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非常推崇武松,他说:“武松者,天人也。”并解释道:“武松天人者,固具有鲁达之阔,林冲之毒,杨志之正,柴进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吴用之捷,花荣之雅,卢俊义之大,石秀之警者也。”
武二郎这样一个全能冠军,纵使千年之后亦让人遥想不已。然而世间大豪杰大英雄不亚于武二者不少,但大多埋没于乡间闾里,如武松这样名满天下者毕竟是凤毛麟角,为何武二能脱颖而出?这是因为武二有了品牌,——江湖的名号就是品牌。武松的最大品牌就是他是一位“超级打手”——既能打虎,也能打人。不仅力大无穷,武艺超群,而且心狠手辣。
杀人越多,这个品牌也就擦得越亮。
成就了武二的公关形象,自然是他那次喝了十八碗酒后,借酒壮胆,不知道天高地厚上了景阳岗,碰到那只大老虎然后将大虫打死。——这一打成名了。
应该说武松的成名是有着很大的偶然性的,能打死老虎的不只武松一人,后来李逵也砍死了伤害老母的四只老虎,——但那时李逵已经成名了,靠的是在江州劫法场时,两把板斧不论官民良莠随便乱杀的霸道。
武松的成名得其时,得其地,得其人。他上了景阳岗,风将酒吹醒后,看到官府的布告,心中也还是害怕,但因为曾在店家前夸过海口,只希望侥幸地通过险地。然而机缘巧合、风云际会,大虫真的出来了,武二不曾睡死,然后一顿拳脚收拾了老虎。如果就此下山,也没有武二的名声。恰好碰见了因除害不利的猎户,再加上老虎的恶名。——这位打虎英雄真的一夜成名。——那个时候的人也懂得包装,武二被披红戴绿地打扮起来,并坐轿巡游了阳谷城,在没有电视和报纸的时代,这也是炒作明星的最佳方式了。
所以成名得许多因素凑在一起。时下一些歌星、女作家一脱成名,也是因为在特定条件下,如果谁不认清局势,一味地一脱了之,除了展示那身肉外,只会落得东施郊颦的笑柄。
打死了害人无数的大虫,打虎英雄成了阳谷县甚至更广地区的“先进典型”,全县上下自然掀起了轰轰烈烈学习武松见义勇为的活动,县令大人的治下,出了这样的英雄,想必上峰非常欣赏其德政——以前猛虎伤人的事情就可以忽略不计了,这是中国典型的“坏事变成好事”。当然,在县令提升官声的时候,打虎英雄也不能白当,于是县令特批,特事特办,武二被招干,且一下子就做了众巡捕的领导——都头。
这位出身于江湖的都头哥哥武大被害死后,找知县申诉无门后,他便想到了复仇。杀死了潘金莲和西门庆,此时的武松的本色就是“打手”——哪怕他做了更大的官,他的品牌依然不变——超一流打手。
以后武松所有的遭遇都和他的超级打手品牌紧密相连,直到落草成为职业打手。
在被从轻发落,刺配孟州后,落入管监狱的施恩父子手中,不立马送常例钱给管教,按常规将吃皮肉之苦甚至丧命,然而他被监狱官员派人伺候得想大爷一样。何也?因为武松有着比勒索钱财更大的价值——他的伤害能力。施恩在快和林开“黄赌毒”一条龙的联合公司,却被另一位来头更大的官员夺取了。施恩必须找一个一流打手为自己出头,自己管辖的犯人正好这样一位打虎英雄,岂不是“盘活存量”?自然就如武松受到的贵宾待遇一样,这些犯人不但过得舒服,也有武松那样的“立功情节”,减刑是自然的。
于是,武松打走了蒋门神,他的超级打手地位带来了监狱中的特殊待遇,也带来了后来的祸端。张团练伙同张都监,陷害了他。最后大闹飞云浦,杀了两个公人并蒋门神两个徒弟,潜回到张都监家,杀死男女老少十五名,这位前都头已经完完全全是个嗜血杀手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一百个,也只一死!”尤其是他杀人之后,还不忘自己名震天下的品牌,在白粉墙上写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就如民国时期上海滩的“斧头帮”一样,杀人到一定的层次,决不会和蟊贼为伍,他们需要一次次证明自己不是浪得虚名,一次次将品牌叫得更响。
超强杀人能力对朝廷而言,是犯罪,可在江湖上却是同道敬仰的“闪光点”。这一点在武松十字坡酒店遇见张青、孙二娘夫妇得到了充分的证明。
孙二娘早存害人之心,而做过缉盗抓贼的武松也早有提防。在武松故意挑逗母夜叉后,佯装中计让二娘着了道,准备狠扁她时,张青回来了向他求情。武松自报家名,张青得知是“景阳岗打虎的武都头”,纳头便拜。你看看,这品牌何其的闪亮!
一个人的处女秀是很重要的,关系到日后的江湖地位。鲁达初入汴梁,处女秀是“倒拔垂杨柳”。悟空是大闹龙宫。而关羽则是温酒斩华雄。武松没有打虎的处女秀,他的命运会改写。
张青夫妇与武松消除误会后,江湖上的同志找到了共同语言。张青讲述了十字坡酒店的规矩:三种人不可害。张氏酒店的规矩定得很有意思:
“第一是云游僧道,他不曾受用过分了,又是出家的人。”“第二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他们是冲州撞府,逢场作戏,陪了多少小心得来的钱物。若还结果了他,那厮们你我相传,去戏台上说得我等江湖上好汉不英雄。”“第三是各处犯罪流配的人,中间多有好汉在里头,切不可害他。”
这家谋财害命的黑店,残暴得连过往的客商杀了后把人肉做包子馅卖钱,哪能有什么怜悯之心?他们所不杀的三种人都属于主流社会不齿的“边缘人”,一个是化外的出家人,以乞讨化缘为生,一是卖笑的妓女,一是罪犯。除了张青明说的原因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开黑店的张氏夫妇同样是“边缘人”,他和所说的三种人属于一个命运共同体。因此他们同声共气,相互依托,有唇齿相依之感。
江湖、妓院、寺庙,相对朝廷所控制的社会,他们是疏离的,也是相对独立的,因此他们遵循者相通或相似的行事规则。自然,也有不少趋炎附势、巴结权贵的僧道和妓女,也有投靠朝廷的江湖败类。但总体而言,不合正常道德规范的“边缘人”,在这三种地方还有较大的空间。
所以,我们看到鲁达杀了人,惟一的出路就是五台山出家,然后自然而然做了草寇;李师师被徽宗宠幸,但决无三宫六院中那些妃子们的政治觉悟,他能对宋江、柴进、燕青这些强盗们抱以理解的同情,并将他们引见给皇帝。这位天下第一“二奶”如此仗义的根本原因是她行院的出身。
张青对武松的尊重,首先是因为将其看成同道,其次是武松超级杀人的品牌。——那个年月,做强盗也要做得出类拔萃、风风火火,所以梁山中的人,时迁爱偷鸡摸狗,便在排名中很靠后。十字坡酒店定那样的规矩,亦是有自我保护、为以后留退路的考虑,保不定什么时候自己也会去寺院避祸,或者成了官府抓捕的罪犯。
可是随着时代的发展,江湖上的强盗连这样的规矩也不守了。笔者曾经就采访过湖北一家寺庙,当地的黑社会不断敲诈八十多岁的老方丈。而专门在深夜抢劫从风月场所下班的“小姐”的团伙,屡屡见诸于报端。
咳!连十字坡的规矩都没有了,连妓女和僧人都不放过。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