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芳如此坦白,让董鹏微微皱起眉头。显然,他也从于芳的态度中看出一丝不对劲儿。而在于芳说这句话的时候,吴宁注意到,老张放在身侧椅子上的手握了握拳,然后又放开,终是扭过头去不再看,选择了沉默。
“刚才你还一直否认,现在又为什么痛快承认了下来?”程彻疑惑地问道。
“反正你们也拿出证据了,我没话可说,还不如做个合作的犯人,不是吗?”
“那好吧。”董鹏开口道,“既然你一口咬定郭辉是死于意外,那么你杀了刘慧慧等人的动机就是因为他们还活着?”
“没错,阿辉死了,就算不是他们杀的,但我心里不平衡,凭什么死的人是阿辉?我的孩子还造成了先天缺陷,他们却好好地生活着。”
“但我记得,当初你并不是这样说,你是唯一一个坚持郭辉的死必定不是意外的人。”罗子林也提出质疑。
“阿辉刚死时,我悲伤过度,就随口那样说了,这几年我也想明白了,他们和阿辉关系都很好,不会做出那种事,阿辉的死就如你们判断的,是个意外,忘了我曾经说的话吧。”
“就算你要报复那几个人,为什么非要利用《洋娃娃的杀意》?”
董鹏摸着下巴,于芳的话显然很敷衍,多问问题才能使她在回答中露出马脚来,就看怎样能找到蛛丝马迹了。他边提问,边用眼神示意程彻做记录。程彻会意地拿出笔记本,开始认真地写了起来。
“我想你们既然来调查,想必也听到过关于逃犯的那个传闻了,其实,我和阿辉曾见到过那个逃犯,在刚到这里的那天,我们避开其他几个人,到山边赏风景享受二人世界,看见一个面貌与画像上通缉犯一模一样的人。知道那个逃犯隐藏在这山里,但肯定不敢出去,说不定已经死了,所以想杀了人嫁祸给他。”
“了解了,最后来说说你杀人的详细情形好了。”
“前面两桩案子和你所说差不多,我是故意接近刘慧慧,和她同住在一栋楼里的,刘慧慧一见面就认出了我,所以我们一直私下有来往。我先是对其他人宣称有急事回老家,把小航托给朋友,然后那天我把刘慧慧约出去,说是谈谈当年阿辉的事情。她没有怀疑什么就来了,然后我就按照你说的方法杀了她,并且在尸体旁边放上洋娃娃,之后就开始计划对邓峰出手。”
“约邓峰来市里见面,也是你提出来的,对不对?”
于芳点了点头,“是,我查找到当年邓峰留下的联络方式,打电话过去,说阿辉死了三年,想要祭奠一下他,毕竟他们都是那时的当事人,希望邓峰也能到场,他答应了。他来的那天,我和他约好在咖啡店见面,给了他酒店名片,提议为了联系方便,让他住到我做事的酒店去。他来顺便做交易的事情是我不知道的,我也只见过那男人两面。”
“你说的是之前你提出来,想要迷惑我们的那个嫌疑人?”董鹏追问,于芳所指的人,是他们抓捕问过话的方子青。
“没错,邓峰死的那天,我拿了一瓶酒去他房间里,说为了祭奠阿辉,两个人一起喝一杯,然后我把椅子搬到窗台旁,我们就坐在那里,但我偷偷把酒倒了,只让邓峰一个人喝下。他很快就睡着了,我把他拉到窗台上,虽然有些费力,但好在从椅子到窗台距离并不长,然后搬起他的脚把他推下去,最后就和你说的一样,我收拾好酒瓶酒杯,放下早准备好的《洋娃娃的杀意》那本书,出去后用准备好的吸尘器封上了门。”
“那酒瓶和用过的杯子,你怎样处理了?”
“摔碎丢到垃圾站了。”
“再说说孙刚吧。”董鹏顿了顿道,“你是怎么在火车上杀了他的?”
“我用约邓峰同样的理由,给孙刚打了电话,约他在雾村见面,并且说火车上也许会有一些同样去雾村或者本身住在雾村的人,经历过三年前的事可能会认出我们,为了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让他在火车上一定要坐包厢,孙刚没有怀疑就答应了。”于芳回答,“就像你说的,我先乘汽车赶上火车,然后在火车上和孙刚会合。我在他喝的水里放了安眠药,本来想在包厢里杀了他,可没想到他去厕所时药力正好发作,倒在了厕所门外,我跟踪过去发现他坐在那里之后,就趁着四下无人勒死了他,后来因为怕尸体被发现,就在终点站的前一站提前下了车。”
“也就是说,提前下车这一点,并不是你原本的设计。”
“对,总是有一些小意外影响了计划的完美实施。”
董鹏眼底犀利的光芒一闪,“世上本来就没有完美的犯罪,不管多么周密的计划,只要是犯下罪行,就总会露出马脚,存有任何侥幸心理都是不可取的。”
“那不过是你们警察所能说出的冠冕堂皇的话罢了,对于每个人来说,谁心里没有一点儿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呢?”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把它用作犯罪的借口,清醒的人能够理智地控制住它。”董鹏直视着于芳,“最后,再回答你之前提出的一个问题,刘慧慧为什么会轻易在那样的半夜被你一个电话就叫了出来?就好像邓峰和孙刚,不也是接到你的电话便立即毫不犹豫地欣然赴约了吗?不管当年郭辉的死是否是他们几人造成的,至少在他们心里,存有或多或少的负罪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尽可能答应你的要求。”
于芳冷笑,“他们怎样想的警官你也知道?你只是把人性都想得太好了,我可不相信这些。”
“你以为我是没有凭据乱说的?”董鹏脸上并没有笑意,“我们破解了刘慧慧电脑里最后加密的一个文件夹,里面有一封忏悔信,虽然并没写收信人的名字,但从内容不难猜测,这封信她是写给你的。另外还有,邓峰和方子青交易之后,收到一笔钱,这笔钱却没有存入他的账户里,之前我一直觉得奇怪,但后来终于查清了钱的去向,也就明白了。于芳,你最近没有查看过自己的银行账户吧?”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依照推测进行了调查,在调查中发现,在你银行的账户上,有人存入了一笔不小的款,我询问过方子青,和他与邓峰交易的数额恰好一致,时间正是邓峰死的当天早上。根据邓峰女朋友所说,邓峰三年前从雾村返回之后,就一直消沉,我猜想他是想在结婚前用这种方式来弥补缺憾。所以刘慧慧也好,邓峰也罢,并不是如你所想的,幸福平静地生活着,郭辉的死不仅影响了你这三年的生活,也同样在他们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董鹏和于芳的这番对话,使得始终在旁听的吴宁心念微微摇动。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是那个把念头控制得完美的人。如果杀死父亲的凶手就站在面前,她会怎样做?
就在吴宁心绪烦乱地思索时,一只温暖的手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她转头,正对上程彻虽然孩子气却显得灿烂的笑容,仿佛冬日里的暖阳,驱散了寒冷阴霾。这一次,程彻像是敏锐地洞悉了吴宁所想,压低声音道:“别多想,你一直做得很好。”
程彻的话虽轻,却有种莫名安抚人心的力量,吴宁心里升起一丝暖意,可表面上还是维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冷着一张脸把手抽回来,狠狠瞪了程彻一眼。
刚才见吴宁陷入沉思,程彻一时心急,想都没想就来握吴宁的手,似乎这时他也意识到这举动有点不合时宜,讪笑着摸了摸头。
两人这一来一往的小动作尽管隐蔽,但在这不大的房间里,又只有这几个沉默的人,自然避不过所有人的眼睛。董鹏还是耐心地等两人交谈完,才轻咳两声,拉回他们的注意力,沉声交代道:“老罗,你先去叫个船,小彻,看好于芳,等船来了我们就上船先返回镇上公安部门,把案情整理一下,再把她押回到市里去。”
“好的。”“是,组长。”
罗子林和程彻同时应了下来,罗子林说完就站起身走了出去。
“老张你呢?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董鹏转头询问着半天没发一言的老张,却没得到回应。老张望着墙角,不知在思索什么,看似根本没听到董鹏的问话。
“老张,老张?”
董鹏又试探着叫了几声,老张才回过神,茫然问道:“呃,什,什么?对不起,麻烦你再说一遍。”
“我是问,你和我们去镇上吗?”
“不了,我就留在店里。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累了,想休息休息。”
“那好,不勉强你了。”
老张向董鹏点头示意,自己也走出了房间。
吴宁望了望老张的背影,也站了起来,“出发前我再出去走走,透透气。”
“等等,我也一起。”董鹏开口道,“我正想去你们所说的,三年前那案子的现场去看一看,吴宁你反正也没有特定的目的,能不能顺便给我带路?”
“组长,不如让我……”
“你留下看守。”董鹏一句话截断了程彻的下半句。
吴宁点头应下来,“没问题。”
程彻只好无奈地摸摸鼻子,目送两人走出了门。
仍旧是那山崖边,尽管这已经是吴宁第三次站在这里,但她还是静静迎风而立,把眼前这几乎一成不变的风景一一尽收眼底。
而此时的董鹏则在崖顶这不大的地方踱着步,仔细查看着每一处细节,良久,董鹏才停住了动作,走到吴宁身旁,与她并肩而立。
“怎么样?这风景看起来如何?”董鹏先开口询问。
吴宁笑笑,“董警官大可以自己看。”
“那你就错了。相同的景色,在不同人看来,却可能大不一样。就算是同一个人,因心境变化也会大不相同。你的心变了,看待周围的一切也就都随着改变了。”
吴宁眼底闪过一抹诧异,她惊讶于董鹏洞悉人的敏锐。她心境上的一丝改变,对待父亲之事的渐渐释怀,连她自己都才刚发觉,没想到就已经被与她接触并不多的董鹏看了出来,并且用这番话来巧妙暗示。
吴宁转向董鹏,反问道:“董警官您看了这么久,又看出了什么?除了研究我的心境,您应该也会有关于案子的发现才对吧?”
“说实话,我想听听你怎么看。”
董鹏的话再次让吴宁感到意外,“我都不知道从何时起警察办案还要咨询不相干人的意见了。”
对于吴宁的嘲讽,董鹏并不在意,他微微一笑,“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也帮了小彻许多忙,比如破解李龙的电话诡计,再比如抓到了方子青。我想你不像是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对凡事冷漠,而且你的分析和观察能力我也信得过。”
说了这么多,董鹏再说出什么,吴宁也不会再觉得惊讶了,但吴宁这才明白,原来董鹏早就知道她和程彻做过的所有事,甚至连一点小动作也没能瞒过他。此刻她才衷心为程彻感到幸运,他有个好师傅,吴宁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董鹏,是个她可以信任的好警察。
吴宁想了想,指着山崖示意道:“这座山虽然高,但山边这一块地方却很平坦,靠近崖边也并没有滑坡的地方,会失足掉下去的概率并不大。”
“那你也认为三年前郭辉的死有蹊跷了?”董鹏点点头,“你觉得是不是刘慧慧、邓峰和孙刚杀了郭辉?”
“这我就不好下结论了,但我认为,至少于芳心里是这样想的,所以她才设计杀了那三个人。”
“可显然现在于芳拒不承认。”
吴宁思索道:“隐瞒犯罪动机,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要是证据确凿,就算没有动机,也一样会定罪,更何况于芳供认了罪行,所以她根本没有否决掉动机的意义。”董鹏顺着吴宁的问题分析。
“根据我的观察,使得于芳转变的原因,在一个关键人物身上。”
“老张。”
吴宁望向董鹏,“您早就猜到了?”
“并不是。”董鹏摇头,“我是刚才对于芳询问时才察觉到这一点,结合于芳最近的行踪和新近接触过的人,只有老张一人最为可疑。”
“嗯,没错,但这疑问在我心里盘旋了许久,也始终没猜透,除了三年前的案子之外,老张和于芳到底有什么交集。”
“这不着急……”董鹏说到这里,脸上露出成竹在胸的笑意,“再狡猾的狐狸也总会露出尾巴,我们只需要布下猎人的网,还怕找不到事情的真相?”
“但我倒是有个推测,不知该不该说。”
“说说看。”董鹏鼓励吴宁。
“我大胆做了一个假设……”
吴宁的话传递到山风中,又被吹散。于芳的认罪,看似是个结局,但又像成为解开下一个绳扣的开始,一环环终将被破解。空气中似乎浮动着一抹看不见的暗流,即将冲破洪堤,汹涌着淹没所有谎言和伪装,露出全部真容来。而最终的那个胜者,又将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