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缱容踉跄地奔跑在雪地里,一手按在腰侧的伤口上,血从指尖断断续续地往下滴。在她这头孤狼身后连成了暗红色的线,风夹着雪刮在脸上宛如刀子,她却希望这雪下得更大些,不然这样下去,迟早会被人追上吧。
太倒霉了。她喘了口气,在漫天飞雪中左摇右摆地跑着。之前听那都督说这个刺史出身仙门,她便做好了一刀定输赢的准备。是成是败,只看那一刀。没想到半路竟然杀出了个什么同门师兄弟来。
她以前从来不觉得长夜有多可怕,直到此刻才明白过来,黎明前的黑暗到底有多寒冷。
她在雪中等了足足三个时辰,左刺史子时出现,一轮截杀之后天竟然还没亮。雪倒是……越下越大了。
深蓝而广阔的夜空下,漫天雪花飞舞如羽如絮,苍茫的风灌满了她的袍子。她像是在进行一场永远没有尽头的奔跑。
一气跑了十多年,从出生之日便开始奔跑。就算以为自己终于自由了之后,却又发现,自己又被“活着”这件事束缚了。
要活着便要吃饭喝水与人交道。到底何为自由呢。她一边奔跑一边想,难道人只有在选择死亡的时候是自由的吗。
长风吹过傅缱容凌乱的长发与破烂的衣襟。饿了太久,她跑得头眼发晕,手脚发软,方才一轮爆发已带走了她身体里所有的气力。温热的血从她的指尖不断流走,又带走了身上仅剩的最后一点温度。
娘……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没死在乱军之中,却要死在这里吗!
就算从千军万马中杀了出来……我只是输在了一把刀上。我只是输在了一把刀上啊!
她又饿又冷,内心充满了不甘与愤怒。脚下一滑,倒在了雪堆里。雪下得很安静,没一会儿就将她的身子盖住了一半。
还是太天真了啊。傅缱容撑着最后一丝气力翻了个身,睁着模糊的双眼看着辽远而苍茫的天空,认真地叹了口气。
当人活不下去的时候,坚持是否是毫无意义的呢。
地平线上,一点鱼肚白姗姗来迟。天空变成了瑰丽的苍蓝色,空气中带着清新的气息。又是新一天的亡命天涯。
她像是一匹离开了狼群、身上负伤的孤狼,披着满肩星辰与月色,不敢回想一路行来的血与泪。迎着长风安静地望着天边的一线白光,孤独地等待着黎明。
不知道是管饿死的鬼差先来,还是管冻死的鬼差先来……傅缱容的脸渐渐被洁白的雪埋了起来,用最后一点力气扯动嘴角,笑了笑。被冻伤的身体越来越热,倒让人感到了一丝温暖。
还不如……当年死在乱军中啊。这样下去了,只怕是会被他笑话吧。
她仿佛困极,渐渐睡了过去。似在朦胧中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长街上突然起了雾。
不知是何处的夜色破了道口子,让哪处深山里飘渺如纱般的雾色凭空流进了此处的凡世。万籁俱寂,所有人还在沉睡,街上还在下雪,也许清早起来的人们会赞叹这雪落后宛如新生的世界,没有人会知道埋在雪下的那场属于长夜的搏杀。
雾色如水,在街道上缓缓流动着。一团温柔的光在雾中缓缓移动,穿过一个一个街道,像是在寻找着什么,转过一个街角时,那团光停了停,随后迅速地移动了起来。
它穿过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街角,跟着地上断断续续的血迹,直到停在了一个新形成的雪堆前。光晕洁白而温暖,像是来源于不知位于何处的虚空,带着触摸不到的温度。
它停了下来,像是在等着什么。
但是它等了一会,却似乎有什么地方与预料中不一样,开始前后摇摆,似是焦虑了起来。不多时,一双美而修长的手从那光中伸出,直接徒手去挖那堆雪。
光晕渐渐淡去,露出了一张丰神绝世的脸。
男人的脸英挺冷艳,云发批肩,肤如皎月,深邃的眉目中像是揉进了银河里的无数星辰,浑身散发着万千流转的温柔光华,一身流光溢彩的白衣单膝跪在雪地中,好似一轮月亮纡尊降贵落于这凡世,照得雪地都蓝了几分。
容貌之盛,宛若天人。愣谁也想象不到,一个如此这般比仙人还像仙人的人为何会跪在冰冷的雪地中,用一种刨坟的势头在挖着街角新落成的雪堆。他白皙而结实有力的手掌一下一下深深地插|到雪堆里,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将它们拨开。
如竹般修挺的指节几乎被冻得通红时他终于停下了动作,一缕柔顺的发丝悄悄从他俯着身的颊边滑落。
雪中瘦弱的身躯早已冻得如冷铁一般,已没有了知觉。他拨开那张脸上覆着的雪沫,垂头看着薄雪下那张昏迷了的脸。
雪里的女孩安静地闭着眼睛,干裂的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男人跪在雪地上,呆呆地看着这张脸。
不该是这样的啊?
他看了一会,猛然反应了过来,飞快地将雪下的人抱了出来。
“……雪回?”
“醒醒。”
“你还不能走,别走!”
淡淡的晨光中,男子紧紧地将冰冷的身躯贴在了自己胸怀上,如玉雕就般的手指颤抖着,去触摸她冰冷的脸。似乎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让她重新暖起来。但是不论他如何动作,已经合上了眼睛的人没有丝毫的反应。
他死死地搂着已经僵硬的躯体,眼睛越来越红,就连手都开始了发抖。
“别走!!”
他用手飞快地去触摸怀中之人的心口,可是那里一片坚硬冰冷。
安静的街头上陡然爆发出一声低吼。广袖云衣如同谪仙般的人猛然立起,纤长的手指用一种分金断玉般的力道一寸寸握紧!
“苏雪回!!!!”
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震得九天之上的星星都抖了抖。
傅缱容也没料到,自己将死未死,竟然也被这声长啸震了一震。她猛地回过头。
“???”
搞什么……哪里来的收债的叫这么大声,吓死个人!
这是死了也不放过人?是不是也太残忍了点?
身侧有个又白又高的东西见她回头,低头在她耳边温言温语地说道:“尊主,尘身即去,凡间种种,皆为过眼云烟,还是莫要回头的好。”
傅缱容被这话一说,倏忽回过神来,又给身侧这位风度翩翩的大人吓出了一背冷汗。当她在落满了雪的安静街道上漫无目地游荡时,便是这位大人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称自己乃是九阴极冥殿的右司丞,而他身侧一身黑的同僚,乃是九阴极冥殿的左司丞。
傅缱容吓了一跳,这是第二次有人毫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她后退了几步,迷惘地看着眼前怪异的这队人,左右司丞之后,跟着一队举着旗帜的侍从,看上去像是皇宫中跟在达官显贵之后的仪仗。一行人皆头顶高帽,身穿一席这世间并不常见的服饰,如同将烟雾笼在了身上,袍角处更如同即将消散的水烟,或者燃烧的烟雾,不断地飘动着、消弭在冰冷的清晨中。
当她抬起头想去看这位正跟她说着话的右司丞时,却怎么都看不清他的脸,仿佛他的脸也如同身上的衣物般,拢在了一团会飘动的烟雾之后。
而他身边的那位左司丞,那更是好家伙,高帽边缘直直垂落了一面黑布,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就是这样一队怪异而不寻常的队伍,本来应该会让她提防和警惕起来,可是那位自称右司丞的人说话却极其的温和,仿佛他天然便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只要他开口,再怎么剧烈的情绪都会安定下来,再怎么难搞的人都会乖乖地听他的话。
所以傅缱容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答应跟着他走的——直到那声怒喝响起,她才突然回过了神来。
眼见她回过了头,这位右司丞朝她倾过了身,那八尺有多的颀长身高加上头上的一顶高帽,仿佛一座大山向她压了下来,直让人心里悚然。
“我……”傅缱容意外地越发清醒了过来,“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之前不是……”她之前不是还在逃命来着?然后摔倒在了雪里……
她倏忽意识到了不对,“你们是谁?要带我去哪里?!我不能跟你们走,我还要……”
身侧人高马大的右司丞当即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道:“尊主今生凡体已蜕,还请随我去。”
那手极瘦而长,整只苍白的手几乎只剩尤其修长的骨节,宛如一只装了刃的利爪。样子尤其摄人,但是手势确是极为优雅有礼的。
“随你……去哪?”傅缱容左看右看,此刻回过神来,才发现身后那两队人手中举着的旗帜怎么看怎么感觉像招魂幡,此刻正无风自动、幽幽地翻飞着,发出点“哗啦啦”的响声。她蓦地直觉这条路肯定不是活人该去的,转身便想跑。
身侧的白衣司丞察觉到了她的意图,立即收紧了她的手,往她身后横跨一步,傅缱容顿时撞到了他身上。
这一撞之下傅缱容当即怔住了,撞击中那身奇异的装束之下却并没有传来□□的触感,她仿佛是撞在了一副直立的骨架之上!
她悚然地意识到,眼前这人不管是个什么东西,显然都不会是个活人!傅缱容登时便使出了全力想要挣脱他的束缚。
她本以为这个修养良好的白衣司丞见她察觉会暴怒起来,却没想到他仅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难道今生,也有您不愿舍弃的人吗?”
傅缱容莫名从这句话中听出了一种只有千万年等待才能酝酿出来的情绪,她奇怪地看向身前阻拦的人,刚想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苏雪回。”
没想到突然之间,那声撼动九霄的呼唤出现在了身后!!
傅缱容震惊无比地回过了头,果不其然!!离他们这队人不远处,真的站着一个人。那人逆光而立,一身广袖轻衫被初初升起的朝阳映照得如烟似霞般通透无比,衣袖发着淡淡的光晕,仿佛一枚带着光辉的晨星,或是天边一抹流动的云,朦胧而美丽,令人屏息。
白衣司丞霎时间握紧了她的手,温润的声音似乎也怒了,怒斥道:“离经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