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州城郊的道观外,日头渐落。
被众女冠围在中间的青道蓉擦干了泪,喝了口温热的水,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才想起问这是哪里,她虽知道蓟城附近的山上修真者颇多,但从未上去过。
几位女童拿来了干净的外衣给她替换,青道蓉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服上还带着血迹,一位看上去上了些岁数的女冠见她心情已平复了下来,便坐下来,青道蓉被重新扶回到榻上,她方生产完,即使平日操劳多了身体不算柔弱,经逢如此波折,还是一下子虚弱了许多。
女冠见她好好安顿了下来,方才开口道:“此处乃天婵派下的道观,在下乃此间一闲散掌事,平日香客不多,也算清静,你便安生在此住下吧。”
青道蓉连声道了谢,看着眼前的人,模样似乎只比她大上几岁,房内的其他女冠们年纪也不大,还有一些只是个小丫头片子,那观主见她如此,便继续说道:“时逢天下动荡,民不聊生,流离失所,观中,时常会接收一下无处可归之人,孤儿弃婴也是很多的,你在此住下,方便之时,也可帮我多看顾她们一些。”
青道蓉心中酸楚,知道观主大概是明白了她身上事,眼圈发红,连忙应承了下来。
“不知娘子叫何名字?”
“青道蓉。”
观主微微一愣,此名字在这观中曾不被当人看的女子们那些什么柔呀媚呀猫呀狗呀的相比,起得倒很是周正端方,乍一听来,只觉得是一股清流洗刷耳目。可惜吉中带凶,生杀相伴,难以把握,抛却这些,却是个有缘数的。
观主微微踌躇,好奇问她:“缘何没有入道?”
青道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观主如何问起了这个,她刚想说自己从未有过这个机缘,便突然想起了一件旧事。
似乎是她很小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一位脏兮兮的修真之人,说是修真之人,却是披头散发,一身破烂,青道蓉还是从他那腰上挂着的青色葫芦认出了这个人大概不是寻常乞丐,便任由他拉住了自己。
那人看上去疯疯癫癫,青道蓉刚想将他好声好气打发走之时,却一抬眼看见了凌乱肮脏的长发下的那一双眼睛。她猛地愣了一下,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尤其清亮锐气,完全不是一个疯子的眼神。
但谁又能说,一个发疯之人便不是清醒之人呢?清醒之人,又如何不是一个疯子呢?
她呆住了,一时就僵在了那,修真之人将她来来回回地打量了数次,露出了一个大笑,“是你了,是你了!”
青道蓉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刚想将他甩开,那疯子却主动放开了手,他长得很高,却佝偻着肩和背,青道蓉在他的大笑间看见了他的脸,那明明是张很英俊的脸。
他收敛起了脸上疯疯癫癫的表情,摇晃着脑袋,一板一眼地说:“感天受孕,为祸世间!”但是这句话的效果,却因为他脸上并不合适的正经而显得越发好笑。一时间周围便聚了好些看热闹的人,大笑着冲着他指指点点。
青道蓉听得莫名其妙,她当时尚小,完全不理解这短短八个字是何意,但因着那人一本正经的脸莫名感受到了一种轻微恐惧。她刚要想跑,男人一爪伸出,再度将她抓住了!
她飞快地想将手从那修真之人的铁掌中抽出来,那人却死死地拽着她,神经质地竖起了一只手指,眼睛死死地看着她,他似乎还想说什么。而且似乎下面他要说的话,才是最重要的话,因为他抓得她生疼得手居然发起了抖来。
青道蓉越发恐惧,围观的人也开始指点她了,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跟个疯子拉拉扯扯不清不楚,她娘方买完粮种,转头便见她被个什么人拉住了,大声尖叫着就冲过来要将她拉走。“行行好,行行好,各位别看了!帮忙将这疯子赶走呀!”
混乱之中她听到了那修真之人的话,随即他的脑袋被一块砸来的石块击中,爆出好大一朵血花,疼得他弯下了腰。
青道蓉便看不见他了,她被拉着,边挨骂边迅速地离开了集市。
观主见她脸上青白变换,也没有催促,在旁边抿了口茶,静静等着。没想到一个小丫头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还没附到观主耳边,便心慌气短地将话语颠了出来。
“观主、观主不好了,风都督来了!”
观主眼神一变,扫了那丫头一眼,“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小丫头片子赶忙立直了,着急地擦着满头流淌的汗。观主想起月连城交代的事情,冷笑了声,“想不到啊,这就成都督了?倒真是闻风而动!”
旋即站了起身,“也罢,看他这次能翻出什么花来!”
她看了眼青道蓉,见她仍一脸苍白,还未回神,便吩咐着身侧的几个小姑娘,“好生照顾青娘子,让她不要劳神,早些歇息。”言罢一甩长袖,转身出去会不速之客了。
被留下的几个小丫头在安静的房中如坐针毡,一个凑到门口悄悄往外看,贴着墙根悄悄走来了一个女冠,劈手将她的脑袋打了回去,压低着声音快速说,“快回去,将门锁好,青娘子的事莫让人知道了!”
小丫头一脸害怕,赶忙将门关上,门外的女冠却又卡了卡门,低低地说:“警醒着些,若有什么不对,赶紧带着青娘子走。明白了吗?”
小丫头快哭了,却也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迅速将门锁上了。
门一关上,道观中的清幽便如月光弥漫了开,守着门的小丫头在安静中摒住了呼吸,到目前为止她还什么都没听到。反而令她越发焦虑了起来,另一个却什么事都没有,叠着青道蓉换下来的衣服。
没一会儿,青道蓉终于回过神来,脸色苍白,口中惊喘了声:“我忘了他说什么了!我忘了他说了什么!!”
“嘘!嘘、嘘!”门边的小丫头赶忙扑了过来,示意青道蓉不要出声,“娘子可小声些!”
青道蓉又经历了一场心力交瘁,她来来回回想了无数次,也不记得那修真之人后半句到底说了些什么,她越想越是着急,因为她现在还能清晰忆起自己当时那种恐惧的心情,对于那后半句话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待她回过神来,却见房内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两个如临大敌的小姑娘。
青道蓉一天经历了太多,生个孩子早去了半条命,心神又持续动荡不安,没就地晕过去已是为母则刚,此刻方感觉到腹中一阵剧痛,冷汗一层层的往上冒。
天已经黑了。那小丫头也没照顾过她这样的人,又不能出去叫人,只能抖着给她倒热水,颠出了大半碗到手上,青道蓉见她如此,无处安放的母性便泛了出来,强压着疼痛的脸色,小声安慰她,“不慌,不慌,没事的……没事。”
“喏。”另一个一直安静的小姑娘却突然出声了,伸手递过来了一个什么东西,“这是你的吧?”
青道蓉低头一看,是一张没见过的纸。
“这、这是……”她一开口便疼得直抽着气,便只好边小口喘气边艰难地说道。
“天婵的符,特别高阶的。”小姑娘相比之下尤其淡定,见青道蓉反应不过来,便主动将那一张薄薄的符纸塞进了她手中。
“可是……我……”青道蓉艰难地吐息着,“我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小姑娘示意她看向那堆她换下来的衣服,“贴在那上面的,估计是月师兄给你的。”
青道蓉就着月光看那页符,清隽的字隐隐透着风流之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纸面。
小姑娘无声看了看她,凑了上来,“这样用的。”说着将符又贴到了她身上,那符上的字感受到了生气,微光一闪,青道蓉缓缓地就感觉疼痛似乎被抽走了,力气重新又注入了她的体内。她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一路也不觉得疼,方生产完就出了房,也没有染了风寒……
小姑娘托着脸,看着青道蓉的脸色慢慢回复了回来,艳羡地说:“续命用的,你要是不用了,可以拿出去换一座城。”
什么?!青道蓉震惊地回头看她,沙哑着嗓音,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问:“一座什么?”
“什么一座城。明明是两座城!你又平白无故侮辱月师兄!”方才慌张得不行的那小丫头似乎被她们带跑了,此刻稍微冷静了下来,呛了自己师妹一声。
托着脸的小姑娘翻了个白眼。
青道蓉有些接受不来:“一张纸而已……这……”
那个小丫头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说着:“不是此山人,不知此山事。师父诚不我欺呀。”
青道蓉方失了孩子,见这两个小姑娘一唱一和,活泼讨人喜欢,心中觉得高兴,略略笑了笑:“那便到时候送与你们吧?”
递她符的小姑娘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算了吧,”另一个小声说道,“她肯定不知道,她连月师兄是谁都不知道呢。”
青道蓉有些尴尬,换了个话题:“你们叫什么?也是在修真吗?”
没想到聊到这个,两个小姑娘的兴致越发不高了起来,守着门的那个小声说:“我叫夕雨,她叫澄楠,都是师父取得。”
澄楠托着脸,麻木地说:“我俩要是能修真,早就不在这里了。”
夕雨:“根骨不行。”
澄楠:“悟性不佳。”
两个齐齐叹了口气。
青道蓉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尴尬得淌下了汗。
夕雨见她有些不好意思,便解释道:“一般二般有仙缘的孩子每年从各种道观里选出来,也有自己寻着了山门,自行去拜师的,只是这种太少了,一般山门可不是寻常人能找到的。”
“从道观中选出来了之后呢,便会有人从天婵上下来,将他们带上山,过关考核,若是好苗子,有机缘,便会被留下来。像我们这般的,是选都没能选上的。”
两个又齐齐叹了口气。
青道蓉刚想安慰她们,别人说你不行你也不是真的就不行了,如若有心,便是自己修炼也是……
她一愣,发现夕雨在黑暗中猛地站了起来。她们不知为何并没有点灯。三个人便是一直坐在了黑暗之中。“怎、怎么?”她感觉到气氛似有些不安,小声地问道。夕雨站了一会,连澄楠也站了起来,两个小姑娘脸上同时现出了恐惧的神色。
青道蓉心里一下有了不祥的预感,她还没来得急问出了什么事,夕雨悄悄地问她,“青娘子,你能走吗?”
“什、什么?应该……应该可以吧……”
澄楠迅速地将她搀扶了起来,她的眼中倒映着不断逼近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