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为蓝颜

宋明稚被慕厌舟的动作吓了一跳。

但是,有这一路上的适应,他并没有做出太过剧烈的反应。

不过一眨眼,便镇定了下来。

宋明稚轻轻地眨了眨眼睛。

睫毛似花瓣,柔柔地自慕厌舟的指间扫了过去。

他抬手搭在慕厌舟的腕间,直接问他道:“是谁呀,殿下?”

慕厌舟不情不愿道:“醉影楼的那个老板。”

宋明稚想了想:“……是珈洛?”

他瞬间就明白了慕厌舟的意思——殿下这是要在众人的面前,假装吃醋!

原来如此。

敛云宫正殿虽不大,人也不多。

但宋明稚能感觉到,周围人明里暗里,都在看向这里。他轻轻拍了拍慕厌舟的手臂,随对方一道入戏:“殿下,别胡闹。”

今日的午宴才刚刚开始,慕厌舟自然不能一直捂着宋明稚的眼睛。但此刻,他并没有放手,而是略有些不情愿道:“你叫他珈洛,叫我殿下?”

这时,珈洛已经在朝皇帝行礼。

乐声还在继续,但周围的官员,却忍不住偷偷竖起耳朵,去听着两人在说什么。

眼看宫宴马上就要开始。

宋明稚只得压低了声音,微微侧首,在慕厌舟的耳旁道:“珩玉……”

他的语气轻柔之余还带着几分青涩。

慕厌舟的唇边扬起了一抹笑意:“乐声太吵了,好像没有听清楚。”

宋明稚:“……”

他拍开了慕厌舟的手,坐直身,不再理会对方。

慕厌舟反倒凑上前去:“生气了?”

说着,又抬手戳了戳他的肩膀。

慕厌舟就坐在那皇帝的左手边。

因此,两人的声音虽然并不大,但还是隐约地落在了座上人的耳边,就连一旁的陶公公,都没忍住多看了二人一眼。

啧啧,殿下还真是一如既往……

这时,午宴已正式开始。

屏风也被缓缓撤了开来。

宋明稚余光看到……座上人一身明黄,头戴金冠。他的面容,虽然因为长期服用各类丹药,而变得格外憔悴,但是仍能从中,窥出年轻时的那副好相貌。

……他的心情看上去似乎格外得不错。

陶公公走上前从珈洛的手中接过了贺礼,送到了皇帝的手边。

珈洛虽是被临时叫到行宫里来的。

但是作为一名往来于西域客商,他的手里面,一点也不缺能送礼的东西:“启禀殿下,这是草民从西域带来的‘增元丹’可以强身健体、固本培元……”

增元丹这东西非常有名。

它能瞬间增进人的精力,但是并不好得。

此前述兰国的国君曾向中原进献过一次,那昏君至今仍念念不忘。

听到珈洛送的东西是增元丹后,龙椅上的人瞬间就来了精神。他看了一眼,随即开口道:“有心了。”

见此情形,陶公公连忙将珈洛,带到了一边的座席上去。

敛云宫的正殿,统共就那么大。

莫名其妙被带到这里来的珈洛,在慕厌舟的注视下,坐入席中,如芒在背。

午宴终于开始了。

身着宝蓝、绯红相间衣裙的舞女,随乐声跳起了舞。

宋明稚终于松了一口气。

同时,轻轻地咳了两声——昨日淋了一早上雨的他,回到王府后便吃了药,但仍时不时会咳上一两声。不过,周围人都已默认,他之所以会咳嗽,都是因为昨天晚上在汤泉之中受了些许风寒。

慕厌舟抬眸冷冷地看了大皇子一眼。

慕思安:“……”

龙椅之上。

那昏君也于此刻缓缓地拿起了酒盏,同时朝慕思安道:“冒冒失失,等回崇京后,再好好处理此事。”

当今圣上虽然“溺爱”齐王慕厌舟,但是在此事之前,他从来没有在正事上,表现得如此明显过……前阵子,立储一事,的确改变了他对慕思安的态度。

他似乎更加信任慕厌舟了——

慕思安一向都将慕厌舟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是这个世上最不可能对慕厌舟“放水”的人。他昨日率禁军,在齐王府内大肆搜翻,却什么都没有搜到。这愈发证明了慕厌舟的的确确就像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般,对“吃喝玩乐”以外的事情,没有任何的兴趣。

惹出祸来的慕思安咬牙道:“是,父皇……”

-

敛云宫就是那个昏君为了玩乐、修仙所建。

正殿的面积虽然不大,但是敛云宫内,处处都是可以供他玩、乐的地方。

譬如,正殿建在一座高台之上,四周都开有门、窗。此时已经过了正午,到了春末时节,一天中太阳最为温暖的时刻,既不会过分燥热,又不觉得寒冷。

正殿背后有一大片马球场——

楚朝初年,马球运动风靡崇京。

歌舞过后,那昏君仍不觉尽兴。

当即便命太监找来马匹和球杖,要看一场马球。

不多时陶公公便率人带着球杖,走进了正殿内:“各位大人,可要去试试看?”

当今圣上年轻的时候,非常喜欢打马球。

如今他年纪逐渐上来,自己虽然没有再打过,但是对这项活动的喜好程度,却半点都没有降低,隔三岔五就要组织人在他的面前打上一场。

甚至就连严元博当年受到器重,都与此有关。

那昏君周围的官员,自然不想错过这个在皇帝面前露脸的好机会,陶公公的话音刚落,众人立刻踊跃地报起了名来。

甚至于刚才得罪了皇帝的慕思安,也从陶公公的手中,要来了一根球杖。

作为“醉影楼”幕后老板。

珈洛一向都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献过“增元丹”之后珈洛又为那昏君介绍起了眼前的歌舞。没多久,他便得到了那昏君的“赏识”。

皇帝将视线落在了珈洛身上,随口道:“你此前在西域,可有打过马球?”

珈洛想了想答道:“回陛下的话,述兰没有什么打马球的传统,但草民曾在中原试过一两次。”

“会打就行,”那昏君笑了一下,摆手命陶公公送来了一根球杖,又同他道,“既然如此,那也去试一试吧。”

珈洛连忙接过球杖,遵旨道:“是,陛下!”

与此同时……

宋明稚看到,慕厌舟的眉又轻轻蹙了一下。

敛云宫的整体装潢,都偏向于古制。

厅内并没有设椅子,众人皆席地而坐,若是往常,倒是没有什么关系。

但是如今,慕厌舟的腿上还有暗伤,不能久坐、久立……

见此情形,宋明稚不由靠近上前,轻声唤了一句:“殿下。”

慕厌舟随即侧身:“怎么了?”

二人原本就紧紧地挨在一起。

慕厌舟侧身的那一刻,唇便毫无预兆地自宋明稚的耳尖轻轻掠了过去。

宋明稚:“……!”

他终于没有忍住,呼吸一乱。

慕厌舟笑了一下:“你说。”

宋明稚知道,此时周围正有无数双眼睛,看着自己与慕厌舟,他立即调整呼吸,仰起头将唇贴在慕厌舟的耳畔与他耳语道:“……殿下不如去打一下马球?”

骑马依靠的是全身的力量,虽然也需用腿,但是相比之下,腰腹却要更加重要。按照宋明稚的经验,慕厌舟腿上的伤,没有严重到无法骑马的地步。

慕厌舟喃喃道:“打马球?”

他一边说,一边趁势在宋明稚的发间啄吻了一下。

看到这一幕,原本在暗中观察两人的人,立刻移开了视线。

此时,陶公公正在大殿里面分发着球杖,不远处,还有马匹正在嘶鸣,忙乱之中,只有他们仍紧紧地黏在一起。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对正在耳语着的,普通恩爱眷侣。

宋明稚低声同他道:“殿下不如趁这个机会,假装受伤……往后几日,就可以理所应当地养伤了。”

慕厌舟腿上的伤,就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刀。

如今万寿节还没有正式开始。

往后的几日,日日都要久坐,他腿上的暗伤,若是没有得到好好休养,那么势必会越来越严重,被发现的可能也会更大。

如今,最保险的做法就是尽早找理由,光明正大地养伤……

慕厌舟瞬间便明白了宋明稚的意思。

两人立刻达成一致:“好。”

慕厌舟笑了一下。

他从席上站了起来,朝大殿那一头道:“陶公公——”

敛云殿正殿随之安静了一瞬。

正在分发球杖的陶公公晃了晃神,方才意识到是谁在叫自己。他连忙转过身去,朝慕厌舟道:“还请殿下吩咐!”

殿上内其他人也将视线落了过来。

慕厌舟起身,走到了陶公公身边,他随手拿起了一根马球杖,笑了笑道:“本王今日,也想试一试。”

闻言,坐在他背后的宋明稚连忙起身,故意阻拦道:“齐王殿下——”

慕厌舟回头看了他一眼:“没事,阿稚只管看吧。”

说着,还朝他眨了眨眼。

慕厌舟虽然是崇京城内的知名纨绔,整日斗鸡走犬。但是,在今日之前,他一直对马球这项活动,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打马球就是为了争个先后,慕厌舟向来没这个意愿。

“是,是殿下!”

陶公公愣了愣,连忙应了下来,说着便命他手下的小太监,带慕厌舟出殿去挑选合适的马匹。

马球需要分为两队,互相对抗。

彼此之间以袖上的布带作区分。

春风自殿外吹了进来。

明明已到春末,但此刻的风中,却突然多了一阵寒意。

同样正往殿外走珈洛,脚步不由得一顿。

他莫名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珈洛正欲转身向后看。

便听到背后传来一声:“一会儿,还请洛老板多多指教。”

慕厌舟朝他笑了一下,话音落下,便握着球杖,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走下了大殿。同时,顺手接过了一根与珈洛手臂上颜色完全不同的布带。

珈洛:“……”

我真是倒了霉了。

马球球场足有百步之长。

包裹着球场的矮墙之外,已有数十匹骏马在原地踢踏着等待。并于刹那间,随风激起一地土石,远远看过去,蔚为壮观。

今日来敛云宫的,都是皇帝身边的散官。

他们一个比一个会察言观色。

慕厌舟刚骑上马,便有人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地同他道:“齐王殿下您尽管放心!等一会儿,我们便随着您一道,去围堵那个西域人!定让他在王妃面前——”

慕厌舟随手拽了拽缰绳:“在阿稚面前怎么样?”

来人“嘿嘿”笑了一下,低声道:“丢脸啊!”

齐王殿下身边那群纨绔,之前不是没有邀请他打过马球,但统统被他回绝了。可是今天,那个西域人一上场,殿下便迫不及待地同王妃耳语,过了一会,便骑马来到了场上——这简直,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殿下一定是……吃醋!

想要在齐王妃的面前,与那个西域人较个高低!

慕厌舟随手拍了拍马脖子,笑着转过头道:“别误会。”

众人:“啊?”

慕厌舟一边策马向前,一边状似随意道:“本王……没有其他的意思,洛老板是爱妃的朋友,本王也将他当作朋友。”

他将“朋友”两个字念的格外重。

众人愣了一下,连连点头道:“对对对!王妃的朋友就是殿下的朋友!”

慕厌舟笑了一下:“本王之所以下场,全是因为……爱妃还从来都没有看过马球,本王正好给他看看。”

说着,便头也不回策马而去。

“?”

众人默默地对视了一眼。

皆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你相信吗?

-

敛云宫正殿靠东的那半边,门窗全部打了开来。众人只需转身,就能看到下方的场景。

宋明稚不由攥紧了手心——

慕厌舟虽然没有直接说,但是宋明稚猜也能猜到,他一定有武功……只不过,史书上只记载了慕厌舟是如何肃清朝堂,却并没有说他的武功究竟如何。

马球之所以会风靡于大楚,便是因为其观赏性极佳,打起来格外激烈。而策马扬鞭本就不怎么简单,更不论,在骑马的同时击球……

上一世,宋明稚甚至曾见过有人因打马球而重伤,最终不治身亡。

假装受伤是一步险棋。

宋明稚叫来了陶公公,“今日可有人负责盯着场上?”他同对方确认道,“若是不小心出了意外,有没有什么应对的方式?”

众人皆知——

齐王妃儿时,便与殿下结缘。

就在这几日,两人更是彻底敞开了心扉,开始花前月下。

他在这时关心齐王的安危,简直再正常不过。

陶公公忙道:“王妃尽管放心!陛下早安排的人时刻紧盯着场上,更何况……齐王殿下可是亲王,您放心,大家都有数——”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马球已经开打。

有人抬手,将一只实心彩球抛了出去,球场上随即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与嘶鸣声。

慕厌舟周围的人,的确试图让着他……但是这却阻止不了慕厌舟挥鞭,令骏马以最快的速度向前冲去。不过转眼之间,他已高举着球杆,直直地冲着对手的那边而去。

马蹄扬起了地上的土灰。

慕厌舟高抬手,“砰”一声用球杖打在了彩球之上,接着便一路追着它朝着球门而去。

场上的所有人都愣在了马背上。

陶公公:“!!!”

殿下这,这真是冲冠一怒为蓝颜啊——

珈洛刚才说的就是事实。

他几乎没怎么打过马球,上场之后,便一路跟在队伍的最末端。

珈洛远远就看到:

慕厌舟骑着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而来。珈洛不由瞪大了眼睛,下意识拉着缰绳就想往后退。然而,还没有等并不擅长骑马的他,退到哪里去。远远就看到,慕厌舟高举起球杖,将面前那只彩球,击入了球门之中。

一路畅通无阻。

直至此刻,都没有人想起去拦他。

正殿之上瞬间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宋明稚不由松了一口气。

同时,隔着数丈远看到……慕厌舟朝他招手,高声道:“怎么样,阿稚?”

众人的视线也随慕厌舟一道,落在了宋明稚的身上。当惯了暗卫的宋明稚,一向都不习惯受人注视。但是今日……他绝对不能躲避。

宋明稚默默咬了咬牙,缓缓起身道:“殿下当心!”

闻言,众人纷纷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球场另一边——

同样是慕厌舟“对手”的慕思安,不由攥紧了手心。

打马球这种事,对于骑术普通的慕思安来说,实在是太过危险,他也因此不怎么喜欢参与。慕思安今日,之所以会亲身下场比试,就是为了讨皇帝欢心。

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风头,竟然一下子就被慕厌舟给抢了过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

慕思安立刻转过身,与紧跟在自己身边的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下一场,一定要拦住慕厌舟,不能再让他这样风光下去。

几人对视一眼,低声道:“殿下放心!”

第二场球随即开始。

彩球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朝地上坠去,慕厌舟立刻骑马,朝着它而去。这一回,慕思安身边的侍从早有准备,他们当即高举着球杖,朝着慕厌舟包抄而来。

同时刻意纵马,扬起一阵沙土。

黄沙瞬间便弥漫了整片球场。

自楼上几乎看不清下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宋明稚不由蹙紧了眉……

见状,站在他身旁的陶公公立刻开口道:“王妃不必忧心,殿下他——”

“我去下面看看。”

宋明稚开口打断了陶公公没说完的话。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已经起身,朝着正殿之下而去。

陶公公被吓了一跳,“诶,王妃——”接着赶忙转身,同周围人吩咐道,“快快!快些上前跟着王妃!”

“是——”

今日的比试要比以往更加精彩。

龙椅之上,一身明黄的男子缓缓端起茶盏,眯着眼睛,朝楼下看去。

慕厌舟毕竟是本朝亲王。

大皇子身边的人,虽有意包抄,却又不敢骑马靠太近。

慕厌舟看都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直接穿过这群人,来到了慕思安的面前:“梁王殿下。”

慕厌舟发现了慕思安的针对,却没有半点避让的意思,反倒是直接同他道:“我们之前的账,还没有算清楚。今日,怎么又要来多添上一笔?”

慕思安本就不擅长骑马,看到慕厌舟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下意识便要向后退。然而,过于突然的动作,却惊到了胯下那匹棕马。它突然嘶鸣了一声,在原地踢踏了起来。

慕思安被吓了一跳,当即朝自己身边的人道:“快,快来护驾!”

就是现在——

慕厌舟在砂石的遮掩下,轻轻抬起手。

一粒石子瞬间从慕厌舟指间飞了出去,重重地击在了自己所骑骏马的膝盖之上。它猛地发出一声嘶鸣,高高地扬起了前蹄。

慕思安的人方才刻意在这里制造出了风沙,托他们的福,敛云宫正殿上众人,完全看不清楚底下发生了什么,只看到——

梁王身边那几人,将齐王殿下围在了一处。

还不等风沙落下来,慕厌舟便随着一阵嘶鸣声,自他所骑的马背之上,重重地摔了下来。

梁王殿下实在过分!

皇帝当即起身,厉声道:“去将慕思安带上来!”

同时又派太医上前去看。

“是,陛下——”

马球场上的黄沙逐渐落了下来。

慕厌舟伴随着一声闷响,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沙尘中,他看到……

宋明稚越过矮墙,像是没有看到满场受惊的骏马一般,朝着自己奔了过来。

不过转眼,他已经半跪在了地上。

轻轻将自己的手,握在了掌心之中:“殿下,您伤得重吗?”

宋明稚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他明知道自己是故意坠马。

可是脸上,却写满了焦急,与深深的担忧。

慕厌舟缓缓地握紧了宋明稚正在因为紧张,而轻颤着的手指。

继而,轻轻枕在宋明稚的膝盖上。

低声笑道:“别怕。”

周围的马匹被侍卫赶了出去,太医终于顶着沙尘,跑到了不远处。

一时间混乱不堪。

慕厌舟透过黄沙,看向方才不顾危险跑到这里来的宋明稚。

此刻,他忽然有几分好奇,宋明稚担心的,究竟是两人的计划失败,被皇帝发觉。

抑或是……

在担心自己的安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