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那是个无雪的冬日,干冷的风从北方平原上刮过。我骑着自行车,顶着北风,一次一次给自己打气: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
这次行动,是到我老团队开后门,给我的一个同年兵做说客,帮助他改转志愿兵的。
我当时的身份是师政治部的文化干事,虽然人微言轻,但是我的地位特殊,一则因为我刚刚从前线回来,是战斗功臣,在当时被称为“新一代最可爱的人”;二是因为就在不久前,我还是这个团的团长和政委一致看好的“特殊人才”,就是他们把我推荐到师机关工作的,我第一次向他们开口,相信不会轻易掉在地上。
在团部,我以老部下的身份,向我的老团长杨俊忠和政委董元文如数家珍地陈述同年兵谢在前线的种种优秀表现,他作为临时配属给侦察大队的司机,几次冒着生命危险穿越对方的封锁线,顺利地完成了任务,尤其是在部队露宿的夜里,他曾经抱着一支冲锋枪,潜伏在危险地带,保护了指挥员的安全。
这里我没有明说,老兵谢保护的所谓指挥员,实际上就是我本人,我和他的交情属于生死之交,那么我这次来为他做说客,多少还是掺杂着个人感情色彩的。
事情果然进展得很顺利。因为老兵谢本来就是战斗骨干,本来就是这批改转志愿兵的对象之一,只不过因为炮团还有一个老兵孙,同我、同老兵谢一样,同属第六年兵。老兵孙还是和平时期的模范、技术能手。而炮团在第六年兵中改转志愿兵的名额,只有一个。就在团党委举棋不定难以取舍的时候,我出现了,我成了决定天平倾斜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从团长和政委那里得到了肯定的承诺之后,心情好极了,哼着小调推着自行车往回赶。就在我即将离开老团队的时候,在营房大门外,发生了一件始料不及的事情,一辆大卡车在我的身边停了下来,跳下来的是老兵孙。
时光退回六年,这个老兵孙和我是一个新兵班的,我作为大块头排头兵睡在大通铺的第一个,矮个子老兵孙睡在最末端,我的军体成绩较差,而老兵孙要灵巧得多,所以一度成了我的业余教练,那时候叫一帮一,一对红,我就是那个被他帮助的人。至于代我站岗帮我整内务,更是家常便饭。可以说,在整个新兵期间,我和老兵孙也是患难与共相濡以沫,可是,六年之后,我为了帮助另一个人,却把老兵孙的情谊完全置于脑后了。
狭路相逢,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尴尬。老兵孙倒是落落大方,跳下车来,还给我敬礼,说徐干事我知道你今天为啥回炮团,你是来帮老兵谢转志愿兵的。
我顿时僵在那里,无言以对。老兵孙说,我知道,你一来我就彻底没戏了,不过,我不怪你。我没有跟你们一起上前线,少了你这个靠山,这是我的命。我说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是在你们两个人中间竞争,我其实……我心虚得说不下去了。
老兵孙说,你别这么难受。也许我年底就复员了。你难得回来一次,老战友见面了,我请你吃顿饭,叙叙旧,以后心里就没有疙瘩了。
我说好,那我请你,我是拿工资的。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终生难忘。当天晚上,我和老兵孙坐在营房外面的一个小酒馆里,从我们当新兵进入营房的第一场大雪聊起,聊到了我们共同尊敬的老班长,聊到了我们新兵排那盆通红通红鲜花一样绽开的炉火。酒酣耳热之际,我们还打电话请来了老兵谢,我们这三个同年兵,彻底把自己封闭的心灵打开了,一斤洹河大曲,喝得泪流满面。
那天晚上说了太多太多的话,我很少记得了。但是老兵孙的一番话让我印象很深。老兵孙说,人各有命,不能强求,我们三个同年入伍,老徐你已经是正连级干部了,老谢你马上要转志愿兵,也就享受排级干部待遇了。我混得差点,也是个班级干部。叫我留队,我还会是个好班长,叫我复员,将来哪怕是修皮鞋,我也是一个一等的皮鞋匠,你们信不信?
我和老兵谢点头如捣蒜,说信信信,信、信、信啊!
这以后的事情都很平常。老兵孙这一年没有复员,而是到战斗连队当了代理排长,这一代就是两年。可是,因为超龄,也因为军队干部政策制约,老兵孙最终没能留在部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当了一个一等的皮鞋匠,反正我知道他混得不会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