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06.

锈色铁门、砖红墙内,几米见方的院子由一条短而直的鹅卵石小路一劈为二。一半挤挤仄仄地堆满了住家人的物件,上头搭着蓝色彩钢瓦的遮雨棚;一半井井有条地分栽着月季花与葱、朝天椒那些。

炎炎夏日,不时飞过几只苍蝇还是蚊虫。隔着栅栏也可以看见隔壁邻居家今天中午吃鹅,只是这个点了,还在院子里镊皮上的毛管子,怕不是中午十二点都吃不到嘴里。主要这腥气才是招蚊蝇的源头。

朱青与栗医生见过一面。此刻在前头与正主寒暄。也正经教两个孩子把准备的花送给栗爷爷。

最后才介绍她身后的人。表明丈夫身体缘故没能亲自登门,“这位是我先生的二弟,孩子们的叔叔。孩子爷爷奶奶也想来亲自拜访一下的,只是这大热天的,两个老的身体也不大好,便由小叔子代表了。栗医生不要介意我们这一大家子闹哄哄的才好。”

冯镜衡捧着一箱子东西,嫌重还是其次。他听朱青的话,几分蔑笑。这拘谨的人还真是啰嗦,车轱辘话来回倒。还有,说的这叫什么话,搞的他们冯家一家子病秧子似的。

栗医生闻言摇头,与后面冯家次子颔首作礼。随即请他们进去。

客人一一上前了,栗朝安才发现圆圆不见了。他走到大门外去望。客人一行且在阶前廊下等他。

栗家正屋的玄关门敞着,主人家随即回头来,招呼客人进去。刚迈进去,却见一中年女士衣着光鲜、身姿姣好地站在玄关口。里外的人面面相觑,栗朝安才想耿直介绍,这是他前妻。冯家这位长媳却先入为主地会错意,“这位肯定是栗师母了。”

向项面上片刻的局促,然而她见栗朝安没有及时纠正。外人面前,她最要面子。尤其是看今天上门来的客人,确实如圆圆所说,起码不凡的样子。干脆由着他们冒认了。

只有冯镜衡进来的时候,瞥见了这位“栗师母”与他们一样,是穿着外出鞋的。

以及,这位栗医生,头发白了起码四成。身高且瘦,甚至形销骨立的样子。反观,妻子却保养得过分好。几分老夫少妻的意味。

他从江北回来前,母亲口口声声念叨的是位老医生。冯镜衡也就以为是那种起码退休赋闲在家的六七十岁的老人。

今日一见,栗家社会背景先不必多了解。从他们的女儿来推算,这对老夫妻未必超过六十的样子,且他们有且只有一个女儿。老公房的客厅沙发墙上的照片留痕可以作证。

向项没走的成,又趁着他们爷俩出去的工夫,帮着收拾掉饭桌上。眼下,作着这临时的伪夫妻。栗朝安这个土老帽,收了人家两束花,直挺挺地往玄关柜上一搁。她没作声地帮他拾掇到厨房去,找花瓶插起来。烧水泡茶的档口,才知道是他去别的社区义诊期间,遇到了冯家这对小毛头。算是及时帮冯家解了困。

这些年,栗朝安这些医德善举,她早就习惯了。要不然说他是个老菩萨呢。

向项从厨房端出来茶具与果盘,一面再家常口吻地朝老栗,“圆圆上哪了啊?”

栗朝安不置可否。仿佛女儿在与不在不重要,只朝前妻,“你随她吧。”

两方坐下闲谈时,朱青顺势问起刚在院子里遇到的,“是您和师母的女儿?”

栗朝安点头。平淡又当宝的老父亲口吻,“时常没头脑的。想一出是一出。”

朱青会心地笑。说栗医生这个说辞,亲爹无疑了。

说回正题。朱青再次认真感谢栗医生,说家里这一阵子有点忙,两个孩子平时太娇纵他们了,才惹出前几天的风波。要不是栗医生,她真是不敢想后果。

说话间,伊家伊宁乖巧极了。即便好奇栗爷爷家沙发后头立柜上一排列的拼图、盲盒、和迪士尼玩偶,也极为守教地各自站在妈妈手边。顺着妈妈的教引,再次喊栗爷爷、栗奶奶。

栗朝安见孩子在,不能闻二手烟,便免了男士分烟的那套。向项也轻车熟路地翻出圆圆一些零食来,分给孩子们吃。栗朝安这头,他闲云野鹤惯了,昨天不是这位冯太太执意,电话里孩子们又耿头耿脑地要来谢,他是不高兴应酬这些场面的。只说客观,“丢肯定是不会丢的。只是看两个小毛头慌里慌张又鬼鬼祟祟的,该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说起伊家,栗朝安欢喜得不得了,“我说带他们去吃面,姐姐还生怕我和面店老板是一伙的呢。当着她的面报警了,她又不放心,要我们借钱给她,她自己带弟弟打车回家。说小叔说了,任何人都不可以问他们问题和搜他们的身,警察来了也不行。”

今天,孩子小叔正主来了。栗医生好奇那天小毛头没想得起来的那句是什么,“我问她警察为什么不行,她要说什么的又没想得起来。”

坐在北面独张红木沙发上的冯镜衡,喝着栗家沏出来的铁观音,闻弦知雅意,告诉栗医生,“是‘谁主张,谁举证’。”

伊家听到小叔这句,连连点头,嘴里吃着一块新鲜的西瓜。撒娇卖乖地往小叔身边靠,冯镜衡今日穿一件水洗蓝的商务衬衫,他下午还有事。一只大手扣在侄女脑瓜顶上,要她吃东西时别往他这来,“上你妈那儿去。”

伊家不依。一边,向项陪着老栗坐着,也顺势起身来给客人添茶。

一室其乐融融。

栗清圆便是这个时候进门来的。她在玄关口一时动静,换回拖鞋。随即进里来,客厅里依旧哗哗开着顶扇,淡蓝的扇叶曳动着规律的热风,她穿一套白底柠檬色太阳花的睡衣裤,低而长的马尾随意甚至四松八散地歪在身后。

经过客厅,她稍稍颔首,眉目微澜,表示客人自行方便。之后,便回房了。

向项先栗朝安有了反应,喊了一声“圆圆”。再跟客人赔不是,“她这些天上班累着了,今天又起了个大早。实在不好意思啊。”

朱青摆手,表示不紧要,也很体恤打工人的辛苦。

冯镜衡听一阵脚步声、阖门声,手里晾得刚刚好的香茶,正好一饮而尽。

冯家人约摸坐了半个钟头,最后是那位小叔子提出告辞的。临走前,冯镜衡给了栗医生一张名片,说是代表父亲及兄长致谢栗老师这一次对冯家的襄助。无论如何,希望栗老师认下冯家这门交情,“倾力还报这话市侩了些。但也是我父亲的原话,希望今后栗老师有什么用得着我们冯家的,万望不要见外。这也是我今天作代表过来的本意。”

这位已见白发的栗医生权当有钱人家的客套话听之任之。最后,送客人出门。

栗清圆这头挂了季母的通话,孔颖临时约她一起带那只猫去一下宠物诊所。她回房换衣服化妆。此刻,与冯家人前后脚地要出门。

爸爸送完冯家人回头,才看到了搁在玄关门口的那一箱酒和两条烟。

烟是荷花烟。酒,看箱体是茅台。整整一箱。

栗朝安见圆圆要出门,便张罗她给冯家还回去,趁着他们还没走。

栗清圆知道爸爸的脾气,一旁的妈妈也觉得不妥。这事摊上他们一对不高兴与没头脑,爸爸是不喜欢这种俗套的拉拉扯扯,妈妈是长袖善舞但不稀罕跌面。只是难得,两个人一条声地要圆圆快去!

好在她今天穿的一身最宽松的恤衫长裤、小白鞋。

栗清圆赶在门口那辆迈巴赫左灯起步前,一个箭步,挡在了车子前头。

车子没有动,驾驶座位置缓缓降下车窗来。结果,冒失鬼却是绕过驾驶座窗前,去敲后座朱青的车窗玻璃。

朱青降下车窗,车外的她第一时间喊里头的人“冯太太。”

先替父亲谢过他们夫妇亲自过来的诚意,表示,鲜花和水果都可以收下,“只是我爸不抽烟不喝酒,冯先生冯太太带过来这些太贵重了,爸爸实在不好收,也确实用不上。”

朱青摇头,说不要紧的。“不喝也可以留着走亲戚什么的。”

栗清圆却执意,“冯太太,您还不了解我爸。他一直是无功不受禄的脾气,这些确实是太贵重了。”

前头驾驶座上的冯先生这才发话,“都是家里一些东西,没有特为给栗老师买什么。”

车外的人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径直回冯太太,“冯太太应该晓得我爸帮两个小朋友绝不是为了这些,他是个医生也是父亲,我小时候也爱乱跑,他不过就是共情到了罢了。收冯先生冯太太这些烟酒,倒显得这桩走丢事件世故、下乘起来。我相信,冯先生冯太太坚持带孩子们过来谢谢他,本意也是希望孩子感恩铭记而不是为了这些。”

话说到这个份上,朱青也不是庸俗的人。于是,下了车,接回了这箱烟酒。顺势和这位栗小姐认识了下,互换了微信。

匆匆聊了下,匆匆别过。栗清圆表示她还有事,也要出门,就不多送他们了。

朱青说可以捎她一段也被栗小姐婉拒了。

穿一身淡蓝防晒日常私服的她,戴一只黑色奢牌的棒球帽。还回了手里沉甸甸的箱子,无债一身轻地拍拍手上的灰。

往一树香樟树的阴影下走,继而,沿路出小区的样子。

冯镜衡车子越过她,再把她狠狠甩在后头,径直往他们小区门禁处去时,想起什么,问后头的朱青,“她刚一直嘴里念经似的说什么?”

“说什么了?”小叔子最最眼睛长头顶上了。朱青伸张正义,“人家一家子都是实诚人。只是栗医生看上去年纪有点大,没想到女儿这么小啊。”

“冯先生冯太太?”车里后视镜里,某一位正狐疑触眉头。

朱青还没领悟过来。

前头的人嫌朱青不灵光,“冯先生,冯太太。谁和你冯先生冯太太啊。不是,我的老嫂子,合着她真以为我是你孩子他爹了?”

朱青这才后知后觉笑起来。“栗小姐好像真的误会了哎。等等,”老同学到底知根知底,“孩子他叔,你这么急干嘛?怕人家小姑娘误会啊。”

开车的人没好气,逢上路口跳绿灯了,前头的车子还王八似地趴那不动。冯镜衡按一记喇叭,嫌弃路上不利索的人怎么这么多,“我是好久没碰上这么没眼力见的了。我看起来很像拖家带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