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顶着剑气站了一天一夜?”
“回陛下,是的。”
连疏妄一边喂着鱼,一边挑了挑眉。
回话的太监也不知是不是有心为如今帝君面前冒出头来的新人说上几句话,好在风校尉飞黄腾达以后卖个面子,笑着赞叹道:“哎呀,那里的剑气,可不是寻常人等能受得了的。老奴还记得范相那几个儿子,可是进去不过三丈之地就直愣愣晕倒了。
“据说风校尉出来的时候,那可是怎么进去的,就怎么出来了,全须全尾不说,就连丝毫疲累都不曾见呢。”
“哦?”连疏妄带着笑音拖长了音调,“想不到还有几分本事。”
沧琅的帝君撒完鱼食拍了拍手,随意道:“去查查这个风斐是个什么来头,竟然认得大幽宫廷中的东西。”
李公公诧异领命,正要下去时连疏妄忽然又随意说道:“傅氏能有这个机缘去修行,倒也算件好事,朕后宫这些娘娘们也算是生闷了许久,刚好借着这个由头让她们热闹一下,提前备点礼,待得傅氏回来,也好拉近些感情。”
李公公听得这种温和体恤的话,脸上却立即收掉了笑意,敛神肃容答了句“是。”紧接着是一步当做三步赶了出去。
帝君都已发话了,傅氏是被看上去修真了,去修真是件好事,可是还有谁再敢生出些什么异议?
听完传话,贵妃的暖阁里一时间静悄悄的。
李公公在那站了会,贵妃却没有任何反应,不叫座,不回应,甚至连一句“听到了”都没有。李公公那汗啊,差点顺着额头流到了下巴再从下巴上滴下去。
“娘娘若是听明白了,那老奴这便下去了。”
贵妃随意摆了摆手,李公公当即忙不迭的就逃命去了。
人方一走,贵妃暖阁里一群方才还默不作声仿佛都当自己不存在的娘娘们登时炸了锅。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这莫不是给陛下知道了?”
“那傅氏这事……我们可是还要……”
“都闭上嘴!”贵妃一声怒喝,面前一阵七嘴八舌的声音顿时如同被拔了舌头的鹌鹑般全静了。
贵妃吸了口气,冷声道:“陛下既然已经察觉到了,那便收手吧。”
“……范姐姐安心,这修真一途,委实祸福相依,生死难料,要命的杀机可是处处皆是。否则修真这么好,为何没有人人都去?说不定,傅氏自己在哪里便丢了性命也未可知……”
范贵妃冷笑了一声,“蓉儿妹妹倒是机灵啊。”
“不过修真罢了,金霖各大家里,往上数,哪家没有几个子弟是去了仙门的?这修真本就艰难,争斗随处皆是,到时候联系族中之人借机做掉便是。”
“是啊,蓉儿想得没错,妹妹家最近在准备族中长诀门人参与试剑大会所需要的灵物,这到时候试剑大会上刀剑无情,想来更容易得手。”
那名被唤做蓉儿的女孩不过前几日才被连疏妄收进后宫,面容干净清透白白嫩嫩,像是初初剥下的瓜子仁一般,说话间眉眼弯弯,是一副极其单纯无邪的样子。
“范姐姐放心,我们想必是绝对见不到傅缱容活着进宫的那天的。”她甜甜地笑着,用葱葱玉指剥干净了一枚紫玉葡萄,送到了范贵妃嘴边。
范婉儿扫她一眼,将葡萄吃了下去,到底没再说些什么。
与此同时,早已经受过数次搜查的蓟州城内家家户户全部门户大开,是连门都不敢关。蓟州城外的三百里地也如同秋收时的池塘,被撒网来来回回地捞了个干净,就连半年内被埋下的尸骨都被挖出来查了个底底细细。
恢恢之网,如何可逃?
几位直属帝君的银甲铁骑从马上下来,正围坐着喝酒,“上面传了话来,目标原来是跑去修仙了。我说呢,这么多年不说逃兵还是敌狗奸细,就没有我们捞不回来的人。”
“这次我听说那个风斐立了大功,之后说不定这蓟州都督之位……”
“嗨,说那么多,若是找不回人,都白搭。”
“我还真是好奇这个傅氏,看着也没多大,竟然这么能跑。”
正聊着,一顶月白色的软轿从眼前经过,顿时端着酒碗的几人一下全噤了声。待轿子走过,才沉默互相交换着眼神,朝着轿子的方向挑了挑眉:“又是金霖来的人?”
“人都不在了,还往这跑什么。”
有个颇为上了年纪的男人眯着眼睛看着那轿子离去的方向,喝了一大口酒,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
“老东别卖关子,快说!”
被叫做老东的男人看着软轿离去的地方,脸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看那流苏的样式,这可是傅家的人啊……这排场,少不得也是个长老。”
没想到朝堂上消失了的软轿却是此刻悄无声息地迅速出现在了蓟州城中。
轿子被十几个青衣女侍抬着,前前后后皆是两排带着刀的侍卫,行走时竟然无一人发出声音来。如同一片云般无声穿过蓟州的大街。
蓟州城说富吧,虽富不过金霖,说穷也不至于饿殍遍地,但是也少见如此骄奢需要人抗的轿子排场。轿子的装饰尤为低调华美,轿顶乃是凤首样式,口中衔着颗拳头般大的光润夜明珠,轿边纯白色的流苏编成了凤羽的样式,下面悬挂着金铃,但不知是不是这十几位青衣女侍的步伐尤其的玄妙,金铃摇曳间铃舌未有一次碰到过铃壁发出声响,以至于一行人行走间飘飘如仙,静静如烟。
此种排场可谓是异常的温华尊贵而低调,一看就不是他们这些北城粗犷的风格,人们见软轿经过,无不探头来看。
软轿在那些美貌侍女的肩头显得特别轻,仿佛里面并没有坐人,抗轿子的女子们扶着轿子仿佛扶着云彩,一溜嫩肩是沉都未沉。
让人尤其好奇里面是坐了谁。但那轿子四周围着层层叠叠的月白色纱帘,即便偶有纱帘被风吹起,亦是看不见什么。
轿子一路在蓟州大街上穿行,最后停在了左千秋府上的大门前。一位青衣女使上前朝左千秋府上的门房出示了一面令牌。
左府不大,大门前有金霖来人的消息不过片刻间就已经递到了左千秋面前,他沉默地坐在书房之中,置于案上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
半日之前,他并不知道那个女孩究竟是何种身份,他也并未猜到那个浑身褴褛不堪的女孩竟然就是大幽流落在外的储妃傅氏!谁又能想到那理应是养在深闺中的女子,怎么会想到亲自来做杀人的买卖?左千秋忍不住苦笑出声。
直到送走了大师兄,杀上门的风斐离开,外间才有消息递了进来。
左千秋轻轻闭上眼。
事到如今,此事牵扯到的东西已然越来越多。萧师兄将那女孩带上了山,无疑已将天婵置于了风口浪尖。虽然仅是短短半日间,他却已然拿不准如今之事究竟会朝着何种境况发展……
若是萧师兄此时对那女孩还未上心,愿意将人拱手让回去还好。
可若是萧师兄不耐烦有人抢人……
左千秋微微叹了口气。
他是外山的弟子,修炼资质并不好,虽然得到了机缘入了仙门,但却总记挂着山下的亲人们。他的父亲,原是大幽的尚书郎,日日殚精竭虑,妄图挽救大幽于危亡之中,却成了那些尸位素餐、饱食终日之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到最后,父亲被陷害问斩,全家人被流放,天婵的仙师在他们流放之路上将他相中带走。他不愿意走,全家人却全部跪了下来哭着求他走。他不忍辜负母亲的恳求,跟着仙师离去了。
山上超脱了凡间苦楚,一切都很好,但他却总是记得,被流放的那天,城外不认识的褴褛百姓给他递过来的一碗热粥。
那个老人家的小孩饿得瘦骨嶙峋,紧紧地揪着老人衣角的小手,望着那碗粥的渴望眼神,无数次浮现在他的眼前刺痛他的心。
他或许真的跟他父亲一般,心系此间凡尘,只能度旁人,却是度不了自己。
他们这种人,大抵是无缘仙途的。
所以在发现自己修为难有进境之后,便不再强求,自请出师下了山。
但即便就是他这种仅仅只在外山呆过的外门弟子,亦无数次听说过他们的萧怀清二师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那是跟他完全不同的天之骄子,未来的掌门人选,眼中从未停留过凡尘。能被他看中的人,可谓屈指寥寥。他更是从未听说过萧师兄带过什么人回来。
此次若是好不容易相中了一个,又怎会拱手将人相让?
更何况他还从未听过剑修会容忍旁人抢自己东西的。
左千秋又轻微地叹了口气。此番……争斗怕是无法避免。若是风斐真的要去找他师门的消息。他左千秋行得端、坐得正,从未掩饰过自己的来处。被风斐找到天婵去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左千秋沉默了片刻,随即睁开了眼,起身理了理身上衣,跟门外的管家微笑道:“劳烦吴叔,将人带到前厅,我这就去会会这位大人。”
当左千秋在前厅内见到那顶轿子如同“飘”一般靠近时,内心仍是克制不住的紧张了起来。
他当然听说过大幽的后之一族——傅氏。大幽无数的帝君除了傅氏之女,绝不会娶旁人,所有的大幽帝君无不是有着一部分傅氏的血脉。这本应是权倾天下的一姓,但却相当的神秘。
傅家武学著身,儿郎几乎都是从军。作为皇后一族,历经数朝,实力在朝中可谓盘根错节。大幽之人,虽然对傅家名号近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是傅家除了每届出一个皇后外,其余之事皆是较为低调。
当左千秋得知那个刀口已经抵到了他心口却没有插进去的人,竟然就是大幽的储妃、傅氏一族的少主时,他的心情,究竟是何种复杂。
他亲手参与了推倒大幽之举,那是他心中之“道”,却也让另一个女孩无处可去,流离失所。以至于她最后走投无路,前来杀他。
他们之间,横着一道亡国之恨,一切皆是他所结下的因果,结局如何,他都可以接受。
只是没想到她却并没有杀了他……也没有想到此时那个如此神秘的傅家竟然第一次抛头露面,来到了他的眼前!这是左千秋如何都没有料到的!
左千秋难掩眼中的惊涛骇浪,他并未坐下,直身立于厅堂之中,看着那顶轿子如流水般行到了他的面前,但来人却并没有进来,只是停在了一门之外,轿上之人也并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左千秋默默看着,也没有费心去将人请进来,仅是语调复杂地问:“你们想要什么?”
一位拿着“傅”字令牌的女使上前了一步道:“我家主人想知道,傅少主进了此门之后,究竟去了何处?”
“我并不清楚。”
“左大人说笑了,人最后是在这里消失的,你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左千秋的眸光移动,扫过对方将大门包围起来了的侍卫。他料到了自己会被提审,但没想到竟然会是这种私下里的方式,对方还会是傅家的人。但是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将师兄们的去向说出去。
他移开了视线,微微昂起了头,选择了沉默以对。
青衣的女使见对方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冷笑了一声:“听传左大人师门中来了人,将我家少主带走,却并没有回山,敢问左大人,同门之人究竟是将少主人带去了何处?”
左千秋神色平淡,还是继续道:“不论你们如何问,我也只有一句话好答,那便是——不知道。”
青衣女使当即满脸怒容,正要再斥,没想到轿中人突然开了口。
一把苍老的声音幽幽地响起:“罢了,不知死活,让我来问吧。”
左千秋眼睁睁地看着轿子的围帘从最里面一层开始飘动,接着一层层纱帘从里到外都开始无风荡了起来!
仿佛有什么东西由轿内向外扩散了出来。
“这是……这是……”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隐隐围在左府门口的银甲铁骑们便看到那顶轿子又从左府离开了。忍不住交换起了视线,“这么快,这山长水远的是干嘛来了?”
“谁知道呢,不信我们吧。”
“傅家一个女儿可是金贵得不行,可不得紧着找。”
“哈,这不搞笑吗,我们这么多直属帝君的人都找不到,他一个长老出马就能找到了?”
那顶轿子似是毫不关心这外面的尘世之语,一群人如同幽灵般再度无声地离开了。
门户大开的左府内,吴管家眼看着这群不速之客终于走了,却是没看到自家主人的身影,急忙赶到了前厅去。
没想到刚进去,就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虽然清贫但是一身骨头从不屈折弯腰的左大人,竟然匍匐在了地上!
“大人、大人你这是怎么了?”吴管家边唤边不可置信地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左千秋身边,俯下身将人抱起。
只见左千秋浑身大汗,脸色苍白虚弱,眼睛紧闭,像是受了大难。但是外在看来毫无损伤。吴管家不知发生了何事,见左千秋仿佛做梦魇般浑身颤动,便连声想将他唤醒。
“大人?大人快醒醒,人已经走了。”
“怪物……”
“什么?”吴管家听见左千秋嘴唇喃喃,像是想说什么,赶紧凑过去听。
“怪物、这人……是个怪物,必须……必须通知大师兄……”
左千秋声音微弱,说到最后一手紧紧扣住了吴管家的手。但却仍然醒不过来,一句话堪堪说完,便晕了过去。
“这、这……”吴管家一时六神无主,抱着自家主人手足无措。有什么东西从左千秋的手中滑了出来,掉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清脆的声音。吴管家被这声响一惊,才反应过来,低头一看,那是面看着便很名贵的镜子,只是不知何故已经碎裂了。
已经年近半百的吴管家提了一口中气,朝着外面大喊,“快来人啊,左大人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