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宋江的精明,他应该熟悉“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猎狗烹”的规律。那么在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时,他为什么没有选择再次上梁山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不愿毁自己“忠义”之名?如果他真的是大宋的忠臣,显然不会为晁盖通风报信。此时,他非不为也,而不能也,再无梁山可以容他栖身。
自古招安、投诚者,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面对当年的主子、兄弟盟友和同道者,这是考验他们对新集团、新营垒是否忠诚的最好的试金石。宋江等人归顺大宋后,他最大的难题就是征讨方腊,可一旦通过了这种考试,就等于向天下宣示断绝了回头之路。
损兵折将,兄弟们一个个凋零,宋江才彻底平定了方腊之乱,他通过了赵官家对他的考验,站稳了立场。但对宋江而言,最大的损失不是兄弟们的阵亡,因为死人的事情总是难免的,而是他在天下人面前形象变得不堪。大凡民间和江湖的道德观和官家的、主流的道德观有着差别。在官家是大义灭亲,——其实这也只是官家用来维持秩序和权威的抽象道德观,具体的单个的“官”未必这样想。他们也许会在心里说:“宋江征伐过去的同道者,如此心狠,这样的人能靠得住么?”官场和江湖本来是同质的,只是表面的话语体系不一样而已。而在江湖上,更是被不齿。就如悟空,连自己兄弟的孩子红孩儿都不能放过的人,他当年大闹天宫的业绩被人谈论起,无非成为谴责嘲笑他背叛的佐证而已。而宋江更是丧失了道义上的资源,他本来是大宋王朝的一个小吏,站出来造反就不应该,可既然反了应该反到底,哪怕失败了像黄巢那样自杀,无论官家还是民间都会说他是条汉子。可他一门心思想招安,招安成功后积极地镇压同样的造反者王庆、田虎和方腊,以此邀功。这更可以证明他的造反不是真造反,而是一种为当大官采取的投资行为。
《无间道》中的明在当了警长以后,有种摆脱黑道,真正融入主流的强烈欲望。当他一枪击毙了派他到警方窝底的琛以后,预示着他若不被主流承认,就是彻底毁灭,他已无退路。即使他不被警方发现真实身份,一直平步青云,他也会终身受到良心谴责。——琛对他的关照与黑道的原则会终生像梦魇一样折磨他。
世上几乎所有的招安者都是如此。吴三桂当年为了表示对清室的忠诚,在昆明五里坡用弓弦亲手绞死从缅甸抓回来的明永历皇帝。可等到因为康熙要削藩而与朝廷闹翻后,他恢复了汉家衣冠,起兵反清时,天下的汉人也有谁相信他?此时,吴三桂必定落得个孤家寡人的结局,因为他已经在道义上没有再做汉族代言人的资格。
让宋江去征讨方腊等人,既是朝廷让两股强盗自我火并,消耗力量,是借刀杀人之举,也是断绝他们再次造反的后路。宋江饮下御赐的毒酒后,他终于明白:“我自幼学儒,长而通吏,不幸失身于罪人,并不曾行半点异心之事。今日天子轻听谗佞,赐我药酒,得罪何辜。我死不争,只有李逵现在润州都统制,他若闻知朝廷行此奸弊,必然再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清名忠义之事坏了。”便将李逵骗来楚州,将其毒死。当李逵饮下毒酒后,他告诉李逵朝廷要赐死二人。李逵大叫一声:“哥哥,反了罢!”
且看宋江是怎样回答的:“兄弟,军马尽都没有了,兄弟们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这才是宋江的真实想法,所谓的忠义,只是托词。而李逵毕竟是个粗人,他将再次造反想得很简单:“我镇江有三千军马,哥哥这里楚州军马,尽点起来,并这百姓,都尽数起去,并气力招军马杀将去!只是再上梁山泊倒快活!强似在奸臣们手下受气!”
长于算计的宋江当然不会这样傻,造反不是说反就能反的。在宋江上梁山前,他经过了多少积累。首先广结江湖上的人士,仗义疏财,博得了“及时雨”的声望,然后在刺配江州后,一点点收罗各路人士,最后时机一到,才能把手中的钱抛出去,赌了一把,上了梁山。这次赌的时机是很恰当的,可他选择了招安,这笔买卖耗尽了他所有的资源。以前他手中没有军马,但凭其在江湖上的名望,可以积聚起各路英豪;现在这些名望全完蛋了,他成了一个敢于向过去的盟友开战的朝廷官员,想再造反,手中那点军马根本不起作用,而这些军马能否跟他起事,还很难说。
先造反再招安,博取官爵本来是一条终南捷径,但玩不好就万劫不复,宋江最后就玩砸了。他应当在征辽胜利后就激流勇退,辞职回家种田;或者拥兵自重,让大宋王朝投鼠忌器,以求存活。而不能用其他朝廷官员那样的规则,以求显达。
宋江剿灭了王庆后,领了赏赐和卢俊义并马出城,看到一个汉子玩两条叫“胡敲”的空棍,铿锵作响。宋江心有所感,作诗一首:
“一声低了一声高,嘹亮声音透碧霄。
空有许多雄气力,无人提挈谩徒劳。”
并对卢俊义笑道:“这胡敲正比着你和我,空有冲天的本事,无人提挈,何能振响?”显然,宋江也想攀附一棵如蔡京这样的大树,从而青云直上,可这样一个从朝廷到江湖,再从江湖到朝廷的“反贼”,谁都避之唯恐不及,那还敢提挈他?《水浒传》中宋江最大的敌人不是蔡京和高俅,蔡京和高俅的胡作非为反而衬托出宋江造反的合理性,没有蔡、高的行为,他一个小吏,能聚集起那么多的人马?可宿太尉是软刀子杀人,向皇帝保荐宋江率旧部去征讨方腊。当然,宋江作为主帅,不可能亲自在阵前冒着枪箭冲锋,他个人的生命安全是有保障的。因此,他想用兄弟们的生命与鲜血作赌注,来博取更大的官帽,应当说这个主意不错。可他忘了他的安全又系于这些兄弟,没有众兄弟的存在,懂点花拳绣腿的宋公明,朝廷派两个差人就能收拾。所以,兄弟们阵亡过多,就等于他的本钱打了水漂,已无力和朝廷讲价钱了。他的命运就是刀俎间的鱼肉,任人宰割。
此时,宋江既没有取得朝廷的信任,江湖人士又厌弃了这个出尔反尔的人,就算他想再走过去的老路也不可能了。因为世上再不可能有座梁山供他栖身了,楚州南门外的蓼儿洼才是他真正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