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湙对容莺说了实情,包括他残毒未清命不久矣这件事。
“毒是李皎所下,纵使李皎是白简宁的生身父亲,她也难配出解毒的药。”闻人湙淡然自若地说着这些,似乎是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然而看到容莺眼泪啪嗒往下掉,他还是难忍不舍。“我这一生太短,很长一段年岁里都过得浑浑噩噩,活在虚妄苦痛中不得解脱,我本该是孤身一人,死?也死?得毫无留恋,偏偏你成了我的变数。”
他竟也有几?分怕死?了。
容莺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嗓子涩疼得难受。
她以为宫变结束便是尘埃落定?,谁知天命弄人,让她短短的时间内感?受到失而复得,然后再度失去。
容莺强压下悲痛,尽量让自己?振作,声线却?依旧颤抖着。“还有多久。”
闻人湙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手掌抚上?她脸颊,温声道:“约莫半月。”
——
容霁兵败后没有立刻被杀,而是被关入了皇宫的地牢,如?闻人湙所要求的那?般日日受折磨、
曾经的废太子容珏被泼上?的脏水都被去掉,替他平反以后京中陆续有百姓祭奠。萧成器受了重伤,留在王馥雪的府中修养。容恪在军营中待过太久,自然明白优柔寡断是最?要命的东西,在闻人湙甩手不管以后,他将所剩不多的皇室中人发配到了偏远荒芜之地,给他们一个空头官职自己?安分过完这一生。
比起容霁容麒那?样悲惨的死?法,面对容恪这个弑父者的仁慈,他们是半点怨言也没有,能活着已经是万幸,谢了恩立刻收拾财物离开,生怕容恪中途反悔。
容恪本来还忧心闻人湙会不会想称帝,谁知他竟病得要死?了。容恪虽然内心矛盾,却?还是让人将大批珍贵的药材往闻人湙那?处送去。
分明已经时日无多,闻人湙却?半点没有将死?之人的自觉,每日照常跟着容莺去街市上?闲逛,看她在一个个商铺中进?出,再提着糖糕点心钻进?马车。
只是他到底是虚弱了些,走了一小段后时常要停下歇息。容莺在经商一事上?很有天分,王馥雪对她只需要稍加点拨,倘若有何处不懂,闻人湙也会为她指点一二。除此以外,长安大小事乱成一团,闻人湙半点也不理会,任由许三叠与容恪每日来找,也只闭门不见,再吵就让封善出来赶人。
这处院子是许三叠置办,布置已按照闻人湙的喜好?重新换过,从小巷走出去不远就是热闹的街市,清早时便会有摊贩支起锅,卖各式各样的早膳,一条街都是蒸腾的水汽。
容莺醒得已经够早了,然而闻人湙比她还要早上?许多,于是在摸到身侧空荡荡一片后,她立刻翻身起床。屋子里安静到能听?到窗外的虫鸣,以至于她心底漫起了一阵恐慌,来不及穿上?鞋袜,匆忙披上?衣服下榻去找闻人湙的身影。
她找了一圈也没有见到,心中愈发克制不住的害怕,赤着脚跑到院门前准备推门出去,手还未搭上?门框,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闻人湙提着东西,略显讶异地望着她。“怎么?了?”
容莺说不出来,她猛地环住闻人湙的腰,整个人陷进?他的怀抱。
他多少?能猜到一点,见她急得都要哭出来了,便腾出手拍了拍她的后背。“我去买了些早膳,不想你竟醒得这样早。”
“时辰还早,你又为何不肯好?生歇息,去买什么?早膳?”容莺眼睛都红了,不满地嘀咕了两句,闻人湙笑了笑没答话。
他走进?屋将油纸包和一个食盒放下,慢条斯理地摆好?碗筷,闲散地说起街市上?谁家索饼做得好?,又是谁家栗子糕的口?味会和她心意,总之都是些寻常人家的小事,从他口?中说出来显得有几?分违和,似乎他这样的人生来就是要操控权术玩弄人心,而如?今沾染了这平凡的烟火气,容莺突然间反而有些不适应。
闻人湙喝完了药,继续说着一些稀疏平常的小事,容莺看着这样的他,心中觉得有些古怪,又说不出是何处古怪。直到午间许三叠来找闻人湙,在院门口?大声说:“有些事现在不说往后可来不及了。”
这句话如?同一把利剑猛地插入她心口?,搅动血肉让她疼痛难忍。
闻人湙夜里睡得很晚,早晨起得也十分早,眼下分明有疲倦的青黑之色,却?又坚持不肯歇息。他不敢睡,他已经没有时间了,因此才更要抓紧一切瞬间。也是因此他这几?日格外多话,只怕有些东西来不及说,日后会留下太多遗憾。
闻人湙才赶了许三叠两句,回头见容莺默不作声地低头流泪,还以为是自己?惹她不高兴了,立马询问道:“怎么?哭了?”
容莺摇摇头,抬起手臂搂住他,埋头在他怀里,将他前襟都打湿了。
“我舍不得你……”她抽噎地说。
闻人湙哑然一笑,沉默片刻,只能苦笑着回应:“你这样叫我如?何甘心。”
许三叠闯进?来望见了二人,不满地大声说:“白简宁离开洛阳多日,很快就到长安,据说你这次有救了。”
容莺眼前一亮,正喜悦地要问,被闻人湙一句话打消:“‘有救’这样的话,许三叠说了有数十遍。”
“闻人湙你这个人不知好?歹,我不也是为你着想吗?”许三叠不满。“朝中这么?多事务我应付不来,那?些老臣无人压制,整日在殿上?吵架,三皇子都要受不住了。”
“习惯就好?,不是什么?大事。”闻人湙无所谓道。“我活不久,你找我也是无济于事,容恪都弑父了,还怕几?个老猢狲不成,左右还要一个赵勉,掀不起什么?风浪。”
“赵勉?”许三叠表情更痛苦了。“他为家族翻了案,如?今大仇得报,正忙着和三公主重修旧好?,据说三公主近日已经安分了,倒是也想得开,知道活着才最?重要。”
“你来此到底有何事?”
“宫中请来了一位异族的神?医,据说天下奇毒就没有他不会解的。你在此处多有不便,不如?回宫中有个照应,也省得我们日日乘马车来烦你。”
闻人湙开口?想拒绝,却?被容莺一口?应下,她听?到神?医的那?刻眼中便又有了希望。哪管是真是假,她只能抱有一线希望。
既然是她应下的话,闻人湙断没有再反对的道理。
乘马车回宫的时候,许三叠说起那?些朝臣在宣政殿吵架的事,神?情显得十分崩溃。
“就是西宫有棵树叫雷劈了,他们非要争论个不停,为此吵了两天。再说发放粮草的事,一群不懂打仗的文官让将士们自己?种自己?吃,三皇子气得都翻白眼儿了,皇帝真不是人当的。”
他正说着的时候,马车已经缓缓驶入了宫墙。容莺又遇到了穿着一身绛色官服的赵勉,他似乎是才议完事出来,却?没有急着朝宫门的方向走。见到他们,赵勉停下脚步,说道:“三皇子正在紫宸殿,帝师还是去看看吧,正值多事之秋,书房的折子堆了半人高。”
“你这是去哪儿?”容莺朝路的另一端看了看,正好?望见了不远处约莫五六丈高的观星台,上?面似乎还有人影。
赵勉也看向那?座不算太高的观星台,说道:“容曦近日的态度不如?往前那?般冷硬,总算是想开了些,今早还抱了妱儿,说想出门散散心。那?处观星台正是我年幼与她初见的地方,她说想再去看看,我处理好?琐事正好?去接她回府。”赵勉心情大概是真的不错,说起这些事,眼神?也跟着温柔了不少?。
观星台很高,四周的树木在它的衬托下反而显得低矮。站在高处风自然也很大,容莺仰头去看,正巧看到容曦玉白的衣裙被扬起,裙角肆意飞舞好?似蝴蝶在舞动翅膀,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也看到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