去,绝对不会有人知道您今天晚上喝酒了,”身着红衣的纨绔,一边说话一边用手肘重重地撞了一下,坐在自己身边的廖文柏,寻找认同道,“廖兄,你看我说得对吗!”

这若是放在往常,廖文柏一定会加入到劝酒的队伍之中去。但是今日,曾经在慕厌舟这里吃过亏的他,却保守了不少……廖文柏没有说话,而是将视线落,在了慕厌舟的身上。

果不其然!

慕厌舟抬手推走了面前的酒盏,严肃道:“不行。”

纨绔急了:“怎么不行?”

慕厌舟突然垂眸笑了一下。

继而用“孺子不可教”的目光,朝几人看去:“就算你们不说,阿稚也能知道我有没有喝酒。你可别再出馊主意,破坏我与阿稚的关系。”

纨绔喝了几杯酒,脑子不怎么清醒:“为,为什么啊?”

廖文柏不忍直视地移开了视线。

正如他的所猜那样……下一息,慕厌舟便意味深长道:“自然是因为,阿稚他晚上……能闻得到啊。”

廖文柏:“咳咳咳……”

席上突然静了下来。

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顺着慕厌舟的话,想了下去。

喝到半醉的尤建安,愣了愣:“……晚上?”

慕厌舟不知道从哪变出来了一把折扇“啪”一声拍在了尤建安的脑门上:“别瞎想。”

尤建安无辜道:“哦,哦。”

他默默地将酒盏收了回来。

席上再也没有人敢劝他喝酒。

酒楼外间,有人奏起了琵琶,乐声响起,没多久众人便忘记了方才这个插曲。说着说着,竟然难得将话题,转移到了最近这段时间的朝堂大事上。

“……听我爹说。”

“大皇子这次纵马行凶,惹得陛下不悦,陛下他似乎有意将统帅禁军的权力。从大皇子的手中收回来,交到齐王殿下的手里!”

朝中早已经默认,大皇子会成为未来的太子。放眼整座崇京城,所有的“齐王党”,恐怕都已经坐在了今天这张桌子上。如今齐王隐约有了得势的意思,就连这群纨绔,都开始在家中都挺直腰杆做人。

今日,众人的兴致格外的高。

有人放下了酒杯,压低了声音道,“何止!”他一脸的神秘,“据说,陛下还有意让齐王殿下,进朝为官。这一回,可不是去‘凭州’那种地方,而是在六部之中。”

慕厌舟之前就被封了“凭州都督”。

此职虽然算得上是封疆大吏,位高权重,但是那地方距京城实在太远,一向都与“凄苦”二字牢牢地绑在一起。慕厌舟也正是为了逃避赴任,这才一直在府中装病的。

众纨绔一直知道此事。

并且,格外赞成慕厌舟的做法。

但是这一次却不一样……

在京中任职既不耽搁享乐,又有丰厚俸禄,甚至还能和几日前的大皇子一样,时不时耍耍威风。就连这群纨绔,都不约而同地觉得它是桩好事。

尤建安凑上前:“什么时候?”

说话的人被他问地愣住了,不由挠了挠头道:“这,这我怎么知道?目前……陛下应该还在想吧?”

“切!八字还没一撇,那你说这么早?”

众人瞬间一哄而散。

话说到这里,他们终于想起要看看慕厌舟的反应——

和以往不同。

这一回,慕厌舟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看得出来,他虽然仍对朝堂之事,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是也不算太过抵触……不只是今日,最近这一段时间,齐王似乎真的对朝政,投入了几分关注。

真是稀奇。

廖文柏终究是没有忍住好奇。

多嘴问了一句:“殿下今日怎么这么认真?”

“是啊!”

“往常殿下只会说我们烦。”

说到这里,众人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不解。

“哦。”

慕厌舟似乎早已有所准备。

他随手拿起筷子,笑了笑,并理所应当地说:“阿稚让我多多关注朝堂之事,不要再像往常一样,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思进取了。”

“他这样说了,我自然不能辜负他。”

“你们说,对吧?”

纨绔甲乙丙丁:“……”

我就不该多这个嘴。

一个时辰后。

宋明稚回到了酌花院。

他并没有早早歇息,而是叫来了阿琅道:“安排一下马车,我要出府。”

阿琅忙道:“是…公子……王妃!”

阿琅办事向来很干脆,说着他便小跑出酌花院,朝院外的侍从吩咐了起来。没过多久,又回到院内,交差道,“王妃…呃……马车还有一盏茶香的时间就过来了,”同时,没有忍住好奇地多问了一句,“您这个点离开王府,是要做什么呀?”

崇京城夜里虽然热闹。

但是宋明稚向来都对“逛街”没有多大的兴趣,更别说大晚上离开王府了。

两人说话的同时,马车已远远驶了过来。“嘚嘚”的马蹄声响彻了酌花院,为此处平添了几分热闹。宋明稚顺手打开衣柜,从中取出一件外袍,披在了身上。

他并没有对阿琅卖关子的意思:“时间也不早了,我打算去酒楼,接殿下回府。”

阿琅目瞪口呆:“啊?”

他立刻小跑着跟上前去,在宋明稚的身边道:“齐王好像才离府不到一个时辰,赴完宴后,他自然会回来吧。”

阿琅虽对慕厌舟这个“朽木”没有多大好感。

但,但是……

既然公子喜欢,他自然只能愿公子好。

在阿琅看来,出门吃饭花费一个时辰,并不算太久。慕厌舟再在酒楼中待一会,也没有什么问题。公子现在便急着找他,实在是有一些关心则乱了。齐王好歹是一个亲王,也不知道他就这样被王妃找到酒楼去,会不会动怒……

若是影响到两人的关系,或是让公子难过,那可就不好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向前,没多久便走到了马车旁边。

宋明稚笑一下:“别担心。”

说着,便撩开车帘坐了上去。

按照宋明稚对那群纨绔的了解。

所谓的“酒宴”自然不可能一个时辰便结束,吃过饭后,他们十有八九还会再找一个类似醉影楼的地方,换个口味,再喝上一顿,不喝到深更半夜是不会结束的。

齐王殿下一向都不喜欢这样的活动。

最近这一段时间,朝堂上暗流涌动,身处其中,他自然有比以往更多的公事,需要尽快处理。除此之外,如今他也该着手准备,应对梁王慕思安的刺杀了。

齐王殿下可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浪费。

他故意留下句话,说要待一个时辰……便是在暗示自己,再过一个时辰,就去酒楼里面救他回来。

阿琅不禁着急道:“公子!”

他连忙跟在宋明稚背后坐上了马车。

——公子的性子,自小就格外执着,如今远嫁到了中原,竟也没有改变分毫。

马车缓缓向前而去。

府内的灯火透过车帷,洒在了宋明稚的脸上。

他的唇边浮出了一抹笑意。

阿琅还想再劝一劝,但是宋明稚并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像是猜到了他在担忧什么似的安慰道:“放心,殿下不会生气的。”

摇曳的灯火落入了那双水蓝色的眼瞳中。

宋明稚的眼睛亮亮的:“我猜……殿下,应该会开心。”

-

就像宋明稚猜测的那样。

他到酒楼之时,一行人刚刚用完饭。

早就已经喝到酩酊大醉的尤建安,仍不愿就这么结束:“我说!现在时间还早,我们不如再换个酒肆,好好地喝上几杯。你们说,怎么样?”

慕厌舟“好酒”之名早传遍京城。

而他身边的这群纨绔,一个一个也是贪杯之人。

尤建安提议之后,众人立刻应和道:“可以呀——”

“我听说瑶光坊内新开了一家酒肆,”尤建安一边打着酒嗝,一边道,“离这里又近,且是你我没尝过的滋味。”

此时,就连廖文柏也忍不住心动了,“我看可以!”他转过身朝着慕厌舟看去,“殿下就算不喝酒,也可以尝尝那里的下酒菜啊!我记得齐王府里……好像只有一些清粥小菜吧?您腿伤了这么久,也该吃点好吃的东西补一补了。”

“是啊,殿下。好不容易出一次门,自然是要在外逛个尽兴!”

慕厌舟缓缓地站起了身来。

他抬头朝着窗外看了一眼:“算了吧,时间也不早了,我得快些回府。”

尤建安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醉醺醺道:“这才戌时,还早得很呢。殿下再在外待一个时辰,再回府也不算晚啊。往常我们不都是待到那个点的吗?”

慕厌舟略微嫌弃地抬起胳臂,将尤建安的手,从自己肩上推了下去,义正词严道:“不了,我若是回去太晚,爱妃一定会担心的。”

尤建安不禁踉跄了一下,他猛地失去了重心,差点便一个没站稳,摔倒在了地上:“殿下已经这么大的人了,他怎么会——”

好巧不巧的是。

尤建安的话音,还没有落下。

包厢的大门,便随着“嘎吱”一声轻响,缓缓地敞了开来。

一阵略为熟悉的声音,自门外传了进来,打断了尤建安后面的话:“殿下。”

尤建安:“?!”

身披雀蓝色外袍的宋明稚,在小厮的陪伴下,缓步走进了包厢。他一进门,先柔柔地唤了慕厌舟一声,接着又走上前去,放轻声音,在对方耳畔道:“殿下的腿上,还有伤未愈。再过一会天色太暗,若是不小心再伤着,就不好了。”

说着,便有些担忧地垂眸,朝他的脚踝上看去。

慕厌舟轻轻地握住了宋明稚的手。

冷茶色的眼睛里,瞬间便漾出了浓浓的笑意,语气也是众人从未听过的温柔:“我就知道阿稚在担心我。”

他一边说,一边微微用力,捏了捏宋明稚的手指。

纨绔甲乙丙丁:“……”

我也想回家了。

包厢内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暧昧。

宋明稚出门前虽然多增了一件衣服。

但慕厌舟还是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袍,放轻动作,地披在了他的肩上,柔声道:“阿稚,当心着凉。”

宋明稚的耳尖微微泛起了红。

他轻轻拉拢了拢衣领,低声道:“嗯。”

一番动作下来,两人已经走到了门边。

明眼人都能够看得出来。

齐王殿下脚腕上的伤,恢复得不错,但是在跨过门槛的那一瞬,宋明稚还是微微用力牵回了慕厌舟的手,轻声道了句:“殿下当心。”

说着,便拉着他的手走出了门外。

慕厌舟瞬间心花怒放。

就在彻底走出包厢的一刻,他还不忘转过身去朝众人挥了挥手。

末了,轻叹一声,故作无奈道:“本王也想跟你们在外逛到夜里,但没办法,家中有人惦念……王妃实在太关心本王了。”

众人听得牙痒痒。

慕厌舟转过身,笑道:“好了,本王回去睡觉了。”

“我们回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