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胜举兵那个时候起,雨就经常下个不停。
叛乱在华北稍为缓和,在旧楚之地却很激烈。特别是在现今位于安徽、江苏两省境内扬子江下游低洼潮湿的平原地带,更是层出不穷。
本来这一带的雨季就集中在夏天。洪水每年夏天都要淹没一些地方。就像陈胜在盛夏季节里遭到洪水阻挡,也只好义无反顾地揭竿而起一样,有的村庄全村房屋与土地都被淹在水里的,只好都成为流民,去袭击别的村落。在旧楚国内,到处都是波涛翻滚,人和洪水同时向四处漂流。
在很多地区,都是洪水加上叛乱,天灾人祸同时降临。
许多地方,整座县城都起来造反,因为该县地域内都遭了洪水,大家都陷入了粮荒。东阳县(安徽省境内)等就属于这种情况。
“我们要吃饭!”
这一要求将人们的心连在了一起。东阳县的情况也是这样,人们拥进县衙里高喊:“把县里的粮仓打开!”
县令拒绝开仓,当场就引发了暴动。城里的小伙子们气势汹汹地冲到里面,转眼之间就把县令的脑袋给搬了家。自打陈胜起义以后,各地的暴动大都采用了这种模式:砍下县令的头颅,打开仓库,将本该作为租税送往咸阳的谷物夺下来,然后挨家挨户地分发下去。夺过来的谷物一吃完,整座县城就会变成流民军去攻击其他地方,或者加人在其他地方站稳脚跟的势力强大的头领——英雄的旗下,借以分得一杯羹。
东阳县的县民杀死县令之后,发现自己这伙人里没有领头者,大家都被弄得很狼狈。
情况紧急,刻不容缓。好不容易打开仓库大门,如果不推举出一个头头,就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堆积如山的粮仓,根本无法进行分配。头头的作用就是暂时负责分配。人们都期待头头具有权威,能公平地进行分配。让人感到公平,就会被认为有德。若提到东阳县有德的人,众人一致认为当属县衙里干文书事务的陈婴。陈婴就好比是沛的萧何,同样都是当地出身的官吏。秦的治国之本是独尊法家,在每个县里代表法的当然是县令。县令为此遭到万人憎恨。针对县令所推行的各种做法,当地出身的官吏利用各种便利条件,使其实施得尽量缓和一些,以符合当地百姓的实际情况。
能够起到这种作用的,在沛是萧何,在东阳就要数陈婴。
“就让陈婴公当王吧!”
面对着粮仓,人们都异口同声地喊出这句话。陈婴吃了一惊,在城里到处躲藏,从这个朋友家躲到那个朋友家,就是不肯出来。这不是故作姿态。陈婴是个忠实厚道的人,甚至达到了谨小慎微的程度,实在不适合在这种形势下出头当流民的首领,他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结果,他还是很快就从一条小巷子的朋友家里硬被拉了出来,被迫站在县衙前接受头领的位置。陈婴迫不得已,只好着手分配谷物。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他的老本行,干起来驾轻就熟。众人也有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都说:“陈婴公嘛,绝对公平!”
正因为如此,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众人对分配给自己的分量都很满足,这种满足感愈来愈高涨,竟形成了硬要推举陈婴的气势。在东阳县的这种场合,由于父老中并没有特别突出的人物,年轻人就主宰了一切,他们的代表出来说服大家:“无论如何要请陈婴公当!”
这就跟强迫差不多了。就在这个工夫,从本县各处聚拢来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人数竟上升到了两万,这么一大群人逼迫陈婴,陈婴简直吓坏了。
他又在城里东躲西藏地乱跑了一通,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理由:“要跟老母亲商量一下。”
这才一下子让那些代表们退了回去。虽说儒家学说在当吋还不具有很强的影响力,但把孝作为伦理道德的核心,在中国这片大地上还是一种属于人伦方面的风尚,谁都得接受。陈婴跟母亲一商量,只听老人家说道:“当王这种事,可是决不能答应哟!”
陈婴的母亲十分清楚,所谓王,外表看上去挺风光,但其实就是个流氓头子,他的作用就是让手下的流民总能吃上饱饭,至少让他们总是抱有这种期望,一旦起不到这种作用,要么全军覆没,就要么被人杀掉。
顺便说一下,有迹象表明,《史记》的作者司马迁曾费尽周折到过东阳小城,经过寻访,搜集到了有关陈婴的评价和传说。司马迁在一篇很像白话的文章中,记录了当时这位母亲所讲的话。
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属,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
“不如有所属”——与其自立旗号,还不如归属到某个地方成为部将,如此对自身才是安全的。对于陈婴这样气魄不够大的人来说,这肯定是明智的做法。这位身在东阳县的陈婴的故事,可以让人们了解到两方面的情况:一是即使在全县范围内都发生了叛乱,要找出一位大将级的人物也是相当困难的;一是即使有谁被推举上去,也很难解决两万多人的吃饭问题。
人世间的事情,本来就是形形色色千差万别的。有一位叫召平的人物,他的情况就略有不同。
他是广陵县(后来的扬州)人,当陈胜对秦发动叛乱之时,他就曾企图乘机占领自己所居住的广陵城,其野心里包含着许多过分的意图。他事前就对人们讲过,即使占领了本城,接下来的原话是:“我也决不会自立为王的。”
说来他倒是一位并不令人亢奋的野心家。他一直在讲,要把这座广陵城并入陈胜的麾下,在这类事情上,他跟陈婴很有些相似。
然而,他最后还是失败了。
理由之一就是,他尽管是一位始终居住在广陵城的人士,但身上却有着秦的爵号。秦实行的本是彻底的官吏制度,但也加进了一些前代贵族制(封建制)的因素,设有爵位制度。创立这一制度是在秦还只是一个诸侯国的战国时代,发起人是法家政治家商鞅。
稃以功为先后,官用能成次序。(《汉书》)如果让有功的人当上大官,因其未必真有能力而带来诸多弊端。因此,便授予爵位以显示其身份的尊贵。最低一级的爵号叫公,其地位或许相当于许久之后英国的勋爵。爵位有十八级到二十级左右,最高者为“侯”。召平就是侯。说到侯,很有点类似诸侯的封建制味道,但秦却只取其名称,在实质内容上(比如食邑的多少)似乎并没有什么更多的东西。凡说到侯,都要在前面加上地名。召平就是世袭的东陵侯。前面的地名——例如东陵——在一般人看来也相当于日本封建时代的诸侯,但并没有实质内容。在这一点上,跟日本的江户时代多少有些相似,即便是农村里负责主祭神社的神官,也要给予一个爵号,用的是诸如“土佐守”或“佐渡守”一类的官名。至少身在广陵的召平就是这样,他实际上就跟当地的一名小地主或一户自耕农差不多。
不过,他倒是颇以自己的教养为自豪。
“秦的那帮小官吏,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召平总是发出这种牢骚。他的不满虽说与那些被秦的劳役和重税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庶民很难有共同之处,却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广陵的县令也不够聪明,若是能把治理该县的问题拿来跟他商量商量,或偶尔在县衙里隆重地接待他一下,随便闲聊几句也就应付过去了,谁知秦的官吏既没有这种风气,也从来不会做这种事情。
官员与一般平民接触这类事情,在中国这片大地上也被称之为“德”。
德就如法的死对头一般,身为秦的官吏,那可不是该采取的态度。召平有时也到县衙去陈述一些意见,比如说老百姓实在是太艰难了,能否给减免一些劳役等等,岂料县令根本不予理睬。召平心中的不满已从只为一已之私发展到为民请命,并对整个秦的暴政愤愤不平的地步。他曾说过:天意早已背离秦朝了。
心中甚至在想,秦朝崩溃对百姓来说只有好处,尽管如此,他还没达到要去发动百姓的程度。召平的教养使他与庶民之间还有距离。当然,若说他是清高的书呆子,也未必完全正确,他就经常挥动锄镐种田种菜,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物。他喜欢对事物究根问底,所以对农事也很有研究,他种的蔬菜就比哪个农夫的都要好。
“召平是务农的一大名人。”
甚至有过这样的赞誉。至于召平自己,则总是说:百姓太憨了,不动脑子。
他有时还说,为什么百姓不到我这里来求教呢?确实,召平种出来的瓜又大又甜,里边的穰把皮都给胀得溜光闪亮了。
说起来已经是后话了,即便汉朝正式建立以后,他也仍是一介农夫,住在关中的长安城外,潜心于甜瓜的种植。他种出来的瓜确实很出色,受到人们的普遍欢迎与重视,还借用其曾当过亡秦东陵君这一事实,将这种瓜命名为“东陵瓜”。多年以后,据说当时的汉丞相萧何确曾多次到召平的茅草屋去拜访他,从治国的大政方针到如何明哲保身的切身利益问题,都交谈了很多很多。
“召平这个人,当一国的宰相綽綽有余。”
听说萧何曾作过这样的评价,而且,召平还可以说是一位万能之人。不过,实事求是地讲,处于如此乱世之中,还要带领那么多人,他实在是不具备这个条件。
“就交给我好了。”
类似这种乱吹牛皮的大话,召平是死也不会说出口的。
尽管如此,他毕竟还具有一种类似使命感的做人准则,那就是:“只要能拯救广陵城,让我干什么都成。”
逢此乱世,那些头领们也真是千奇百怪,各具特色。
召平就正是其中的一个典型。
陈胜举兵,各地先后发生叛乱,广陵也开始动荡。召平不失时机地企图占领广陵,以失败告终。
原因很简单,因为没有人聚集在他的手下。县令那边则趁势想把他抓捕归案。总而言之,从一开始就出师不利。
不得已,他只好带领五十多名亲兵闻风而逃。这些亲兵的有趣之处在于,从头到脚都武装得整齐划一,十分清爽漂亮。他倾家荡产,统一制作了军装,不想让人将自己的亲兵误认为流民;还有一层更为深远的用意,即日后合并到陈胜那里时,纵使人数再少,也要军容整齐仪表堂堂,才不至于被人轻视。他虽然疏于具体事务,但在此类细微之处却很会动脑筋,如此周到的准备工作,实在是万无一失。
他抱着投奔陈胜军的目的逃出广陵,在各地流浪了一段时间,不过对于这位有教养的人来说,流浪的负担实在是太重了一点。流浪就意味着必须进行掠夺,他很不心甘情愿,然而不掠夺就要饿肚子,还会受到其他流寇团伙的袭击,又必须与其战斗。向陈胜所在的地方靠拢,真是难而又难。
就在这段时间,秦官军已经壮大到函谷关以东地区,所到之处,陈胜军被击得溃不成军,因此,召平的这支小小队伍就像漂浮在漩涡上的树叶一样,完全失去了行进的方向。孤立无援就意味着所有的人都要挨饿。
“吴中(现在的苏州)有一位亡楚名将项燕的子孙领兵造反了。”
此时传来了这个消息。进一步搜集传闻,知道项燕之子名字叫项梁,是一位有勇有谋的人物。
“难道真的是项燕将军的子孙吗?”
召平又进一步打探,似乎是确有其事。
“还是到项梁手下去。”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们原本在扬子江北岸。面对自古以来就被视为难以逾越的滚滚长江,他跟那些死心塌地的亲兵一起乘着一批小船划了过去。对岸就是吴的故地,是一片江南的广阔天地,连种族都被认为不尽相同。
召平的事我们暂先放下。现在来说说项梁。
他在群雄之中比任何人都要高明,轻而易举地在政变中获得了成功。斩掉吴中县令的首级,控制住整个吴县,进而又控制了全郡。不用说,郡乃是由若干相邻的县连在一起组成的、面积很大的行政区域。就项梁他们的情况来讲,指的就是会稽郡。杀死郡守后,项梁当上了会稽郡的郡守。这些事转眼之间就大功告成。
“最近听说项梁君是郡守啦!”
会稽郡的人们事后才知道这件事。项梁完全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级行政组织的核心给打碎的。
项梁的有趣之处在于,他不独立称王,而是单纯地、原封不动地沿袭秦吏制上的名称,还是叫郡守。
说来是有点与众不同,但一想就会明白,在江南地区,还不如索性就用秦的机构来向百姓下达命令,这样也许更符合民情。这一带原本是战国时期吴越的故地,之后才并入亡楚版图,语言上也跟楚语略有不同。作为一个整体来讲,吴越人是很剽悍的,但就单独的个人来说,则又像绵羊——他们对上司的命令既忠实又顺从,性格上的这种共性,项梁是很了解的。
“在这种时候,不宜耽搁时间。”项梁心里在考虑这个问题,“应该像两个车轮在转动。”项梁说。相当于副将的侄子项羽,就是为此而存在的。“项羽呀,你把江南全部辗平,让他们统统归顺过来!”项梁向侄子下达了命令。侄子在江南纵横驰骋,累死了几匹骏马,终于将之全部平定。
项羽统领的人马已达八千。供应他们要吃的粮食,稻米之乡的江南肯定是绰绰有余的。
“不可性急。”
项梁在想。渡过扬子江,北面就是流民的漩涡,纵使一路斩杀过去,也很难筹措到军粮。还不如暂时留在江南,将这里先变成项氏固若金汤的基地,还可以将老百姓驯服得服服帖帖。
对项羽,项梁也专门交代了一句话:“我们当前就是要固守在江南这里。”
只要埋头积蓄力量,那些在江北此消彼长、闹腾得不可开交的各路人马,从传闻中听到项氏的实力后,必然会主动投奔过来。项梁确实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
他一面尽情地享受着会稽的山水之乐,一面将心思放在扬子江以北,并派出去许多打探的人。关心的第一件事就是陈胜的动向。陈胜的势力与威望,正如燎原烈火般处于鼎盛时期。
此间,他从打探的人那里得到情报,说陈胜是要复辟亡楚,并称国号为“张楚”。
“张楚?”
项梁陷入了沉思。
“这个名字实在耳生得很。为什么不单用一个楚字呢?”他向打探的人问道。这名探报原本是江北湖沼地带的一个佃农,随着人流跑到了江南。也许因为都有过扛长工的感受,他站在偏袒陈胜的一方,便说:“如果突然冒出一个楚的国号,楚的名门望族就会打心眼里讨厌,陈胜将军大概不会不了解这种情况吧!”
“就是说,还有顾虑啰?”
项梁反问了一句。他是想弄清陈胜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性格,有多大器量。在这一点上,陈胜如此细心,说明还是有重要而微妙的玄机在里面。项梁又问道:这就是说,他是对亡楚的旧贵族有所顾忌啦?究竟这种顾忌是由性格造成的呢,还是出于某种策略上的考虑呢?……你是怎么认为的呀?听到项梁在问自己,探报稍微考虑了一会儿,说道:“可能是一种策略吧!”
“若果真如此,陈胜就决不是想象中的那种小人物了。”
陈胜在项梁头脑中的形象仿佛逐步清晰了,有了轮廓后,现在又添上了眼睛和鼻子。打探的人接着又说:“所谓张楚,其用意就是要扩张楚的威势。张这个词就是很多人去张扬的意思,所以,陈胜要独霸一切的印象就不会那么明显了吧?”
“确实是个好词,只是使陈胜个人的影子不明显罢了。”
“所以呀,亡楚的各位贵族大人才会心甘情愿地帮助陈胜一把,依小人之见,这个称号就是考虑到这种趋势才确定下来的。”
不久,又有其他探报返回来向项梁传达了新的讯息,说是陈胜已经称王了。
“这么快就称王了吗?”
一个仅在短短几个月前才兴兵起义的毫无名气的农民,竟然当上了王。细想也不无道理,既然陈胜拥有了足以称王的广阔土地,称王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不过,好像还是有些过于轻率。
“是称楚王吗?”
“称的是陈王。”
“嗬,陈王?”
项梁颇感意外,喑想:“还是顾虑很深嘛!”
当然,陈胜的顾虑也不难理解。道理很简单,并非楚亡就后继无人了,楚王的后裔还生存在某个地方。如果对此置之不理而直接称为楚王,冒名顶替的味道就实在太明显了,陈胜很可能是为了尽量避开这种嫌疑。
项梁原本是一位到处流浪的人。
他没有妻子,因而也没有孩子。并不是不喜欢女人,而是对女人有一种畸形的嗜好。他不喜欢所谓的美人,而是喜欢那种看上去纤弱细小、有点寡妇相的、总是满脸哀怨的女人。由于并未正式组成家庭,他的那些女人都生活在不同的地方,等待他的来临。女人总是独守空房,等待他这个游子的到来,实在是寂寞难耐,但对项梁来说,似乎反倒是一种偷悦。
吴中城里就有一个女人。
她住在城内一栋简陋的房子里,即使在项梁成为一郡之主、住上原来郡守豪华壮观的宅邸之后,也从未想过要与女人住在同一个屋顶下,而是主动到女人那里去。可以说这是一个怪人。
“真是个警惕性不高的人。”
身为侄子的项羽,一直在为他担心。项梁的身份相当于王侯,不能保证没有人想杀掉他,再夺下他的位置。然而这位项梁却像当初流浪的老书生一样独自行走在大街上,然后一个人进入女人的家。
关于这件事,项羽实在憋不住了,有一次曾经说起过。他说:叔父大人为什么不想迎亲成个家呢?至少也该考虑在屋里放一位妾吧?身同——侯还独自一人在城内走动,这可是有损威信的。再说从人身安全来考虑,好像随时都会有危险的。
项梁总是以其他事为借口,适可而止地敷衍过去,但终于有一天憋不住了。
“阿羽呀!”
他叫了一声,招招手让项羽跪下。项梁半弯着腰将嘴凑到侄子耳边,说起了悄悄话。
“我是没有生孩子的种子呀!”
说出这句话时,这位五十岁出头的男人竟现出少女般羞涩的表情,然后赶紧返回到座位上,把脸扭向了一边。也许是由于对自己的嫌恶,他的表情才显得黯然失色的。
对于汉民族社会来讲,当时的情况也许就是这样,没有生孩子的种子,从人伦上讲就几乎等于是个残废。先祖崇拜乃是这一文明一个形而上部分,还具有宗教上的意义。断绝对先袓的祭祀被当成最大的不孝。不能生育子孙就等于失去了祭祀的能力,项梁就是对自己的这一缺陷看得过于严重,才根本不想成家的。
“说起来,是不能算正常人的。”
项梁两眼发呆地说道。现在还活在世上的项燕的后代,只有这个最小的儿子——项梁。虽说身为没落贵族,但在项氏门中,他还是相当于长者的位置,然而由于不能娶妻生子,他一直暗暗将自己看成是项氏族谱的局外之人。
“可是,就是没有那东西也……”
项羽接下来的意思是说,也可以迎娶妻子,组成个家庭嘛。还没等他说完,项梁就接过去说:“这正是为了你才不娶妻子的。”
据项梁的解释,自己会取得天下,如果现在当上会稽郡的郡守就娶个妻子,到取得天下的那一天,妻子就会成为皇后,如此一来妻子家族的人就会得势,最后就可能把自己认定的继位者项羽给排挤掉,弄不好项羽还会落个被杀的下场。
“未来将要由你担负项氏的祭祀。我自己甘愿当个局外人,就是要让你当上太子。”
这句话的意思是,皇帝甘愿当个局外人。项梁讲的话总是那么条理清晰,气魄也很大,然而就跟他喜欢女人的怪癖差不多,什么地方总有点不够正常,总有点清心寡欲的样子,颇有点隐者的味道。自古以来,有哪位具有隐者味道的人会兴邦治国呢?
“叔父难道是真心实意想当皇帝吗?”
连项羽这号不善揣摩他人心意的人,对项梁的这份心思也得动动脑筋了。
“真是位怪人。”
项羽尽管心里这样想,但在现实中,却丝亳没有失去对这位叔父的尊敬之意。
我们再来说说召平。划着小船渡过扬子江前一带的水田里“真是别有洞天哪!”
登上南岸之后,召平的第一个感受就是,在眼没有见到一个流民的影子。
极目远望江南的田野,他对手下人发了一句感慨。眼前这片土地如此宁静,很可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粮食丰富,再一个就是项梁项羽镇抚有方。召平早就听说过,项梁是一位智谋之士。但在一般人看来,若没有项羽神勇无比的武将声威,项梁不一定会达到如此地步。
“项氏这一对叔父和侄子,就好像车的两个轮子。”
召平心中得出这一结论。
很快就接近了吴中的城墙。与江北的县城相比,吴中城墙也很粗糙,整体上则显得简陋不堪。城门上有好多守卫的士兵。召平站到城墙下面,朝城门上管事的人喊了一声,自报家门说:我是东陵侯召平!随后他重新做出一副庄重威严的样子。
“谨此。”召平说道,“作为陈王的敕使前来拜访。”
不用说这是谎话,是召平反复思考后想出来的一条妙计。
按召平的想法,目前的形势显而易见,如果不把看似仍保持中立的项梁率领的江南军队拖进江北的漩涡,陈胜就会被秦军彻底击败。召平早已背叛了秦王朝。秦若获胜,他必死无疑。为打倒秦,就只有全力培植陈胜这一条路好走,因此必须让江南的项梁军渡江北上。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只好对项梁谎称是陈王下达的命令。
“可是,以陈王的名义,项梁这般名门望族的后裔会屈尊接受吗?”尽管心中还有点忐忑不安,但进入城门后方方面面的礼遇却很庄重。他很快就被引进原来秦的郡衙,安排坐在上席。毋庸赘言,自然是带剑人座。召平是否已被当做敕使来接待暂且不论,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他受到了非常隆重的接待。大堂内有点昏暗。
不一会儿,下手一侧左右开合的两扇门被打开,阳光射进堂内。背着阳光,一个男人走了进来,身上没有佩剑。
浑身上下不带武器,是否表明已把召平作为敕使、奉为上宾了呢?召平看清了进来的这个人影。
原来这就是项梁啊!
召平两眼一直盯着这个人打量。他比想象中的要矮,很痩,因此身体显得很轻巧。整个头部顶阔方圆,连戴冠的样子都很难看。
项梁来到召平面前,双膝弯曲贴到地面上,上半身缓缓地向前俯了下去。这是在行参拜之礼。
“噢,还是把我当成敕使来对待的嘛!”
项梁把额头碰到地面上。如果碰到地面上一动不动,叫做稽首,是对待敕使的礼节。谁知项梁只冬地一声用额头在地面上磕了一下,便直起了上半身。这样只不过是顿首之礼。顿首属高贵人士之间彼此互拜的礼节。这就是说,并不承认召平是敕使,也就等于并不承认陈胜为王。
“请稍等!”召平说道,好像颇有几分惊慌,“项梁将军,在下是作为陈王的敕使到贵地来的。”
“东陵侯召平君。”
项梁故意做出没听见的样子,以庄重的语气叫出召平的名字说:能见到东陵侯真是高兴之至!说完便站起身来,口中招呼道:好吧,那边略备一点乡间酒菜,请!说着又想拉召平的手。召平愈发慌张,连忙说:“项梁将军,在下乃是敕使。至少在形式上也要慎重一些。”
“至少在形式上……”项梁脑子里转了一下。虽说从来就没打算跟陈胜抗争,但只“敕使”这两个字就够小瞧人的了。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听听召平捎来的话。虽说只是在形式上,但若行下这种大礼,项梁就等于成了陈胜的臣下。行礼之前,必须先听听捎来的是什么话。
“行礼之前,能把这项敕命的内容先给透露一下吗?”项梁说;行,“透露敕命?”
召平不知所措了。从未听说过这种混账事。敕命的重要性岂不就化为乌有了吗?
“召平君,这么着,就假设在下不在这个大堂之内好了。只有东陵侯在这里,您一个人来段自言自语嘛!”
“项梁这——人,计策真是够多的。”
召平心里在嘀咕。计策多的人或许就是读书太多了养成的毛病。这一点跟自己很相似。
而且,项梁那张笑脸更是显得纯净透明。也许是由于清心寡欲,这种韵味当个策士还是蛮合适的。但若有可能,当个百万大军的统帅又会怎么样呢?召平脑海里还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好吧,我就来一段自言自语。”
召平说,将视线不停地扫向项梁那边,开口讲了起来。
“陈王是准备兴楚的。不过他现在还不是楚王,且特地将国号定为张楚。在这类事情上,难道还能说他不够细致入微吗?所谓张楚,究竟是楚,还是权且代替楚的名称呢?”
哈,召平这人还真是能说会道哪!
项梁一边听,一边看到召平的分量并不那么重。在这种场合,一般都是简洁明快地先讲关键问题的,总而言之,召平还只不过是一个书呆子罢了。不过他好像什么地方跟自己差不多,项梁心里也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召平在继续:“张楚,这是准备兴楚的一个阶段,所以其官制不按秦制,而是想按照楚制去执行。在早前的楚国,把最高官职的丞相叫做上柱国。”
上柱国——
项梁许久没有听到这个拖泥带水的官街了,一种怀念之情不禁油然而生。楚的语言与其他诸侯国是不一样的。
召平说:“应该任命什么人当上柱国呢?楚与秦大不相同,重视正宗血统和家族传承。楚的勋爵之家已大多消失于草莽之中,逢到乱世方会偶尔显现。项梁就是偶然移居到江南,才成为众星拱月般的人物的。理应由卿担任楚的上柱国……”
项梁犹如被猛击一掌似的,倒地便拜。
“立即统兵灭秦!”
说到这里,像琴弦迸裂一般,召平的声音突然停住了,大堂内鸦雀无声。项梁把脸伏在地上,感到自已的呼吸十分急促,简直连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明白了,所谓敕,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呀!
他搜肠刮肚地思索了一番,觉得还是应该接受这项任命。在江北战乱之中此消彼长的,全是一帮流寇。虽说从这帮流寇中的最大一股——陈胜——那里取得楚的官职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但若说是楚的上柱国,就有可能不再属于流寇,如此一来,岂不等于带上了正统的、血统上一脉相承的,甚或是声名显赫的义军将领的色彩了吗?尽管作为任命者的陈胜,其王的身份颇受争议,但接受任命的毕竟是项氏的嫡系子孙。陈胜也要通过让楚贵族后裔来担任上柱国,来提高他作为陈王的威信。总而言之,只要打着楚上柱国这一具有权威的旗号向北推进,各路英雄豪杰就肯定会争先恐后地投奔过来,甘当自己的部属。
“谨此受命。”项梁以正规的礼仪说道。
“当然,印绶均已准备停当。”
召平刚要取出来,却被项梁给拦住了。这是需要举行仪式的。属下的那些将领自不必说,就是所有十卒,也都要在吴中城内外来个大聚会,让车骑连成一条长龙,让旌旗如彩云般迎风招展,奏起如潮水般欢腾的音乐,举行规模盛大的授受印绶的仪式,才显得郑重其事。如果可能,还有一件事不能漏掉,就是要派人去通知四面八方的英雄豪杰,告诉他们江南的项梁已经当上了楚的上柱国。
“就以举行仪式之日,作为开始北进之时。”项梁说。
项梁向南部战线派出使者,以召回项羽与召平见面。
每天夜里都要为召平举行宴会。负责接待的人全是项梁手下将领级的人物。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项梁在吴中城内挑选出来的,但在召平眼里却个个都很出色。
“项梁的确并非等闲之辈。”
召平暗想。起初,项梁的书生气令召平很不满意,但能从泥淖中挑选并培养出如此众多的将领,足可见项梁的过人之处。
例如,其中就有一位叫钟离昧(钟离为复姓)的人。虽说他容貌很像妇人,但眉宇间却透出一股凶悍之气,不过举止倒还谦和,亦十分健谈。
“末将叫昧。”
他举杯靠近前时说道。
“妹?”
他声音柔和,令人联想到同音的“妹”字。虽说如此,召平却有一种受到威迫的感觉。钟离昧两眼很大,仿佛突出来一般,话语里带着平静的韵味。
“这个汉子是位足智多谋的将领,同时又是一位叱咤三军的猛将。”召平心中作出这样的判断。
一问才知道,钟离昧并不是吴中人,而是伊卢人士,似乎曾闯荡四方广交朋友。从召平言谈中知道,原来二人有许多共同的朋友。那些人都是原六国的遗老遗少,对秦抱有强烈的仇恨。钟离昧曾长年在各地寻访此类人物,并与之交往,仅此一事,就能看出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句话,似乎是一位专门对秦复仇的人。
韩信,这个名字也曾提到过。他是钟离昧的朋友,召平也曾经见过。
“那可是个特立独行的家伙哩。那个笨蛋!”钟离昧讲这句话时,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本想趁这次举兵的机会把他叫来,现在正想方设法四处寻找,谁知关键时刻,却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说完又笑了起来。说来已经是后话了,韩信没过多久就现身于世,起初是跟随项羽转战各地,但遭到项羽冷遇,最终投奔到刘邦麾下,成为其手下的一员大将。
在负责接待的人里,有一位叫季布。
“季布在项梁手下可算是第一等人物呢!”
召平内心相信自己的眼力不会出错。
看上去,季布长相非同一般,脸盘有牛头那么大,整个体形也有点像牛,明明是站在那里,却好似蹲在野地里的一座黑塔。他虽说不像钟离昧那样面露凶悍之气,但仿佛用竹片切开的细长的双眼却白汪汪的,破颜一笑,竟还有一种招人喜欢的可爱劲头。
季布不像钟离昧那样能言善辩,反倒喜欢洗耳恭听,面对口若悬河的召平,更是一副全神贯注、生怕漏掉一个字的样子。
季布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楚人。直到季布去世,楚人中间始终流传着一句谚语,即:“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之一诺。”总之,季布是很重视兑现承诺的。事实的确如此,他一旦作出承诺,其分量就比一百斤黄金还要贵重。这不禁令人想到,他头脑里虽然没有那么多的计策或谋略,但却极富侠义心肠,如果有这种人物出任沙场上的将军,那些智谋之士恐怕都会争相加入到他的帐下,士卒们也会为他奋不顾身地浴血奋战。
“项梁帐前人才济济,北方陈胜的流民军与之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陈胜的小朝廷及其军队,召平还从未见过。然而,项梁眼下的阵仗却早已具有了王国的骨架。
当然,若提到将帅之才,与项梁相比,或许还是陈胜更为出色一些。召平一直认为,欲得天下之人,必得有神魔般的气槪和魄力,以及一种不可思议的运气,才有可能达到目的,也就是说,必须是一位不同凡响的人物。仅在酒席宴上见到的项梁,就不像有什么令人捉摸不透的地方。
“项梁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但并不是由于这个人自身的条件才把他推举上去的,而是因为他是名门之后才予以提携的。”
召平内心作出这样的解释。
数日之后,吴中城内外挤满了大批士卒和军车战马。这是项羽从战场上返回来了。
当天晚上,项羽出现在宴会上。
酒宴正酣之际,人口处人群一阵骚动,很快,一位彪形大汉仿佛把那些人推向两边似的走了进来,犹如一艘大船在破浪前进。那大汉一进入会场,周围的人就像船头两侧无数的浪花一样,感觉上都变小了许多。他进门前后还不断地开着玩笑,引起阵阵哄笑。这名大汉明知身为陈王敕使的召平是今晚的主宾,仍把头盔摘了下去,依旧是一身戎装,三步两步就走到项梁身旁,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
“叔父大人,小侄回来了。”
由于是主宾,召平只消坐等项羽过来问候便是。出人意料的是,项羽却迟迟不肯过来,因此,召平便主动靠近前去。项梁吃了一惊,慌忙将项羽作了介绍。项羽张开红润的嘴巴,只冒出一个字:“呀!”然后就再不吭声了。
召平受到的打击非同小可,仿佛要跌倒一般。召平出身于名门世家,长于猎奇,好与地痞无赖强盗贼寇为伍,对无法无天之徒早已司空见惯。然而,突然碰上如此亳不讲情面、无法无天的家伙,却还是有生以来的头一遭,蓦然之间竟失去了方寸。
可是,项羽对这副模样的召平根本就没放在眼里,抓起一块肉放进嘴里,然后把骨头抛向窗外。窗户外边传出仿佛有什么动物窜出来的声音。
“老虎?”
召平心里会冒出这个问号,完全是从项羽的形象联想出来的。马上就知道了,原来是狗。
“狗?……是将军养的吗?”
召平忍不住问了一句。
“啊?”
项羽把视线转向召平,好像这才意识到他的存在。
“是我养的。怎么?”
项羽一脸极为天真无邪的表情,不过还是露出不解的神色,好似在问:这有什么不妥吗?召平连忙摆手说:不,既是将军喂养的,那很好。
项羽默默地点了点头。一问一答就此结束。召平后来听说,项羽的这只狗好像是匈奴用来看管羊群的一种什么犬,跟所谓豺狼中的豺差不多,能跑在军阵前头打冲锋,据说有好几次还咬死过人。
“这个人难道是在炫耀粗暴无礼吗?”
召平心里不禁产生这样一种疑问,但看样子好像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只是从礼仪上来说,召平对项羽身带佩剑感到很不受用。在当时,还没有后世儒家那么多繁文縟节,但在正式酒宴上的一套礼节还是相当繁琐的。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在用膳场所带剑都是不允许的。
还是说几句带刺的话吧?
这是需要勇气的,因为项羽本人说不定就是一只豺。召平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羽将军,依楚人之礼,宴席上要带剑吗?”
听到这句话,项羽马上扭过粗粗的脖子直盯着召平的脸,很快就明白了对方所问的意思,当即一跃而起将佩剑卸掉。他满脸通红,一副十分可爱的模样,毕竟还只有二十四岁。
“哎呀呀,实在抱歉!”
项羽老老实实地表示道歉。这时,召平才得到了一个鲜明的印象,暗自赞叹:“真不愧是项家子弟。”
随后,项羽就把剑交给了紧挨在身边的钟离昧。钟离昧接过剑,脸上现出不快的神色。钟离昧可不是家童,虽说在不久前也许还是个四处流浪的平民百姓,但毕竟已在项梁项羽手下担任一军之将。将军就要有将军的尊严。在中国的传统习惯里,为了尊严和体面,有时会杀人,有时会另觅名主,有时还会自尽身亡,由此看来,项羽未免有点不注意礼法了。
项梁则来到召平身边,郑重地致谢道:“今后还请对籍(项羽的名)多加指教。”
不愧为豪门贵族的后裔,他连表情都温文尔雅。
“今天他是远道而归,是我中途打发人,要他无论如何快马加鞭赶回来的,因此一下马连衣服都没换就来了。”
这是为带剑一事在替项羽找理由,当然是半真半假。项梁事前早已给项羽传过话去,说陈王派敕使来了,赶紧回来参加宴会。如果是面见敕使和出席宴会,那当然应该另换一套服饰,这类礼节项羽还是知道的。项梁看到项羽的样子也吃了一惊,不过,对项羽内心的想法却很清楚。就项羽的立场而言,他大概不会承认陈胜之流是什么王,又怎么会有派来敕使一说呢?
“召平也干得相当不错。”
项梁心想。项羽以身着戎装的非礼之举故意让召平当场难堪,然而面对如此场面,召平并不屈服,反而责备其带剑失礼。项羽肯定对召平的这一系列表现甚为满意,才心情愉快地将佩剑摘掉的。
不过,召平却看到了项羽的另外一面。
“项羽这个人,看来有点过分相信自己的力量,似乎不是一个善于驾驭手下各路将领的人。”
这是从项羽与钟离昧刹那间发生的那段小插曲察觉出来的。
酒宴散场,召平回到给自己安排的房间,浑身脱得一丝不挂。上茅厕裸体而行是他的习惯。茅厕踏板上有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干萆。召平拿了两枚千率塞进鼻孔里,一面用嘴呼吸,一面蹲下身去。眼前是一扇窗子,可以望见数不清的星星。
“我说,召平啊!”
他向自己发问。
“你认为那位项梁呀项羽呀,能取得天下吗?”
他为这个问题绞尽脑汁想了一番,却没有任何答案。逢此乱世,也许他们会闹出点什么名堂,而凡人是无法作出预测的,大概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
当天夜里,酒宴结束之后,官邸主人项梁更换上庶民的服装,来到星空之下的街道上。谁都不会想到可称之为本地之王的项梁,竟会在深更半夜独自一人走上街头。在这座县城里,也有按住家街道划分的里,每个里都有一个门。项梁女人的家就在官邸所在的同一个里内,他可以不被里门卡住而直接走到那里。只是必须要穿过一条小巷子。脚下的路很窄,只能勉强走过一个人,还要担心会碰到墙上,简直就像从一条夹缝里挤过去的。项梁用手摸杀着找到一处破旧的木门,用指头咚咚地敲了几下。
“是我。”
话音刚落,里面马上传出拉门栓的响动,女人这么晚了还没有睡觉,把项梁让了进去。
女人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像用指尖剥开青梅果时的那种味道,充满了整个狭小的屋子。项梁很喜欢这种香味。究竟是幼儿时节已熟悉的母亲肌肤的气味呢,还是母亲故去后抚育过自己的乳母的气味呢?总而言之,对项梁来说,是与儿时短暂的幸福时光重叠在一起的气味。
女人是当年项梁经过泰县时买下来的,当时她正以少女之身在市场上出卖自己。项梁住在吴中后,即在城外买下一块地送给女人,这块地原来的主人是户佃农,所以女人不必自己动手耕种。尽管如此,女人好像还是经常干点拔拔草之类的活计。
女人并不属于那种一点就通的聪明伶俐之人。少言寡语,不知她脑袋里在想些什么,而且总是面无表情。即便如此,每当项梁来看她时,在开门的那一瞬间,她还是会露出一排小牙笑一下。项梁也很喜欢这副笑容。只是女人的笑容就展露了那么一点点,接下来又像一只小闷葫芦似的毫无表情了。项梁对女人的这一点也不讨厌。
说起来很难令人相信,女人一直以为项梁是个在外经商的商人。因为从项梁砍下县令脑袋取得吴中县,到夺取会稽郡成为本郡郡守这一切,她根本就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很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这样很好。”
项梁总是抱着这种心理。对于无意成家的他来说,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似乎这是最理想的形式。项梁这个人本来就有一种匆匆过客的味道。
女人一直把项梁当做一位过客,并且只把项梁当成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跑到别处去,又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跑回来的男人。或者说,项梁老早就不单单是位过客了吧?
项梁跟女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总爱讲一些没意思的笑话,只有他自己会笑,以后就是用很长时间爱抚女人。
当项梁显示出要射精的样子吋,女人总要说:“等等。”她稳住呼吸,将小小的臀部挺起来。
“好了!”
再憋上一口气。看来地是要努力把种子存在里边,可惜项梁并没有那东西。
然后项梁就像瘫软的棉花一样沉沉入睡了。若在平时,他一直要磨磨蹭蹭地待到第二天傍晚时分,但这天却天还没亮就起来了,又把睡在身边的女人摇醒,说:“还要到外地去。”
女人是个早晨不爱起床的人,坐在床上发呆,好像很奇怪地望着项梁。
“已经到晚上了吗?”
“不,正相反。天马上就要亮了。”
项梁把装满金块的小皮口袋放到女人膝上,说:可不要给人看见哪!传出去就会有危险,说不定会有贼将女人杀死,把东西抢走的。项梁随后又把在城外那块地里做长工的农夫的名字,反复说了好几遍。即使不说,女人也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那个人是楚的遗臣,完全可以信任。我如果过了三个月还没回来,那男人就交给你了。”
说完,他又把床上的一块头巾拿起来,结到发髻上。
“这一次要去什么地方?”
女人很反常地问道。
“北边。要过长江。”
“哎呀!过长江。”
岂不是等于到另一国去了吗?
“什么时候——”
回来呀?问的是这个意思。
“天下太平才会回来。”
女人站起来将木门打开。项梁从门缝里溜出去,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从此再也没有回过这条小巷。
当天下午,项梁举行了仪式。他提前把敕使召平迎到郡府厅堂内,堂前院子里插满了一排排旗、旃、旃、旄、旌等各色旗帜,还有数百名军士以上的官兵一字排开,城内城外全都挤满了士卒,就在这种气氛中,项梁接受了楚上柱国的官衔。
仪式很快就结束了,吴中城内城外的官兵立时发出一阵阵欢呼之声。
“大楚!”
接下来,士卒们又左一伙右一群地组成队列,敲锣打鼓地在城里游行。
他们都在对项梁当上楚的上柱国表示衷心祝福。从这一天起,他们就可以认为自己再不是什么流寇,而是楚(尽管楚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官军了。
敕使颁发印绶的仪式一结束,项梁当即向军神供上牺牲(专为祭祀宰杀的牲畜),举行出征仪式,将全军分成梯队,分批逐次向北出发。前进路上有大江阻隔。要渡过扬子江这条像大海一样的河流,对于江南军士来说,无论是此时还是以后,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必须提前准备好一大批船只。
项梁在这方面是个极为细致周到的人,他计算好船只的数目和可容纳的人数,然后组成梯队,每隔一段时间便派出一批。在将对岸的势力拉人自己阵营方面,也没有一点疏漏。先锋部队由季布和钟离昧率领,渡江以后很快就将附近一带征服平定,以待后面大军的到来。
整个渡江行动十分出色。
不久,项梁和项羽就率领主力组成庞大船队,浩浩荡荡地渡过长江,当时正是天低云暗,江面上雾霭迷蒙,四周茫茫一片,根本分辨不清是南岸还是北岸。
“早已望不见江南岸边。对岸也就在水那边了。”
项梁独自一人在船楼上饮酒,边饮边在心里盘算着。耳边只有船帆和军旗在哗哗作响,四周则除了滔滔江水就是层层迷雾。项梁喝了一杯又一杯。楚人一般都是开朗乐观的,但一到某些紧要关头,却又有些悲怆之情。当悲怆与不安相互纠缠在一起,热血沸腾之时,就只好以酒来加以舒缓和控制了。项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水面。如果能看到一处地面上的什么景物或一幅风景,他就打算用它来占卜前程。
船队好不容易才接近长江江心时,前方忽然发出一阵声响,一叶扁舟飞快地靠近前来。
“一只小船?”
项梁又想这只小船究竟是干什么的,他想以此来占卜未来的命运。小船上的人好像是传令士卒和一位使者,不一会儿就登上了项梁所在的这艘船。
“这位是东阳陈婴将军派来的使者。”传令士卒介绍说。
项梁把使者领到楼上,将陈婴的书信看过,对方说是要与东阳两万健儿一起合并过来。
“这位陈婴,究竟为何等人物?”
项梁冲使者问道。使者说,陈婴是东阳县当地出身的官吏,在方圆数十里内都是德高望重之人,人们曾想推举他为王,但因母亲大人不愿意,故而只当了东阳军的统率者,准备把整支军队全部献给项梁,等等。项梁并没有特别喜形于色。
“……母亲大人。”
项梁听到这句话,觉得似乎有点奇怪。
“这应该叫至孝。”
“可以加入将军麾下吗?”使者问道。“自不待言。”项梁点了点头。
“会厚待的。”
他只讲了这么一句话。使者脸上充满了感动和喜悦之情。更为激动的项梁着实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控制住情绪,没有大吼一声。难道这不正是一个好兆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