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石平阳才明白,参军后第二个年头那个春天的夜晚,对他来说是何等重要。
事情很偶然,基本上是因为上一趟厕所。
营长庄必川喜欢在夜里三点起床散步。说是散步,其实又不是正经的散步,捎带着在营房里溜达一圈,偏碰上七连哨位无人。头晚夜训,石平阳吃了几块肥肉,回来后又在水龙头下喝了分把钟凉水,没想到就把肚子弄出了毛病,此刻正蹲在厕所里卸货。
枪,自然是横挎在肩上的。
直到营长吆喝三四遍,石平阳才收紧了肠子,急急如丧家之犬,满腔悔恨地扑出厕所,向营长打了个敬礼,自知理亏,不敢说啥,只是闷着劲儿把自己抻出个笔挺的姿势。
“很严肃嘛,”营长说,“怎么能站岗时上厕所呢?阶级敌人摸进来怎么办?有问题留着下岗再解决就来不及了吗?缺弦!”
石平阳虽不十分高大,但论身材也可勉强算作一条汉子,如今在更加高大魁梧的营长面前,就显得有点渺小。挨了一顿训,羞愧难当,几乎又矮下去两公分。嘴巴动了动,却没蹦出个言语。想想也是,要是真有敌人来破坏,断没有一边拉屎一边射击的道理。那几年,阶级斗争的弦在部队还是绷得很紧的。
仅仅挨顿训倒也罢了。
军区炮兵教导大队招收骨干,加农炮营每连一个名额,七连报了两名候选人,按编制序列是一班副石平阳在前,四班副王北风在后。庄营长散步归来,意犹未尽,翻出一摞材料,目光很精神地在石平阳的名字上敏感了一阵子,然后撮起铅笔,画了一条优美的曲线,一个圆滑的拐弯勾下来,石平阳和王北风的名字就调了个儿。
不久,就有消息传到连队,说是上教导大队的人员已定,本连录取的是王北风。李四虎一听眼就直了,拍屁股大叫:“这他娘的不可能!”
然后去找连长。
连长说,连队报了两个,是把石平阳作为第一人选的,最后是营里定的。
李四虎又去找营长。也不喊报告,呼啦一下将门撞开,进去就吼:“营长,你这事办得不漂亮!”
庄必川那工夫正在刮胡子,扭过半个脸来,斜睨了李四虎一眼:“又耍什么疯?”
“论班,咱们班是基准班,”李四虎火扎扎地说,“全连哪个班不是从咱班熬出去的,基准连的基准班是全营的骨干教导队,这话是你说的吧?”
“基准班的重要性,我不比你清楚吗?”庄必川绷住左脸的某一块,狠刮一下,“到底什么事,说!”
“可这挑骨干上学,怎么成了四班副啦?论个人素质,他王北风能跟石平阳比么?那次打直瞄,石平阳头一回上炮,首发距靶心只有三十厘米。王北风呢,首发跑了,他小子紧张。拍着良心说,我带了几茬子兵,最扎实的就要数石平阳。”
庄必川刮完脸,晃悠悠地收拾着东西,冲李四虎笑笑,笑得阴阳怪气:“哦,没想到你李四虎还挺仗义的。”打住这句话,嗓子陡地往上一提,“李四虎你小子要注意啊,最近表现不怎么样!我听说,别人喊你兵痞,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前天还把副连长给骂了,有这事没有啊?”
李四虎从容不迫地从桌子上扯出一根烟,点着后恶狠狠地吸了一口,不做正面答复,把眼睛翘到天上。
“你先别替石平阳叫屈,说一说,进山拉练你为什么不去?病?你小子还会有病?少给我装。你肚子里那几根弯弯肠子,老子数都能数过来。”
李四虎说:“明人不做暗事,我想复员。你当副连长我就当班长了,你当营长我还是班长。在你手下,总是老实人吃亏,我不能眼瞅着石平阳走我的道儿。一年又一年,探个亲才七天你就发电报,找个对象连手也没摸一把就吹个㞗了,我落了个什么?老庄你拍着胸膛想一想,不是我李四虎,你上得有这么快?”
庄必川也火了,猛地扬起巴掌,欲往桌上拍去,却又悬在空中,仰起脸来,微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大风起兮云飞扬……一、二、三、四、五……”
李四虎愣了,嘟哝道:“这搞㞗啥,装神弄鬼吓人不是?”
庄必川的眼皮斗争似的颤了颤,终于睁开了:“我这是制怒……最先进的制怒方法……他妈的这个怒看来是制不住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怒既是制不住,就跳了起来,“李四虎,我问你,你还是模范党员吗?你还是班长标兵吗?今天你总算暴露了那根名利思想的尾巴。你小子玩命地干,就是为了落个什么吗?党员的觉悟呢,革命军人的意志呢?好哇好哇,我总算把你看透了。你说石平阳素质好,你当我不知道呵?上次拉练你装病,一班照样带得嗷嗷叫,全程四百二十公里没有一个人进收容队。技术上我也看了,再加把火候,不比你差。我要向连队建议,由石平阳担任基准班长,你当副班长。这也算是组织上对你闹情绪的有力回答。”
李四虎顿时蒙了,蔫巴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冷着脸问了声:“你说话可算数?”
庄必川说:“你要是后悔,我还可以收回来。”
李四虎“叭”的一下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要是把它舔起来我就后悔。”
庄必川大怒,霍然起立,一拳将写字台上的玻璃砸得粉碎:“李四虎……你给我滚出去!”
李四虎昂首挺胸跨出门外。
石平阳那时并不知道营长把他和王北风的名字调个儿的事,更不知道李四虎大闹营部的事。当王北风去学习而他被刷下来的消息证实后,他顿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两个人关系虽好,但自己在各方面略占优势,这是明摆着的。条令考试,王北风的综合成绩是四点六五自己是四点六八;地形学定目标点,两个人都是全优,但自己比王北风精确零点五米,就那么一丁点儿,但也是优势。至于其他方面,什么觉悟啦、魄力啦,都是抓不着看不见的,不那么好比较,可也不见得比王北风差呀。
王北风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连队召集骨干开会为他送行。连长说:“王北风呵,你要记住,咱连可是‘炮兵之神’咧。你们在外面闯的同志,只许往光荣传统上增添新荣誉,决不允许抹黑。”王北风坐得端端正正,两手放在膝盖上,很严肃很谦虚,说:“连长你们还不了解我王北风吗?当兵这两年多,在连首长的正确领导下,在各位老同志的热情帮助下,我在思想、训练和工作几方面都取得了一些进步。但我决不会骄傲自满,决不夜郎自大,一定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风物长宜放眼量,一定要为连队增添新荣誉,说啥也不能让连首长和各位老同志失望。”王北风憋红了脸,但话说得很畅快,方方面面都顾上了,且用了不少新鲜词儿。连首长满意,老同志们也很愉快。所谓老同志,就是班长骨干们,只不过多穿了年把军用裤衩而已,但大家都很讲究个尊重。
石平阳坐在后排,跟着大伙一起微笑,心里突然就有些自卑,论起表达能力,自己是比不上王北风。
连长点点头,又说:“你这个同志聪明好学,也能吃苦,这我放心。但你这个同志也有缺点,爱耍个小聪明,譬如那次搞成果法……算㞗了,都过去了。总之,要扎实,不要搞花架子。至少,在本营去的三个人中,你要弄第一。要是让八连九连的同志靠了前,小心回来我剥你的皮。”前面的话连长说得很温和,后一句则咬得恶狠狠的,像是真要剥人皮似的。
王北风走后,石平阳很是沉默了一阵子。想想两个人那天在河边,自己说下的那句狂话,心里就烧得慌。那时候,王北风就说他想考学校,想提干。石平阳想,人家把心旮旯的话都对你说了,多么信任呵!石平阳也就很真实地说了自己的愿望,说他也想考学校提干,也想当一辈子兵,并且非常豪迈地狂了一句:“嘿,我想当炮兵团长!”
如今,王北风真的快要提干了,自己呢,别说炮兵团长,离炮兵排长也遥远得很。心里憋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兵就当得很地道,从此嘴皮子更加收敛,手脚上倍加功夫。几种炮手的业务都轮了一遍,李四虎就叫他练习射击指挥,为当班长做必要的技术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