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有宫娥上前唤姜予进门。
水画赶忙把身上的斗篷扒下来套在姜予身上,颤着声问,“少夫人,您冷不冷?”
抚上她的手冰凉刺骨,姜予摇摇头,安抚道:“没事,走吧。”
她走路有些慢,被人引领着走向宫室内,正巧碰到了姗姗来迟的宁栖迟,她与他对望了一眼,点首致意。
敬喜瞧着她的装束,瞬间就有些傻眼,他居然看错了人,把侯府少夫人说成宫女,又想着小侯爷也不重视这位新婚娘子,应当也不会在意他的失言吧?
没想着背影那么孱弱,正眼却这般貌美,在外头被晾了这么久,眼下犹如花枝轻颤,肌肤冷白,实在是我见犹怜啊。
他赶忙打补丁,“少夫人竟这般有耐性,奴才适才还想待会求贵妃娘娘几句,别把您冻坏了才是。”
姜予唇色微微泛白,却依旧亲和的笑了笑,“谢过公公了。”
本只是说两句漂亮话,见她冻成这样还依旧温和从容的笑,敬喜一时内心有些复杂。
靠近宫室内,没了冷风迎面,姜予才算好受了一点,她拢了拢衣裳,忽觉有一道视线朝她扫来,她微微抬首,见小侯爷身姿鹤立,凝神看着她,低压的眼尾略沉。
她思忖片刻,问一旁的水画,“你瞧我这样可有什么不妥?”
水画一怔,然后为她理了理发髻和衣衫,然后哆嗦着点点头。
那边宫女走来,往里指示,“娘娘请夫人和小侯爷觐见。”
姜予点首,先一步随着她进入宫门内。
敬喜见小侯爷未挪动步子,一时迟疑不定,正要询问,便听他缓缓出声,“去给她煮碗姜汤。”
静了片刻,又道:“不必说是我吩咐的。”
敬喜更不解了,但小侯爷已经离去,心底想着要不要将这事跟圣上说说,毕竟圣上可是有意,若是宁栖迟提及,就准他作废这门婚约,和离的啊。
殿内用富丽堂皇来形容可谓恰当,姜千珍坐在贵妃身侧,正亲近的给她捏着肩,见到姜予,扬声喊了句‘妹妹’。
姜予不应,她按照嬷嬷教的给上位的贵妃娘娘行了宫廷礼仪,只是因为冷的厉害,略显有些僵硬。
她低垂着头,并不知姜千珍脸色如何,只听上座一道慵懒的女声穿到耳侧,“赐座罢。”
她从容道:“多谢贵妃娘娘。”
屋内的热度让她舒缓了起来,宁栖迟也迟一步入内,给贵妃施了一礼。
贵妃道:“不必拘礼,陛下可有为难你?”
男子声音低缓:“不曾。”
他并未明说,但贵妃却怪道:“你这孩子,都是一家人,缘何要将嘴上不饶人的几个少爷关入牢里,你瞧,因为这事,珍儿都求到本宫这来了。”
姜千珍侧着眼虚看他,但似乎又顾及到什么不敢太招摇,只轻轻的喊了声,“子念哥哥。”
宁栖迟垂眸,“朝堂上的事,娘娘还是少插手。”
“你......”贵妃似乎不是头一次被他这样气着了,顷刻便平静下来,“姑姑知道,这几日天气渐冷,你怎么也不多穿些?”
姜予听着,有些兴意阑珊。
直到贵妃又同宁栖迟说了好些关怀的话,似乎才注意起她这个人,开口道:“你便是子念新娶的媳妇吧,也是本宫怠慢你了,让你吹了会风,可有不适的地方?”
姜予低眉顺眼的答,“不曾,这风倒是吹得妾身清醒了许多。”
“哦?是吗?”贵妃语气带着锋芒,护甲抵着着下颚,又道:“叫你来宫中也是瞧瞧你的样貌品行,若是一场风就能将你吹倒了,那也真担不起侯府少夫人的名头了。”
“娘娘教训的是,妾身往后一定勤勉认真,不负娘娘的训诫。”
四品八稳的回答,客气又尊敬,显示不出一点嚣张的劲儿来,贵妃瞧着她这模样,拳头打在棉花上似的。
这姜予,样貌倒是不差,细看起来比起姜千珍似乎还要精致几分,可就是装得再好,贵妃也喜欢不起来。
她又问了些读过什么书,琴棋书画可精通,平时又做些什么,姜予一一稳妥的答了,可这答案却比她所想还要差劲。
心底愈发不悦,她挥了挥手,“行了,今日累了,你在宫中留一日吧,若是本宫想起什么未提及的,随时传唤,也好过让你再跑一趟。”
姜予征了一下,还要留宿?
可她不敢拒绝贵妃,片刻后便乖乖应了下来。
行过礼,她被宫人引领着到偏殿。
特意支她离开,留下一对有情人做些什么,不用想便知,姜予自觉地选择不在那碍眼。
可水画却不这样想,她还从未经历过这样被人轻贱的一天,“少夫人,我不明白......”
姜予瞥见桌上两碗冒着热气的姜汤,取来递给她,又自顾自的尝了一口,随意道:“有些事不需要说的太明白。”
贵妃无非是心里有偏爱的儿媳,自己比之不上,自然怎么做都不能入她的眼。
本本分分的过了这趟鬼门关,就很好。
倒是......她看了一眼手里的姜汤,不解了一瞬。
眼看着身后派来照顾她的宫人,她问道:“是贵妃娘娘派你送来的?”
宫人一惊,想着敬喜公公的嘱托,说话略有些结巴,“是......是的。”
渐入夜,用过晚膳,姜予才发现自己身上的不适,她的手臂被冻伤,红肿了一片,而水画好像比她更严重,她唤过今日伺候她的宫婢,问她有没有药膏,那宫婢连连点头,提着灯离开了。
她走之后,贵妃身边的配女官敲门而入。
月光透窗,她瞧见姜予倚着美人榻,沉静的在看话本子,身侧放着葡萄糕点,不知为何,裴女官竟品出了一丝悠哉的意味。
见她过来,姜予才咽下口中的食物,疑惑看来。
裴女官忽略心中那丝异样,开口道:“少夫人,贵妃娘娘想起来一些事未询问你,唤你去和正殿叙话。”
姜予有些警觉,便问道:“明日再去不成吗?”
裴女官让出一条道:“少夫人请吧,娘娘说只需您一人去。”说罢视线冷冷的扫了一眼水画。
这是不容人商量了,姜予虚虚的叹了口气,点头应了下来,水画有些不放心,经过早上那一遭,她现在对贵妃很是害怕。
姜予安抚她道:“没事,贵妃娘娘也并没有苛责我什么,再说你留在更安全。”
怎么说的好似她这一趟是龙潭虎穴似的,水画更不安了,眼眶里都聚了水汽,对她小幅度摇首。
姜予又说了一句,“没事的。”
她打扮好,跟着裴女官朝正殿走去,瞧着烛光倾泻的正殿,她紧了紧手心,她想,顶多是敲打一番,只要自己表现的乖些,稳当一些,不说别的,起码不会有什么皮肉之苦。
她又想,这皇城可真大,拥握权利的人站在山巅,随便一句发号施令就能让她遍体鳞伤,有时候姜予会觉得,如果当时不是自己嫁过来,是不是会好些呢?
可是不嫁过来,在陆家,最后说不准是一顶小轿,抬入哪个官员的府中。
如此看来,现在这点苦又算什么呢?
忍一忍,总会好起来的,矫情,没有任何用处。
想着,她被裴女官带入了一间狭小的房舍,大部分的光亮从一块雕花的木质屏风细缝中透出,整间屋子只燃着一只烛火。
姜予回首,只见裴女官转身出了门,她一惊,几步追了过去,可门已经被‘砰’的一声带上,隔绝了所有的出路。
细碎的铁链碰撞声后,裴女官压低的声音传来,“少夫人今夜便在这歇息吧,明日一早奴婢便带您出宫。”
说罢也不管姜予急促的敲门声,转身便离开。
从门缝中窥见人走的越来越远,姜予上升至喉咙的声音停滞,她沉默良久才转身,细细看过屋内陈设,有张小榻可供睡眠,一床被褥,四周是零零散散的书架,便再没别的了。
当心跳和声音都平静下来,她才听见了人说话的声音,她举着烛火往声音来源处靠近,最近的便是那扇木雕花屏风。
透过屏风的缝隙,看见男子纤长的身影,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覆盖着姜予所处的位置。
然后,她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此事与您无关。”
握着烛台铜柄的手紧了紧,这道声音清冷儒雅,她不会听错。
而正对着他的贵妃却苦口婆心道:“子念,姑姑还会害你吗?姑姑没有子嗣,你从小便在我身边长大,我待你如亲子一般,这门婚事也不是你所愿的,你说一句,我便求陛下准许你们和离。”
宁栖迟声音微冷,“我已经娶了她。”
贵妃质问她,“那珍儿呢?”
见他不答,贵妃叹息道:“你之前便承诺会娶她过门,难道要不做数吗?这便罢了,那姜予是何等人家教出来的女儿,既无墨水,又无门第,她配得上你吗?”
姜予低垂着眉眼,甚至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配不上。
她在心里回答,在所有人看来,他们都是不相配的,一个是才华横溢的天之骄子,圣眷、门第、样貌举世无双的小侯爷,一个是小门小户连一本《千字文》都认不全的破落小姐。
他们本就是云泥之别。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宁栖迟的时候,她衣裙染泥,四周吹来的风雨既冷寒又锋利,她避无可避,可马车里掀开帘子后的那人却纤尘不染,眉目清隽,他俯视着她,如同看待蝼蚁。
他随意的怜悯一句,就让她记在了心里。
她何曾没有期待过这场婚事?她又怎么能真的一点都不失望呢?
可偏偏有些事就是这样,当风雨袭来,他对她不过只有一点怜悯,他依旧高高在上,她也不过是一粒尘埃。
姜予知道自己配不上他,她在宁栖迟表示自己态度的时候便很快就接受了,但那道伤疤,揭开了也会疼啊。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她声音很小,小的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太清了。
“没事的。”
那边的贵妃见宁栖迟沉默着,依旧劝道:“你母亲身患旧疾,我知道你有孝心,这些糟心的事不愿意让她知道,便让那姜予同你一起伪装,你今日怨我在宫门前惩治她,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何要这样做?”
她自问自答,“她若是乖顺的做你的少夫人,与你相敬如宾,我怎么会为难她?可她偏偏要毁坏姜家的清誉,子念,若你将来真的要娶珍儿为妻,因为她的这些话,你与珍儿如何抬得起头?”
宁栖迟抬眸,眼底划过一丝凉意。明明只是传言,为何要将她这样贬斥?
宴席上,她扮丑借故躲避,是众人威逼侮辱她。
那日回门,姜家欢聚一堂,她独坐在角落与世无争,旁人轻视冷落她,她也没有任何情绪。
就是今日贵妃刁难,她毫无怨言的做到了侄媳的本分。
若非被逼着陷入难堪,她又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况且姜予所言句句属实,又为何要因此被罚?
宁栖迟紧紧抿唇,心底的烦乱犹如野草疯长,他启唇道:“她没有错。”
这话说完,殿内肃静下来,下一刻,贵妃冷厉的声音响起,“子念,她是你什么人?你为何要帮她说话?”
这话如同一桶冷水浇在身上,宁栖迟睫羽颤了颤,理智一瞬间回拢,额角的冷汗染湿了鬓发,噤声无言。
见他如此,贵妃满目的不解:“你到底和不和离?你们盲婚哑嫁本就荒唐,况且珍儿钟情于你,上京皆知你与她坠马消失一夜的事,你也诺了会娶她,你说将来这姜予若是不生是非,你便会给她寻个好夫家,让侯府做她的依靠。可你如今在做什么?你在怜惜她?”
是,他在怜惜她。
可宁栖迟并没有这样说,他意识到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情绪,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和姜予有其他的牵扯。
可他却三番五次因为怜惜他,做超出界限的事。
他不该这样,他不过只是怜惜她。
他克制着情绪,袖下握紧了拳,过了良久才平静下来。
“我会与她和离。”
作者有话要说:这话你说的,我给你记小本本上,谁后悔谁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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