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是做不锈钢倒卖起家的。
冯钊明当初只身一人南北闯荡,不看好他的更是背后讥诮他泥腿子出身。他的第一桶金是和当初还不是大舅子的合伙人揽下了一批旧船报废的钢材回收。
之后,又用这第一桶金租下了第一个堆场。
如今几十年过来了,冯家涉猎经营的产业多面且深耕,唯独江北的船舶公司是冯钊明眼里最最根本的事业乃至家业。
大儿子如今三十五岁,船舶公司也可谓呕心沥血地经营了悉数年。
业内都知道,冯钊明如今多半不大活动业务,出动及应酬只有船舶这头。其余都交给两个儿子处理。
冯镜衡到家后,按部就班地把在医院同老大聊的事务又同老头过了一遍。
老头听闻这一趟顺风顺水得很,更是难得的犒赏口吻,“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对面人听闻这句,机敏且警觉。不受用的同时,从桌案上够到老头抽惯的荷花烟,摸出一根来,自己掏火机点燃,随即先下手为强,“别。你通常一颗糖的后头,总要跟着一巴掌。”
冯钊明由着老二在他书房里抽烟跟放火似的。实在话,这么多年家里这一摊,他只有对着老二要用心眼,老大从来没二小子这么多花花肠子。“嗯,这么说我原本想慰劳小冯总的奖赏,用不着了?”
原则上,集团里默认冯纪衡为总经理,老二常务作副。但是,国人的话术里向来要把个副字省去,一来二去,大家也都习惯称呼老二作小冯总。
老头苦出身。娶的妻家也不是什么膏粱子弟。夫妻俩算是白手起家的典范,老大还磕磕绊绊跟着他们吃过几年没定数的苦。轮到老二出生的时候,冯家基本上算是步入正轨了。妻子也专心辅助冯钊明后勤及家庭。所谓二世祖,老二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这些年冯钊明向来对两个儿子严苛且警醒。他不会像妻子那么琐碎,但是父亲的威严向来说一不二。他能容许儿子挥霍些,但是前提得把份内事做完做好。
砸几个钱算不上什么大事,然则,碰些不该碰的,玩物丧志,那么……
冯钊明这些年父亲的棍棒教育都没改过,他危言耸听两个儿子,你们试试看,看我废不废了你们。
老头眼看着又扯远了,连忙把话头牵回来。言归正传,说给老二这段时间的犒赏。
“嗯?”某人不动声色,仿佛要看看老头到底多大的手笔。
冯家富贵,但并不多烧包。老头及老大都没个烧钱的癖好,冯家在外界唯一比较出圈的挥霍便是冯钊明为了业务、通勤方便购得了一架私人直升飞机,至今老头在他们行政大楼顶的停机坪上下来,见过的没见过的都把他奉为谈资。倒是老二花名在外,嬉笑怒骂全凭疏豪意气,家里家外,购得不少辆车子。今日冯钊明答应许给二小的是辆库里南,理由无他,只是买辆他车库里不重样的罢了。
冯镜衡听老头这般拙劣且生硬的投其所好,笑得难以自抑。片刻,“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老头两手一摊,什么做什么,不是说答应给你的犒赏么。
狗小子狐疑得很,“没用的啊。替大哥去打点人情得看我心情,你拿这些糊弄我不管用。如果再有什么别的,像相亲什么的鬼东西,我和你明说了,你再在后头加个零我也不买账。”
冯钊明由老二说糊涂了。
直到妻子进来,把医院里老大的想法同他一道,老冯这才明白,顺势骂老二,“你想得美,单替你大哥去一趟你就想白得一千万,我看你烧得慌。还有相亲什么的,随你去吧,你当自己是个香山芋呢。我都不用想,你就是结婚生子,也不过是讨债鬼再生个讨债鬼。”
车子的事老头暂且搁到一边,话也告一段落。冯镜衡起身就走,端坐的老冯却有点下面子,什么时候起,他已经笼络不住二小子了。又什么时候起,狗小子对这些车子什么的,好像都兴致缺缺了。
妻子乜一眼老冯,怪他对老二关心、知之太少了,“你还当他十八呢,给个什么都当宝。”
“那车子他还要不要?”
“你说出口的话难不成还收回头?他的辛苦不是辛苦了?”
冯镜衡从父亲书房出来,正巧朱青那头也从医院回来了。
两个孩子一见妈妈,连忙乖巧得很。
伊家再看小叔要走的样子,卖乖地把前些日子端午节小叔没在家里的礼物拿给他。是个手工的三角包艾草香囊。
她说家里每个人都有一个,这是给小叔的。
冯镜衡勾在左手食指上端详,问伊家,“这有什么用?”
“老师说这是传统。”
“嗯。那么你们老师有没有跟你说,小朋友不得随便溜出去也是传统。”
伊家下半年上小学了,打小就鬼机灵,一听气鼓鼓,扬手就要把香囊要回头,“不喜欢小叔了。爸爸已经在视频里说过我们了,你还说。”
“啊,爸爸已经说过了啊。”
伊家听起来,小叔好像要跟她和好的样子,连忙点头正名。岂料,小叔下一句,“可是我还没说过。”
这下真把冯伊家彻底气走了。香囊也不要了,因为小叔太高,够不着了。
麻花辫一甩,扭头就走。
朱青在边上听得忍俊不禁,看老二要走的样子,两个人略微交谈几句。朱青知道,今天在医院,不是他直截了当说出口,婆婆那里多少会不服气的。她从前就和丈夫说过,别看你父母处处同你有商有量的啊,其实他们更欢喜老二得多。你妈尤其,老二发句话,她从来没辙。
最后说到去答谢那位社区医生的事。
冯镜衡问朱青准备什么时候去。
朱青:“就这两天吧。纪衡原本的意思是等他出院后一起去,我想着不好,到时候他再一忙更耽搁了。不如我现在趁着这热乎气还在去。说实在的,我到这一刻都有点后怕,如果没有那位栗医生,家家和宁宁真丢了,我可怎么办!”
冯镜衡到底事不关己。冷眼旁观一句,“不至于。”
人已经走到玄关处,漫不经心回头道:“你哪天去,通知我一下。”
朱青摇头,“你哥就那么一说,不必要你去的。”
“要么我陪你去一趟,要么你就等纪衡出院停当后再去。”冯镜衡潦草建议口吻。
朱青不解地望着他。
缓缓,冯镜衡才委婉置喙这桩家务事。“你婆婆是个急脾气,而你又是出了名的贤内助。你俩注定不能一口锅里吃饭。”
“我陪你去,是她安排的。她这人轻易拉不下脸,但这一回也该给她个教训。”
冯镜衡的意思是,要朱青适当地会辖制别人的过错。
其实也是台阶。
倘若这一趟,她执意自己单独去,不但不能和婆婆“和解”,更没和对方谈进退的机会。
朱青这种处处爱娘家爱丈夫颜面多过自己的人,不大领会冯镜衡的意思,他也懒得多说了。
冯镜衡从家里出来,如约赴了沈罗众他们的酒局,谈到冯家的两个孩子。沈罗众说:“朱青的脾气也太好了些,我那天去,我以为她会和你妈爆发呢。没有,她全程只跟民警说事,和街道沟通监控,愣是和你妈半个掐字没有。”
这脾气好过头了也不是个好事。
冯镜衡全程耳朵出走。他的惯性,最反感没事坐下来议论女人,何况涉及他的家庭。
冯老二这个人尤为地护犊子。哪怕他心知肚明的过错是非,轮不到外人插嘴的时候,他最油盐不进了。
他们今天来的地方是里仁路。
里仁路却不是一条路名,当地人都知道。此处上个世纪是爿花园洋房,不乏一些要员府邸。如今对外租赁征用为公馆、地标商业区。沈家揽下这一处原先是一座民国女校,招徕做起餐饮项目。
沈家饭店后面一栋别墅楼便是冯镜衡的。确切地说,是他父亲租下的。当年他母亲在这栋别墅楼出嫁,老家那头亲戚多,冯钊明这才出手阔绰地租下这栋楼供妻家盘桓一阵。
婚后家庭和睦,生意顺风顺水。冯钊明迷信这些,又为了对妻子表忠心,这才这么多年始终没放弃这处的租赁权。宁愿冤大头地租着,充当冯家产业。
久而久之,便成了冯镜衡谈事也作吃喝玩乐的“招待所”。
他与老沈认识的契机便是这前后挨着的“街坊情”——
饭店有客人中途离席出来幽会,不但摘了冯家院子里自种的石榴,还在隐蔽树下行那苟且之事。冯镜衡来别墅,车子刚熄火,推门就看到了这对翻墙过来的男女。
当即报了警。
沈罗众出面调停。一个劲地给冯镜衡赔不是,也知道他老头子的名号。彼时冯镜衡才刚过二十,老沈还大他几岁,却没有他冯镜子精明。饭店这个少东一味地求情,交涉个不予追究。
冯镜衡见那女事主全程没露面,先前草草打发走的男方又年纪不大的样子。于是刁钻耍滑的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张嘴就诈沈罗众,“这是件金主糊里糊涂被背刺且戴绿帽子的出墙事故?”
沈罗众一时面上没瞜住,还没说话呢,冯镜衡冷哼一声。显然,他猜中了……
这事最后以沈家饭店连续七八顿的免单不了了之。冯沈二人也算不打不相识。今晚他们在前头饭店吃饱喝足,冯镜衡一时手痒,张罗一行人去他那里打牌。
从饭店去他别墅有一处夹道,这夹道他也跟老沈有过口角。明明这花园带露天泳池都是他们冯家出钱包下来的,他老沈的客人邪了门地个个不学好,你说你吃饭来的,怎么吃着吃着总爱解衣裳的啊!
冯镜衡最会这些说得比唱得好听的词。搭子几个一听都乐了,老沈附和,“要不怎么说钱难苦屎难吃的,你们都不知道我他妈天天捏着鼻子都跟些什么客人打哈哈。”
冯镜衡左手夹烟,右手端着个他自以为是的烟灰盘。实则是刚才包厢斗橱上摆的一只汝窑香插。
老沈笑他醉了,冯镜衡不认,走在他们队伍最末。阴历五月里,风里一阵清幽的百合香气,时而几声猫叫,声音孤落且渗人。
公馆里不乏一些爱护乃至常常救助流浪动物的客人,冯镜衡没这份善心也被公益志愿者上门来化缘过。他可以捐款,却拒绝公益活动宣传的助养或者领养。理由是他没时间且鼻敏感。那天那个口若悬河的志愿者从起初对他饶有热情的样子,最后,扭头而去。也许在人家看来,对动物没有怜悯心的,人品大概也一般。
走在前头的几个男人,不知谁酒多了崴了脚似的,随后嘴里爆粗,戏谑冯二你嘴开过光,又说老沈该不会又是你的客人吧。
几个男人七嘴八舌人墙似地堵在前头,落后的冯镜衡也跟上来了。他没来得及问,目光随一阵水波涟漪的动静望去,不算亮堂的夜月里,四周云石罩的路灯足以照明,还不至于谁失足落水。
属于冯家租赁产权别墅楼的露天游泳池。当初为了防不明白的人,特地立起告示牌:公馆内泳池系租赁客人私人使用权。恕不对外开放。
今晚又摊上不识相的人了。
老沈这个大冤种,他为了确认到底是不是他的客人,特地上前几步,定睛看了几眼,才看清朦朦夜星里,是个女的。
只见那女的在泳池靠边的浅水区涉水蹚了几步,像是捞什么,一把挽在手上,随即想要上岸。
沈罗众古道热肠,也不问缘由,只俯身伸手,想要搭她上来。“你这是不小心跌下去了?”他没什么恶意,只是一身酒气地俯身去,难免唐突了些。
水里的人一只手里挽着什么,一只手想撑岸施力上来,无奈她今天喝了点酒,手脚软绵绵的。加上短衫遇水涩在身上,她这样上去,对着个陌生男人,多少有点难看。
就在她想着怎么打发这个男人时,好像他的同伴过来了,一阵脚步伴随几句讥讽,“我决定了,我要砌院墙,或者把池子封掉。”
冯镜衡说着,手里的烟剩最后一口。他懒洋洋往唇上送,不设防地,脚边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擦过。
他先是一闪,再本能要拿脚去踢的时候,水里的人喊起来,“不要!”
冯镜衡被这声急吼吼的喝止吓去了几分酒,他偏头看去,只见水里这位,两只手借着岸帮施力,爬了上来。
湿漉一身的人,像个水鬼。袖衫、裙子全没了原来的样子,很是狼狈地双手环臂,防御痕迹地遮住自己。
随即,她蹲身抱起地上那只黑黢黢的东西,瑟瑟发抖的一团依偎到些热气才发出羸弱的叫唤,“这是只小猫,它不小心掉进水里了,我才下去救它的。不是有心下泳池的。”最后一句很明显是在抱歉。说完稍微抬起目光,看一眼安全距离外的后来者男人。
刚才言语间,她明白了,他是这里的主人。
冯镜衡听后没多大反应,只是把手里的烟按灭在他的“烟灰盘”上。
下水的人以为泳池主人不追究了,才要转身去捡她岸边的东西时。听到这个主人朝身边人说:“拿条毛巾来。”
身边人:“我?”
发话的人理所当然,“不然是我?”
冯沈二人斗嘴几句,到底老沈还是走开去打电话了。
留陌生的一男一女站着。女生听清泳池主人的好意,也认清这湿漉漉的衣裳确实寸步难行。就在她再想把手里发抖的猫暂时放到地上,绞绞裙子上的水时,才俯身,对面的男人出声,“别动。”
女生仰头看他。
冯镜衡这回借着路灯,约莫看清冒失者的轮廓与长相。他的话与之无关,“你还是抱着,别又掉下去。”
向来人五人六的冯镜衡,拒不承认,他其实有点怵这些皮毛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