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湾东南方向有个村子叫伏义村,这个村子古老得令人肃然起敬,有很多农耕时代乃至洪荒时代的渔具、农具和生活用具,还有很有历史感的窑洞,老百姓自己把这些东西集中起来办起了民间博物馆,展示这块土地上的生存状态。据说这里是伏羲和女娲的老家,如此说来,这也是整个中华民族的老家,不,按照中国人的传统理解,此地还应该是整个地球人类的老家——是否果真如此,那是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的事情,我们姑且不去管它。
伏义村最令我感动的有两个,一个是树,一个是人。树是枣树。走进乾坤湾我才知道,枣树实在是一种了不起的植物,应该看成是人类的恩人之一。我的老家也有枣树,过去只知道枣子好吃,不知道枣树可贵。
我发现这里的枣树是真正的碧绿,绿得晶莹剔透,绿得闪闪发光。这种深刻的绿色点缀在黄土上,不动声色地隐没在大山的皱褶里,当你走近的时候,你似乎能够聆听到在那太阳一样鲜艳的绿色里,正轻轻地吟唱着一首不屈的生命之歌。
伏义村对面是山西境内的河怀村,这次活动的组织者、县委宣传部部长顾秀榆和延川籍作家阳波告诉我,这个村里的老百姓,每年每户都要向外输出一卡车红枣。粗粗计算一下,以每卡车五千公斤计算,以每公斤利润五元人民币计算,每户每年可收入两万余元。对于农民尤其是此时此地的农民而言,这个收入是可观的。而我更感兴趣的还不是枣树的经济价值,甚至还不是枣树的水土保护价值,我认为这里的枣树还有更深层次的象征意义——在光秃秃的黄土坡上,一丛丛枣树顽强地生长着,不屈不挠地把自己的须根深深地扎在土里,从而把原本松散的黄土凝聚在一起,汲取天地日月的精华,滋养着自己,又反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滋养着这块土地。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水有多高,枣树就有多高。因为土地的贫瘠,枣树的生命力就显得格外坚强。也正是因为存活得艰难,枣树的生命质量就异乎寻常地壮丽。枣树的一生简直就是一部自强不息的抗争历史。
在我的感觉中,伏义村的人,或者说延川人,更甚或说延安、陕北的人,都有一种枣树的精神——扎根贫瘠土地,充满乐观朝气,不屈不挠生生不息。
在伏义村的窑洞陈列馆里,我们看见了高凤莲大娘等人的剪纸作品,一位妇女还在现场给我们表演了剪纸。这些天然的艺术家有着不可思议的艺术创造力,一把剪刀,一张红纸,可以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瞬间工夫,面前一堆花鸟龙凤便栩栩如生,让人叹为观止。
顾部长手下一帮子人在驻地窑洞门前组织了一个篝火晚会,方圆数里的村民从四面八方翻过山梁而来,苍凉、嘶哑而高亢的民歌在高原的上空,在群峰的怀抱中回荡。唱歌的有老人、村妇,还有孩子,老太太也扭起了秧歌,场面颇为热烈。兴之所至,县里的一位副书记带着我也加入到锣鼓队里挥槌击鼓,这才发现,敲鼓这种看似简单的活动并非简单,锣鼓阵容因为我的忙乱而乱了节奏。大约不满于我的笨拙,一位老汉向我笑笑,伸手接过鼓槌,潇洒地一甩脑袋,高举双手,示意众鼓手听令,待一片寂静沉落,鼓槌骤然落下,霎时,锣鼓又节奏分明地响了起来。很长时间我都难忘那位老汉的表情,充满了自信,充满了自豪,充满了自足。尽管这里相对闭塞,尽管这里的人们并不富裕,但他们没有丝毫的卑琐,没有丝毫的怯懦,他们甚至对于所谓的现代文明不以为然,而在自己的歌声、鼓声里优哉游哉自得其乐。我有理由相信,那些出自农民嗓门的歌声并没有随着篝火晚会的结束而流失,他们像雨水一样渗透到山梁的缝隙和黄土的深处了,甚至被储存进了历史的深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的黄土都是古色古香的,这里的老百姓就像这里的土地,他们并没有因为缺水和缺乏财富而缺乏自信,他们的歌声并没有因为穿着露着趾头的胶鞋而减弱,他们拥有自己的快乐,这快乐世世代代滋润着黄土地和黄土地上的人们。
我还有理由相信,比起相对发达的富裕地区,事实上乾坤湾的人们并不短缺什么,尤其是精神层面的财富。而另一个事实是,所谓的发达地区的富裕又算得了什么,对于人类历史来说,今人现在拥有的这点富裕只不过是沧海一粟举手之劳,而且转瞬即逝。
固守清贫往往也是一种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