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必须要砍萧怀清几刀才行。”苏雪回仰面躺在地上,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个相当强烈的念头,虽然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显然眼前发生的事就是明晃晃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解决完一波,还有另外一波,可是她已然力竭了。
被身后一记黑虎掏心的女魔修身子甚至还未倒下,便化作了飞灰,从她眼前消散了开去。
于是她身后的人,在一片如同黑蝶般纷飞散开的星星点点中显露出了身形。
来人黑冠簪缨,身量颀长,一身近似深夜的鸦青色劲装束着袖收着腰,背后挂着袭破烂的玄色披风,在阵法消散的剧风中猎猎作响。
也不知是说他是个纨绔的土匪好,还是一个匪气的公子好。一张玩世不恭的脸居高临下地看着震惊得失了语的苏雪回,接着,唇角勾起了一抹戏谑的笑容。
“这是哪里来的妹妹,怎么躺在地上?”
少年懒洋洋地拖长着音调,抛了抛手中一个黄色的晶石,接着像是吃一粒花生米一般随手将他从那个女魔修胸口中掏出来的东西扔进了嘴里。
“一个凡人丫头,竟然徒手捏爆了魂丹。”
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的人一脸玩味,在苏雪回身上蹲下了身来。
“本来我还想要呢……没想到居然被你破坏了。”浑身透漏出一股莫名邪性的少年郎低声道,“你要怎么赔我?”
“你、你来得晚,这得怪你自己。”苏雪回没想到这人竟然就直接蹲在自己身上,一边瞪着他,一边努力想往后挪。
束着发冠的少年似乎觉得很好笑,张嘴一字一顿地吐出了两个字,“哈哈。”
眼瞧着他停止了接近,苏雪回勉力用肘部支在地上拖动着身体。对面欣赏着她的努力,似乎被取悦了,笑容变得越发的灿烂,“算了,比起魂丹,我更好奇你是个什么东西?”
苏雪回无语,心里暗骂:“我是你奶奶!”吸了口气正想开口,对面的人用手撑住了自己的下巴。
他看上去在这种满是死人灰烬的地方很是轻松惬意的样子。苏雪回的眼神迅速划过对方露出的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方才就是这只手,将那个女魔修直接掏了心。
此刻这少年的手即便是刚刚生掏完一个人的心窝子,但却丝毫没有沾上任何血迹,或者说,沾上的已经流干净了?
这也是个修真人。但是那种举手投足间的邪佞狂狷之气是与高傲而自矜的萧怀清决然不同的。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个人身上的味道。
嗜好血腥与掠夺。
是属于豺狼的味道。
没有必要去招惹他。苏雪回谨慎的没有开口,更努力地想拉开跟他的距离。
对方似乎注意到了她的视线,看着自己的手活动了几下手指,接着抬起了眼,“你一个凡人,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苏雪回正在考量自己该不该跟他明说,视线突然被他身后的东西吸引了。
她当即挑高了眉梢,故作高深地说:“我自然有秘法,你凑近点,我只能小声告诉你。”
蹲在她身上的人顿时勾起唇角,毫不客气地一把拽住她的衣襟将她提了起来:“小东西心眼倒挺多,也罢,将你带回去慢慢问好了。”
苏雪回陡然被人抓住,下意识就要挣扎,没想到拽住她的人身后不远处紧接着便传来了一声极其冰冷的两个字——
“滚开。”
一道剑光转瞬袭来,蹲在苏雪回身上的人当即避开,她看着那道剑光贴面而过,顺便将她胸口处被拽住的衣襟也连着斩断了。
苏雪回舒了口气,决定给萧怀清勉为其难地加回几分。
“哟,瞧瞧这是谁。”颇为浪荡的少年郎回过头,话音莫名其妙的似乎更愉快了。
“萧怀清。”他连名带姓地叫出了身后双眸冰冷之人的名字,接着冲苏雪回的位置歪了歪头,“原来你是天婵的妹妹啊,怪不得。刚收的?”
苏雪回还没注意到这个“怪不得”是在指什么,她第一时间皱起了眉头:“天什么……?”
萧怀清转瞬接近,少年当即又被他逼退了一射之地。“干嘛这么凶,这是你的丫头啊。”
萧怀清似乎丝毫没有接话的打算,他第一时间弯腰,将苏雪回再度从地上捡了起来,看样子是熟能生巧了。
苏雪回被提在半空,朝他示意自己浑身都在往下淌血。
他的视线从她血肉模糊的右手再到满嘴的血痕,沉默了片刻,又将她放下了。
苏雪回抽出背后的刀,撑着刀勉力在他身后站稳。不远处的少年郎看着这一切,脸上的神情变得难以捉摸了起来。他逆着浑浊的天色,脚下踏着无数尸骸的灰烬,一脚前迈,踩着一颗还算完整的颅骨。一手把玩着手中不知何物,浑然一副占山为王的邪气。
“萧怀清,许久不见了,难得见你下山一趟啊?”他的声音明亮而轻快,远远听来只觉得意气风发养尊处优,但语调却是轻浮而懒散的。
苏雪回看着尸山上的这人,顺着他的目光一路往下,落在了萧怀清身上。
听话音这两人想必是认识的……那少年还对魔修出手了,看样子并不是跟修魔之人一伙的。
萧怀清的门派名是叫天婵?她虽然也知道修真之路宗门林立,但也算是第一次意识到,也许这些门派与门派之间,关系就跟国都与国都之间一般,群雄并立,并不单纯友好。
都修真了还是免不了你争我斗,真不该说是不是属于人的劣根性。
她冲立在自己身前的人蠕动嘴唇小声问道:“你们对头啊?”
没想到那人耳力极好,竟然这样都听到了!
“对头倒是算不上,”逆光的那人站直,旋转着手上的东西,邪邪一笑,“勉强算个主子吧。”
苏雪回毫不遮掩地翻了个白眼,瞥了眼身侧人的脸色。
毕竟她一点也不觉得像萧怀清这种人是会有个什么“主子”的。
毫不意外,萧怀清此刻仍是一支将任何人都漠然无视的高岭之花,脸上没有给那撩火的人半点反应。
“琴,魂丹已毁,你可以滚了。”
苏雪回本来下意识地想压低声音,却又想到这应是多此一举,便直接问道:“这讨厌鬼是谁?”
“天渊的人。”
“天、天渊?”苏雪回心中默念,吃了一惊。
天婵天渊,也就相差一字,“难不成……你们还是同宗的?”她一个不落地飞快过了遍月连城与左千秋的姿容,心里一时产生了丝丝迷惘。
同宗能同出豺狼虎豹与月下尘,这门派也有够神奇的了。
萧怀清甚至没有看她,便冷淡地否定了,简单的甚至只赏了两个字——“不是。”
比他跟苏雪回说话时,字数居然显得更少一些。
此等危及存亡之际,多解释一句话怕不是都能要了他的命。苏雪回虽然心里将他翻来覆去的腹诽,但是萧怀清说这两字时的语气过于微妙。她竟然一下便听懂了,这句“不是”,怕不是等于——“倒贴”。
她终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白月光与狗皮膏药啊……
被唤作琴的少年听到这句,眯眼勾起唇角,笑得是三分风流七分邪性,像是见惯了天婵人的冷淡,姑娘越高冷他们便越来劲般打了个响指,简洁地宣布了他的用心,“干嘛如此生分。天婵的妹妹,就是我们天渊的妹妹。”
他的目光在不远处一高一低站立的两个身影上来回几次,扬声笑道:“萧怀清,这里如此险恶,你一人却要带着这么个丫头,想必多有不便,不然就跟我们一起走好了。”
萧怀清收了剑,显然对对方相当缺乏兴趣,只冷淡地回了两个字——“不必。”
说着他示意苏雪回跟上,便要离开此地。
没想到他们方转过身,身后不远处尸灰堆积而成的山坡上,便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五条人影。一众皆是身量高挑、豹肩狼腰,气宇轩昂的男子。他们逆着光,从脚下蔓延出冷硬的影子。身上皆穿着与那闻风而来的豺狼同门同派的服饰。
战场荒凉的风吹动他们鼓动的披风,如同一群无声降临的杀手。
浓如长夜的鸦青色劲装,从深色的披风下露出一双双裹着深色皮套的手。那手套还与一般手套的长度不同,漆黑的皮革延伸上去,包住了结实的小臂。
苏雪回结合方才所见一眼便看明白了——这种装束,手上沾的血可以轻易拭去,衣服也不会弄脏。
不管宰什么都是相当方便的。
他们散漫地踩着无数士兵的躯体登至了连绵不绝的尸山坡顶,就像脚下踩的不过只是一堆蝼蚁。
眼看萧怀清身后被同门包围,立在另一侧的琴兴味盎然地开口:“别急着走呀。我听说,你跟月连城为了雪魔转世一起下了山,怎么现在就你一个人,月连城呢?”
萧怀清扫了一眼包围在面前的人,终于侧过脸给了琴一个眼神,“与你无关。”
“哈哈哈哈,何必如此见外。”琴转着笛子,笑得肆意浪荡,“有什么难处说出来,我们帮你啊?”
苏雪回在一旁听着这一来一回,总觉得这两派之间的关系似乎非常微妙……这个琴打蛇随棍上、相当纠缠不休。萧怀清看样子要压不住满含不爽的剑了。但是他与她仅有两人,此刻落于了下风。
若是方才那种魔修,再来多少个对于萧怀清来说都不算什么,可是此刻面对着同样是修真门派的天渊之人,想必没有那么轻松。
“况且我们花时间破开这个阵,又费劲清了许久的垃圾,结果你这丫头直接便将魂丹碎了,总该给个说法才是。”
苏雪回闻言,即刻便担心起萧怀清会直接一个点头的动作,因为这萧怀清怎么看都不像一个会对旁人十分上心的人。若是她一路惹麻烦,这人说不定真的会将她直接扔了……
总之他把她扔哪都好,绝对不能是这个徒手掏人心窝子的少年人面前——
“你讲不讲道理,我怎么知道你想要魂丹,总不该谁毁了一个摆在那儿害人的东西,就要用她自己来赔吧?”
“真是了不得,这么一副惨样儿,竟然还有力气吵架。”
远处顶着黑冠,颇有种王公贵子之气的少年远远勾了勾手指,用一种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语气命令道:“过来。”
苏雪回顿时无语。这兄弟叫狗呢?还“过来”……要不是没力了,我过来给你几刀!
“哈。”那少年仿佛是看明白了苏雪回面上的神情,很是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哎,与妹妹不过调戏几句,怎么这就生气了?”
他的眼神随意地掠过苏雪回用来支着自己的长刀,眯起了眼:“来,叫声哥哥听听。”
从方才开始,被他蹲在身上,被他揪住衣襟,现在又被言语调戏,苏雪回都可以毫不在意,但是——
那瞬间他看着她手中刀时轻视的眼神。令她握紧了掌中刀柄当场“铮”的一声出了鞘。
萧怀清却比她还快,两指迅然按住她手中刀柄。英俊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已经是对对方的放浪形骸相当的熟悉,仅是垂眸扫了眼苏雪回的神情,“别动。”
苏雪回被他这么一按,腿差点一软,不着痕迹地立即站稳,抬眼就生气地看了过去,萧怀清接住了她的目光,随后看向琴开口道:“想必你们来这里不是为了什么魂丹,琴,多管闲事,当心误了大事。”
愉快的笑容从那少年人的面上消失了,他冷着脸正要说些什么,一个人从他的身后走了出来,同样身着天渊一派的服饰。但他的高度比之前所有天渊人都矮了一截,身段虽然不高但却很修长,像个斯文的小公子,脸更是长得眉清目秀。
斯文的小公子走近,立在了琴的身侧,琴看着他开口道:“你们怎么都来了。垃圾收拾完了?”
小公子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的师兄,负手歪头,趣味盎然地顺着师兄的视线往下看。
“回师兄,老远便听见你的笑声了。师弟好奇,且来看看。”
此时对方已然有七人,将他们包围在了中间。苏雪回暂且按住了内心的不爽。
情势越发不妙。
她记得以前大幽的国教便是天渊,但是她从来未曾见过传说中的大幽国教之人,是以方才萧怀清说起,她几乎有些措手不及。
没想到会在此刻遇到从前仅仅只是听闻的“天渊”。虽说是旧时的国教,但是看这些天渊之人正邪难辨的样子,难以确定他们知道她的身份后会作何反应,恐怕还是不要暴露较为稳妥……
苏雪回心念电转,迅速考量着:“从前在大幽宫中时也从未见过天渊之人的面,所以他们……应当也不会认出我来?”
眼见对面两人交谈了几句,目光便向她扫来,苏雪回的心猛地往上一提,当即不动声色地侧过脸,用手在脸上又抹了几把。
“更何况我现在脸脏成这个样子,除非是那老妖怪亲自来,愣是神仙都认不出来才是……”
方想到此处,也不知是不是那个琴方才放浪形骸的笑声惊动了什么,苏雪回敏锐地觉得脚下的大地震动了一下。
从地心深处似乎隐隐传来了鼓声。
她刚以为自己是产生了错觉,地面复又跳动了一下。
苏雪回猛地低下头看着脚底的地面,不轻不重的寒意从她的皮肤上摩擦了过去。
这次听清了,这擂的……是战鼓!
她飞快抬起头急急唤身前的人:“喂,你听到了吗?”。萧怀清即使站在这种阴森可怖的乱葬岗之中,仍然像从仙山上下来的,那神情之淡,似乎是并不活在此间。
“听到了。”
他看上去仍然是相当的从容冷淡,仿佛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能令他的音调高出半分,更别说是露出情急之色了。即便是地心撼鼓身处满地尸灰的乱葬岗之中也能冷冷清清毫不上心地用一张俊逸的脸皮流露出“天·塌·了·又·如·何”六个大字来。
苏雪回简直无语凝噎,她身上还背着一溜官司,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引人注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眼看着新来的天渊师弟向这边看了一会,便对着那个琴说了些什么。
那新来的天渊师弟有一双尤其闪闪发亮的眼瞳,如同万里之高的鹰,莫名让她心中一寒。
苏雪回内心也擂起了鼓。总觉得他没可能认出自己来,但手还是下意识抬起将后领的兜帽拉过了头盖上,此刻也顾不得是否欲盖弥彰了。
紧接着,不远处天渊的两人齐齐地看了过来。
战场中横七竖八插着的残破军旗被忽然剧烈的风扯紧了,在西风中猎猎作响地飞舞着。
苏雪回不动声色伸出手指,从平原深处奔涌袭来的风变得迅疾了许多,冷而干燥,如万马蹦腾而过的铁蹄踏过这片横尸无数的战场,汹涌澎湃地撞开了她的手指。
烈风带来厚重的雪云,如铅白的浪潮般飞速飘过。空气中开始涌现出沉闷的尘土味,甚至将血腥气都压下去了。
她冲着萧怀清的背后小声道。
“要下雪了。”
脚下的大地深处不断传来一阵复一阵越发清晰的战鼓声。感觉竟是越来越近了!
咚。
咚。
咚。
风陡然呼啸起来,越刮越紧,发出响亮的呜咽声。
战鼓越擂越快,脚下大地的震颤几乎顺着她的双腿爬了上来,连带着她的胸腔都开始震动。
苏雪回直觉自己胳膊与后颈上的皮肤都紧张地绷紧了。“这是行军的鼓声。地下是什么东西?”
萧怀清收剑归鞘,他似乎有一霎的惊讶她是怎么听出来的,但这在此刻并不要紧,他迅速道:“魔域在编军,我们走。”
编、编军?苏雪回闻言便往远处看去,他们所站着的这片算是阵眼中心,几乎所有的尸骸都被炼化成了灰烬,然而远一点的地方,可能是魂丹并未完全成型的缘故,许多尸骸仍然是完整的。
此刻伴随着隆隆的战鼓声,伏尸万里的平原之上竟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活过来一般。
苏雪回顿时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就差没扯着萧怀清大喊一声:“那我们在等啥,还不快跑!”了。
听见萧怀清的话,居于山坡之上的琴却微微一笑。
“想走?”
他转着手中笛子,长风鼓起一袭深色的衣袂与披风,宛如扯起了面统领鬼军的大旗。与他乖张的行为不同,他的视线却是丝毫邪气也不沾的,声音更是爽朗而轻快的当世好少年,玩笑着说道:“那我可要伤心了。”
若搁在人世,这种纨绔公子做得最离谱的事估计也就算放歌纵酒、当街打马、为美人一掷千金了。
可是此时他没个正形地踩在战场中尚未炼化的尸骸脑袋之上,拇指指腹抚过下唇,俨然已是一副让人移不开目光的邪典表率。
当那样的视线实打实地落在苏雪回身上时,便立即让她背后的鸡皮疙瘩呼啦啦起立了一片。
苏雪回心里又忍不住咋舌——这修得是仙?真不是魔吗……
她从前在大幽宫中,虽不曾见过天渊门人,但多少听说过一些。
如今人世多乱,魔道兴盛,修真之路有二途,大道便是动心忍性,正经修炼元神;另一道,则是诛魔、杀鬼、灭世。
吞噬八方邪祟,化作自身修为。
天渊者,便以杀遍天下魔为己任,自是最最精通此道,只是杀得多了,身上便自然染了邪气,凡有夜行客偶然回头,发现天渊门下打着伞笑嘻嘻地站在自己身后,那便是连鬼都要吓哭的。
这也是她为什么从未在宫中见过他们的原因,正经人都不愿意搭理他们,总觉得他们不干不净,犯忌讳。
像她这种日后会是后妃需得绵延子嗣的,便更不会让她跟这种阴邪之人碰上面。当年她在大幽宫中,天渊的事可从来都是当做鬼故事说与她听的。
苏雪回此刻终于见识到了何为“天之渊”,忍不住内心腹诽:“怪不得被说犯忌讳……”
顾着感叹间,琴又是一笑,直如春水击琴,琳琅有音。款款而言:“你要走也行,把这丫头留下来给我吧。”
苏雪回顿时——“啥?!”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父老乡亲们=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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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