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危急时

“参见殿下——”

小太监端着汤药,来到了朝露殿外。

尖利的嗓音瞬间便打断了慕厌舟的动作:“启禀殿下、王妃,止咳的汤药已煎好了。”

慕厌舟清了清嗓子:“送进来吧。”

太监立刻小跑着进了殿内,并道:“是,殿下。”

朝露殿内,有一盏纱屏。

透过屏风,小太监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两道剪影:这时,齐王殿下正斜倚在床榻前,他将王妃的手指抵在了唇边,似乎……是在啄吻?

小太监:“!”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知道两人正如胶似漆的太监,立刻放下了手中这只药碗。他连一句话都没有多说,便从朝露殿内退了出去,生怕不小心打扰到殿内的两人。

朝露殿的门又一次合了起来。

宋明稚微微用力,很不给面子地将手从慕厌舟的指间抽了出来,绕过屏风走到了药碗前。他没有喝掉这碗汤药,迟疑片刻,便将药碗交到了慕厌舟的手中:“虽说有一些治标不治本,但是殿下既然有咳嗽的症状,不如先应付一下。”

宫里的太医,一向以稳为先。

眼前这碗药,是润肺止咳的,喝了之后也能适当缓解慕厌舟的症状。

只不过……

味道着实有些太苦。

蛊虫好像停了下来。

慕厌舟重新取出一张丝帕,拭向唇边,他看也没有多看一眼,便道:“算了吧,太苦。”

他话音还没有落下。

宋明稚已经端着药碗,走到了他的面前,不知怎的就将碗塞到了他的手里。顺便将一枚回旋镖,送给了慕厌舟:“良药苦口利于病。”

“况且……”宋明稚没有忍住笑了一下,轻轻挑了挑眉,理所应当地开口,“大家不是都知道,殿下听我的话吗?”

慕厌舟:“……”

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

入夜,朝露殿。

红烛不知何时燃尽。

屋内只剩几点月光,穿过绢纱洒落一地。

在齐王府里的时候,宋明稚每夜睡前,都要屏退侍从,就连阿琅也不必一直在他的身边守着。

但是在这里不一样。

朝露殿原本就不大,殿外还守着一大群的太监、宫女,他们专门负责守夜。无论殿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在第一时间传到他们的耳边。

为求稳妥,宋明稚也不能再府内那样,继续睡在地上。

“嘎吱——”

宋明稚轻轻打开衣柜。

看到柜里的东西之后,他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还好,这里有几床多余的锦被。”

宋明稚的语气颇为惊喜。

慕厌舟笑了一下,一边翻书,一边道:“好。”

敛云宫就建在山脚下,这附近的温度,要比崇京城内低许多。因此,现在虽然已经到了春末,但是衣柜之中,仍备着许多御寒时用的东西。

话音落下的同时,宋明稚便将柜里面的锦被,全部抱了出来。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榻边,轻声道:“还好这张床榻足够大,我将被褥放在中间,稍稍挡着一些就好。”

朝露殿内这张榻,被红纱所包裹。

睡三四个人都绰绰有余。

他一边说,一边手里的几床锦被依次排开,放在了床榻的最中央,并仔仔细细地将榻隔成了左右两边。接着,终于满意道:“好了,这回我就看不到殿下了。”

末了,转身朝慕厌舟问道:“殿下,您看这样可以吗?”

斜倚在榻边看书的慕厌舟。

终于抬头,将视线落在了宋明稚身上。

原本包裹着他脖颈的衣领,随他的动作微微敞了开来,正好露出了一点微妙的红痕。慕厌舟只看了一眼,便将视线落在了别处:“……”

大红的床榻,被一排锦分隔开来,左右两边泾渭分明。

慕厌舟对这些并没有太大的讲究。

他正欲开口,朝宋明稚说无所谓,抬眸却看到他……那双眼睛,在月光下多了几分晶晶的光亮。

慕厌舟顿了顿,改口道:“可以。”

宋明稚瞬间欣慰道:“那便好。”

同时,还暗自松了一口气。

见此情形,慕厌舟不由轻轻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他的心中,忽地一下,生出一个稍有些不合时宜的念头:

宋明稚今夜之举……

可真是不符合西域的民风。

……

慕厌舟腿上的伤,虽然没有宋明稚在皇帝面前形容的那么夸张,但他的行动,到底有些不太方便。因此,宋明稚上床之后便自觉躺到了床榻最内侧,靠着墙壁的地方。

月光穿过层层的纱帐,落在了宋明稚的面上。

隔着一排厚重的锦被,宋明稚完全看不到身边人的样子,甚至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然而床榻上的龙纹……

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宋明稚,此时齐王就在自己的身边。

宋明稚:“!”

他默默地翻了一个身,背对着慕厌舟躺下。然而,还不等宋明稚面对着墙壁,重新合上眼睛,他的耳边就突然传来了低低的一声:“还没睡吗?”

宋明稚立刻闭上了眼睛。

同时屏住呼吸,假装自己是在睡梦中翻身。

宋明稚的耳边,又传来了一声轻笑,慕厌舟似乎听出了他正在装睡,但是并没有戳破的意思。几息后,宋明稚终于缓缓地松开了指间的被褥……强迫着自己,转移注意力。

几日来的一切,好似话本一般,飞快地在宋明稚的脑海中上演了一遍。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作为大楚的亲王,齐王殿下不仅没有一点架子,而且还是个好人。

也不知自己现在……

与他算得上是朋友吗?

当今圣上在吃喝玩乐时,精力格外充沛。

日次清晨,他便率领着一众散官、侍卫,进了敛云宫的后山,去骑马打猎。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

宋明稚的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庆幸——

骑马打猎可比打马球复杂许多。

还好殿下昨日便坐实了“腿伤”,不然他今日一定会随那昏君一道进山去。就算能够坚持下来,他腿上的伤,恐怕也会恶化到无法控制的地步。

届时事态极易失控。

此时,众人已随皇帝离宫,昨日还热闹非凡的敛云宫,瞬间安静了下来。朝露殿内,慕厌舟随便找了一个“想与王妃独处”的理由,便遣走了周围伺候的宫女和太监。

敛云宫四周古木参天。

初春下了几场大雨后,树木早已全绿,抬头望去,只能看见古木枝叶扶疏,甚至见不到什么天与云。

宫女和太监刚一退下。

便有一名蒙着面的黑衣男子,自树冠上飞掠而来,闪身走进了朝露殿中。

他第一时间便向慕厌舟行礼,压低了声音道:“启禀殿下,崇京城内的事情,皆已结束。”

此时,宋明稚正与慕厌下棋。

慕厌舟方才早已经说过,稍等一会会有人过来。因此,听到了侍从的声音之后,宋明稚并没有感到惊讶。但是他手下的动作,仍不由一顿。

慕厌舟一边落子,一边随口道:“哦,他怎么说?”

侍从说的,是户部冯荣贵一案。

宋明稚早已经了解清楚——慕厌舟手下的人不但将冯荣贵掳走,甚至就连他的儿子,也没有放过。冯荣贵此人,原本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墙头草,完全没有什么骨气可言。如今,又有“软肋”在手,他自然不会多做挣扎。

听侍从话里的意思。

他们应该已经从冯荣贵的口中,了解了事情的全貌。

宋明稚轻轻垂下了眼帘。

他余光看到……

跪在地上的侍从,见自己坐在这里,似乎是有一点疑惑。但是齐王没有赶自己走,侍从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他顿了顿,便准备详细说明此事。

宋明稚心下了然:

殿下不赶自己走,是给自己面子。而自己,也要尊重他的秘密。

宋明稚将手中的棋子,放进了一边的棋盒中。同时,欠了欠身,自觉道:“殿下先忙,时间不早了,我去看看外面的汤药有没有煎好。”

昨天那个太医给慕厌舟开了不少药。

宫女们离开之前,已将药好好地煎在了朝露殿前的院子里。

慕厌舟笑了一下:“爱妃有心了。”

说着放下了手中的棋子。

见状,侍从忍不住将视线落在了宋明稚的身上,他不禁心生好奇……齐王妃怎么会如此配合?不过,还没等他想明白这是为什么,便听耳边传来一阵轻咳。

慕厌舟清了清嗓子,提醒他道:“冯荣贵。”

侍从终于回过神来:“是——”

慕厌舟手下的侍从,几乎没怎么问。冯荣贵便将他受人指使诬告户部官员受贿一事,交代了个清清楚楚,甚至还一口气将自己藏证据的地方,与藏匿在户部的其他同党,给供了出来。

最重要的是,他为了投诚。

说出了自己所知的严元博的其他“密辛”。

除此之外,慕厌舟手下的另外一队侍从。也从当日奸党打算用来火烧冯府的那几桶麻油入手,一路抽丝剥茧,查到了当初买这些麻油的人的头上。现在,只需将这一群人,与背后的奸党们联系在一起,那个多疑的昏君,必定会想到其中的关联。

后面的事情就不用他们动手了……

侍从努力组织语言。

他一边镇定精神,一边压低了声音,朝慕厌舟开口道:“启禀殿下,冯荣贵说……”

敛云宫整体不大。

朝露殿外正对着便是行宫的主干道。

慕厌舟已经遣走了守在这里的宫女和太监,但是殿外不远处,仍时不时就会有人经过。此时若是关上殿门,反倒是有一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宋明稚并没有关门。

而是直接走到了朝露殿外的小院里,奔着院角而去——

这里不比王府,没有自己的小厨房,他方才直接命宫女,将药炉放在了小院的角落。

今早的阳光格外好。

既不过分灼烫,又带着几分宜人的暖意。

阳光穿透树木的间隙。

轻洒在了宋明稚的脸上。

他微眯着眼,走向炉前,正欲小憩片刻。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坐下,宋明稚的耳边,便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这声音虽然极其细弱。

但还是没能逃过宋明稚的耳朵。

宋明稚下意识转过了身,朝着院门外看去——

不远处的宫道上,有一名身着大红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正在十余名太监、宫女的簇拥之下朝着此处而来。宋明稚之前虽然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但还是一眼,便从来人身上那件华丽的官袍上,认出了他的身份。

当朝左相严元博!

宋明稚:“……”

严元博昨日并没有第一时间来到行宫,而是留在崇京城内,替皇帝处理那日禁军搜城的后续事宜,直到今日,他方才来到此处。

糟了……

转眼间,宋明稚便猜出了他的来意:

此时皇帝正带人骑马打猎,还没有回来。

而身为丞相的严元博,只好退而求其次,来到行宫后,便在第一时间到朝露殿内,看望不慎“坠马受伤”的齐王慕厌舟。

眼下严元博等人已经到了门前。

可是那名侍从还在朝露殿里面,同齐王汇报近日秘闻。

宋明稚下意识便想转身,进殿提醒。

但是多年暗卫生涯,所留下的本能,还是阻止了他的动作:严元博马上就要到殿外,自己这个时候绝对不能一惊一乍,发出太大的动静,引起他的怀疑。

不过转眼。

宋明稚又咬牙,坐回了药炉前。

而严元博身边的那名太监,也远远地看到了他:“齐王妃?”

奇怪,王妃为什么要待在院里。

太监的声音略带困惑。

大小正好够传到宋明稚的耳边。

而严元博等人,也在这个时候,随太监的话朝他看了过来。

就在此刻——

宋明稚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低头盯着药炉的他,假装刚才看到这群人般,略显惊讶地抬起了眼眸,继而站起身来,无比困惑地朝着宫道上问:“你们是何人?”

宋明稚刻意提高了自己的音量。

他的声音瞬间便穿透半间小院,落入了殿中慕厌舟的耳朵内。

与此相伴的,还有太监的回答:“回齐王妃的话,严丞相听说殿下坠马受伤,特意在第一时间,来朝露殿内看望齐王殿下。”

严元博居然在这个时候来了!

朝露殿内,烛火随之一晃。

跪在地上的侍从,手心瞬间出了一层冷汗。

他略微紧张地抬眸,朝慕厌舟看去。

皇帝虽已经有很久没有处理过朝政,但是那日冯家的事情,却戳中了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当日那桩血案就发生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

如今,“凶犯”尚未抓到……

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去皇宫,或者行宫刺杀身为皇帝的自己。

皇帝一想到这里,就寝食难安。

因此,做事一向非常拖沓的他,竟然也开始催促朝臣们,以最快速度处理此事。

侍从咬紧了牙关:

今日皇帝率众打猎,行宫内的戒备,也随之松散了一些,自己这才能在守卫巡逻的间隙,混入此地,向齐王殿下通风报信。再过一会……守卫又会巡至朝露殿外,自己绝不能在这附近待太久。

一旦错过了这个机会,也不知殿下何时能做下一步的安排,更不知会不会耽误时机。

朝露殿内没有藏身的地方,只有一扇窗能逃,现在自己究竟是走还是不是走?

“殿下?”

斜倚在榻边的慕厌舟,眯了眯眼睛:“继续,用笔。”

侍从的手指抖了一下:“是,殿下。”

……殿下这是要将拦住严元博的事,交到王妃手中吗?

侍从不怎么了解宋明稚,心中不由生出了一阵忐忑。但抬眸看到慕厌舟镇静的模样,他却只能强压下紧张的心情,咬牙从桌边取来了笔墨。

与此同时,朝露殿外。

宋明稚回过头看了一眼殿门。

见那名侍从没有第一时间从后窗离开朝露殿,宋明稚的心中便已有了答案。

他起身上前,远远便朝严元博行了一礼。

继而回头,看了一眼店内的小炉,状似随意地朝几人道:“我方才在替殿下煎药,有失远迎了。”

宋明稚特意将话题引到了一边去。

一行人的视线,也跟着落在了宋明稚背后的药炉上。

走在最前方的严元博不由笑了一下,朝宋明稚道,“早就听说齐王与王妃恩爱非常,如今看来果然如此,”他今日是来探病的,那自然要问与慕厌舟病情有关的事情,“齐王殿下伤的可重?这些药是周太医开的?”

时间一息一息地过去。

朝露殿内,依旧保持着原样。

宋明稚垂眸答道:“殿下伤的稍微有一些重,昨日周太医替殿下看过后,说他至少需要休息一个月的时间。”

严元博口中的“周太医”是太医院资历最深的太医。

听到宋明稚这么说,严元博立刻松了一口气,并做出了一副放下心来的模样:“周太医的医术向来精湛,有他在这里,齐王殿下定会无恙。”

几句寒暄并没有耽搁多少时间,严元博又将视线落在了朝露殿内,并忍不住好奇道:“不知殿下现在正……”

“哦,”宋明稚立刻回头,朝着殿门看去,“殿下方才正在更衣洗漱。”

他一边说,一边重新转过身,看向严元博:“还请丞相大人稍等片刻,我去看看齐王殿下有没有准备妥当。”

严元博当即朝他拱手道:“麻烦王妃了。”

宋明稚笑了一下:“应该的。”

就在严元博进院的那一瞬。

侍从已经彻底闭上了嘴,由说话改为了“笔谈”。

宋明稚走进朝露殿就看见:

此时,那名侍从正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在纸上写着些什么,额间则已冒出了细密的汗珠。长桌另一边的榻上,慕厌舟也一边看,一边提起了笔来。

他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

见状,宋明稚立刻咬牙道:“齐王殿下,严元博严丞相来朝露殿探病来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够传到院内。

慕厌舟的动作,终于随宋明稚的话而顿了一下。然而,他并没有着急让侍从离开,而是抓紧时间安排下一步的事情,同时随口朝宋明稚道:“过来,阿稚。”

……过来?

齐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宋明稚的心中虽有浓浓的疑惑,但还是按照慕厌舟说的那般,缓步朝他走了过去,同时还不忘朝慕厌舟行礼,拖延时间:“是,殿下。”

此时宋明稚已经停在了榻前。

他不由缓缓俯身,想要听慕厌舟后面又有什么安排。

怎料,就在宋明稚俯身的那一刻——

慕厌舟忽然伸出手去,紧紧地握住了宋明稚的手腕。

他的动作实在是太过突然。

已将神经绷到极点的宋明稚,被慕厌舟吓了一跳,不由道:“殿下!”

宋明稚的话音还没有落下。

人已经被慕厌舟轻拉着倒在了榻上。

而四角都立有木架的床榻,也随着方才的动作“吱呀”响了一声,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殿外。

耳边则在此刻传来一声轻笑。

慕厌舟一边提笔在纸上写着指示、批注,一边随口道:“急什么急啊,爱妃今天一大早就出门给我煎药,我还没有好好看过你呢。”

他的语气格外轻松。

任谁也想不到:

此时朝露殿内,竟然还藏着一个大活人。

不同于慕厌舟——

哪怕曾经受过专业训练,可是奋笔疾书,写着名单的侍从,手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字也变得歪歪扭扭。

宋明稚当下便明白了慕厌舟的意思:

他是要自己在这里同他演戏,拖延时间!

慕厌舟的声音传到了朝露殿外。

严元博虽是奸党之首,私下里也是个不怎么正经的人。

但他作为本朝的丞相,表面上却向来正经严肃。远远听到慕厌舟的话之后,严元博立刻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宋明稚则趁此机会,配合慕厌舟道:“……殿下。”

话音刚才落下,一直在垂眸书写着的慕厌舟,终于张嘴朝他打了一个口型,

顾不得不好意思。

看清之后,宋明稚立刻按照慕厌舟的指示道:“殿下,快些…起来……”

慕厌舟笑了一下:“不行。”

宋明稚一边盯着门口,确认严元博和他周围的太监宫女有没有四处张望,一边咬着牙,配合着慕厌舟道:“殿下不要胡闹,丞相大人已经在殿外了。”

“丞相丞相……”

慕厌舟抬眸,看了一眼宋明稚。

他忽然笑了一下,假装任性道:“在爱妃的心中。”

“是丞相重要,国事重要?”

“还是本王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