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的三个女头领基本上是为其他一百零五个的男人做陪衬的。即使在三个女将中间,顾大嫂也是出场最晚,着墨最少。然寥寥数笔,却使人感觉到顾大嫂的可亲、可敬。
孙二娘凶悍而又残忍得让人害怕,她能将人肉做包子馅;扈三娘可怜而又可悲,让宋江指定配给萎缩的矮脚虎,自己无力反抗。相比较孙二娘和扈三娘,顾大嫂是真正的是市井妇女、邻家大嫂。她泼辣直爽,侠义好义,更有可贵的同情心。这样的大嫂,是市井社会中最常见最普通的。她风风火火和丈夫一起赚钱养家,她对周围的不平事爱抱不平,她不修边幅不会学闺中描眉女的妩媚。比起她的妯娌、孙新的妻子、乐和姐姐乐大娘子的美貌,她有些粗线条。但这种粗线条正是顾大嫂最让人喜爱的地方。
孙二娘纯是凶悍,而顾大嫂不时露出女性温柔的一面;扈三娘无论和梁山为敌时,或是归顺梁山后,大多是被动地让别人调遣,显出一个富户人家女儿性格怯弱的一面,而顾大嫂在关键时刻的果敢丝毫不亚于她的丈夫。
孙二娘和张青完全是干的杀人越货的犯罪勾当,而孙立、顾大嫂基本上是合法经营,虽然辛苦但衣食无忧。
如果不是自己两个表弟遭遇大宋官府“黑讼”的陷害,顾大嫂的小康日子完全可以一直过下去。用解珍的话来说:“(顾大嫂)开张酒店,家里又杀牛开赌。我那姐姐有三二十人近她不得,姐夫孙新这等本事,也输与她,只有这个姐姐,和我弟兄两个最好。”她的大伯子孙立做着登州提辖,是当地的军事长官,有这棵大树乘凉,她的生意自然红红火火。
顾大嫂的首次出场,可看出她是一个深谙人情世务、热情和气的生意人。当乐和匆匆忙忙来通报她解珍、解宝被投入大牢的消息时,她把乐和当成客人。乐和问:“此间姓孙么?”顾大嫂回答说:“便是。足下却要沽酒?却要买肉?如要赌钱,后面请坐。”一副精明能干的老板娘形象栩栩如生。当知道面前的人是嫂子乐大娘子的弟弟时,立刻换成亲戚之间的口气,熟络而亲切:“原来却是乐和舅,可知尊颜和姆姆(妯娌间的称呼)一般模样。”——此语赞乐和的标致。“闻知得舅舅在州里勾当,家下穷忙少闲,不曾相会。今日甚风吹得到此?”这看似寒暄客气之语,却折射出中国传统熟人社会中人际关系的特点。那就是靠血亲、姻亲等构成的伦理化社会,人之间的距离靠这个作标尺。顾大嫂和乐和原来素不相识,一旦挑明两人之间拐来拐去的关系,距离立即拉尽。看《水浒传》此点不得不察。书中常有这样的场景:两个强盗在厮杀得难分高低时,恰巧第三个强盗路过,他和双方等都认识,他跳出来一解释,打架的两个人就会立即罢手,结为兄弟。朋友的朋友很快便成为朋友。在熟人社会中,没有原则只有人情。同样是武松进了孙二娘的黑店,当他是身份未明的陌生人时,在孙二娘眼里,便是做人肉包子的原料。当得知这位是打虎英雄武松时,尽管未曾谋面,但江湖上的规则是他们具有天然的交情,他们一下子成了熟人,“包子馅”变为座上宾。
当乐和告诉顾大嫂,解珍解宝被人陷害,打入死牢,性命危在旦夕时,她为了营救自己的表弟,决定抛弃一切,铤而走险,这是“义”,中国传统的道义责任促使她冒险。解珍、解宝父母双亡,和表姐顾大嫂最亲。从某种意义上说,顾大嫂对兄弟俩有着类似母亲的责任感。明白这点,我们能理解顾大嫂奋不顾身的勇气。
当顾大嫂招待乐和的酒饭后,“将出一包碎银,付与乐和道:‘烦舅舅将去牢里,散与众人并小牢子们,好生周全他两个兄弟。’”不能因为乐和是亲戚就忽视黑牢里的规则,此处可见顾大嫂的人情练达。从杨志的买官、梁中书给蔡京送厚礼,到林冲给狱卒送“常例钱”、晁盖为就刘唐给雷横塞银子、顾大嫂的未雨绸缪,从庙堂到江湖、从都市到陋村,这种靠金钱开路才能办事的陋规侵蚀了大宋的每一个毛孔。
和丈夫商量后,请出邹渊、邹润叔侄俩帮忙,并假装害病,将大伯子孙立全家骗回来,商量一起劫狱,她对孙立的一席话说得入情入理:“我如今和这两个好汉商量已定,要去城中劫牢,救出他两个兄弟,都投梁山泊入伙去。恐怕明日事发,先负累伯伯,因此我只推患病,请伯伯、姆姆到此,说个长便。若是伯伯不肯去时,我们自去梁山泊去了。如今天下有甚分晓?走了的倒没事,见在的便吃官司。常言‘近火先焦’,伯伯便替我们吃官司、坐牢,那时又没人送饭来救你。伯伯尊意若何?”这是顾大嫂的“智”。
顾大嫂装着进牢房为解氏兄弟送饭,遇到包节级的盘问与阻挠时,异常镇定,抽出藏着的尖刀,将小牢子戳翻,救出了兄弟二人。这是“勇”。
当攻打东平府时,史进潜入原来的相好李睡兰家,而被她出卖进了大狱。为营救史进,又是顾大嫂打头阵,冒险去大狱中向史进传递消息。她装扮成头发蓬松,衣服褴褛的女乞丐进城。见到看守监狱的老公人,她利用其同情心。“顾大嫂看着便拜,泪如雨下。那年老公人问道:‘你这贫婆,哭做甚么?’顾大嫂道:‘牢中监的史大郎,是我的旧主人。自从离了,又早十年。只说道在江湖上做买卖,不知为甚事陷在牢里?眼见得无人送饭。老身叫化得这一口儿饭,特要与他充饥。哥哥怎生可怜见,引进则个,强如造七层宝塔!’”在见到史进后,“顾大嫂一头假啼哭,一头喂饭”,偷偷地把梁山人将来营救的消息告诉史进。顾大嫂进东平府,不但需要逼真的演技,更需要无畏的胆量。她见史进比营救解珍解宝兄弟还要冒风险,因为救解氏兄弟时,外有孙立、孙新、邹氏叔侄的接应,内有乐和的帮助。而进东平府大狱则完全是孤身履险。梁山人中,除了燕青、柴进,恐怕其他人没有这等本事。
为救自己的兄弟,顾大嫂将自己的生死度外,她身上显现的是一种母性的光辉,对女人而言。只有爱才能给她们最大的勇气,这种爱有情人之爱也有母性之爱。豪放不让须眉的顾大嫂,泼辣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颗温柔的女人心。最后,作为唯一活下来的女将,顾大嫂被封授东源县君,和自己的丈夫孙新,跟随大伯子孙立回故乡登州。
不知道经历过血雨腥风中而苟活下来的顾大嫂,经历了她所冒死营救的解家兄弟、史大郎的阵亡的惨痛,回到老家登州后,是惆怅悲伤还是庆幸?梁山本不属于这位大嫂,官场也不属于她,她必须回来。
若干年后,在登州东门外的十里牌,酒幡之下,门外倚着一个白发老妪,咧着缺牙的嘴对来往的客人说:“足下却要沽酒?却要买肉?如要赌钱,后面请坐。”她的膝边,两个孙子正在玩游戏。
客人们也许不知道,这个慈祥的老妪,竟然是当年登州大劫狱声名远播、上梁山征辽国平方腊九死一生的顾大嫂。
我相信这一场景的真实性。战争的烽火,对女人来说是残忍的,哪怕如母大虫这般不妩媚的女人,对女人来说,最好的归宿是过平常人的居家生活。顾大嫂应该得到了这种归宿,这是她具有母性之爱所得到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