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蓼二十万大军抵达飙荽砜的时候,已经是热气腾腾的夏天了。巩羽重新穿上了铠甲,佩上了一把崭新的青铜宝剑。
一切记忆都复苏了,巩羽感觉到这十年突然一下子变得十分短暂,好像就在昨天。感觉到是昨天他还在挥戈跃马纵横奔突,打完那一仗,他太疲惫了,于是睡了长长的一觉。一觉醒来,军卒们又聚拢了,又在他的麾下听命,等待他带领他们去和司马匹夫拼个昏天黑地。
唯一感到不习惯的是骑马。
马是好马,高大剽悍,色如重枣,嘶鸣如雷,可以凌空飞越数丈溪涧。这样的好马放在先前,巩羽会十分得意的。现在不行了,现在骑在马背上甚至觉得不大稳当。于是恍然,十年毕竟不是一夜。
同中帅会面,场面也很稀松。中帅老远就翻身下马,扑过来已经是老泪纵横。巩羽反而一时不知所措了,不知道应该跪下请罪还是应该站着请战。中帅没有等他跪下便紧紧地把他搂住了。
中帅哭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还是巩羽先稳住了阵脚。巩羽说,败军之将,苟且残生,愧见大人啊。
中帅唏嘘了一阵,实实在在地掏出了肺腑。中帅说,话不能这么讲啊。当年倘若不是本帅一意孤行,未采纳将军的远谋久战之策,也不至于兵败如秋风落叶,连累将军蒙耻受苦……这下好了,有将军十年一计,此番北征稳操胜券。
巩羽默然片刻问道,中帅说的胜利,是要达到什么目的?
中帅说,收复阳泉山,是我南蓼军将士数十年的夙愿啊。
巩羽笑了:司马匹夫却也叫嚣要收复隗娥山呢。地域之争,并非天定。阳泉山也好,隗娥山也罢,在我看来都不是兵家必争必守之地。
中帅顿时嗟呀不已——阳泉山一方天险,乃我南蓼重要屏障,将军曾经为此出生入死,如今却为何如此蔑视?
巩羽笑了笑说,既然中帅大人以阳泉山之得失为此次北征之胜负,那就好办了。末将愿意仍为前部先锋,无须中帅劳心,定让北蓼军后退一舍三十里。
中帅喜出望外,抖动一双老手捧着巩羽的胳膊,热泪潇潇地说,如此好极,如此老夫死能瞑目矣。
然后就安营扎寨谋势布阵。并且派人到北蓼军中下了战书,约定十日后在琵卢坡下列阵开战。
此后的十天,巩羽就很悠闲。有时候也到军中看看兵器士气,同少年营将们谈兵论势。只是在后辈们问及用何计破敌六向合纵连横之势时,巩羽却始终是笑而不答,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
预定开战的日子来到了。巩羽向中帅提出,鉴于这是在阳泉山下的最后一战,全部阵势必须由他调度指挥。遣兵谋势,别人不得干涉。
这个要求中帅毫不犹豫地应允了。
巩羽又提出,他一旦将北蓼军打退阳泉山,让其在一舍也就是三十里之外下寨,此次北征就达到了胜利的目的,可以班师回朝了。
伯约对这个问题迟疑了一下,但是最终也同意了。
再往后,巩羽就提出来,挑选一千名年过而立的老军卒,带上鼓乐筑弦,跟随他到琵卢坡山下列阵。其余二十万兵马驻扎隗娥山下不动,伍长什长卒长可以登山观战。
中帅的心里终于忐忑起来。二十万大军弃之不用,只要千把名年事已高的老军卒,不拿兵器却带鼓乐筑弦,并且让卒长以下的军官们脱离军伍去观战,这仗打得既冒险又蹊跷。
尽管心存疑惑,但是中帅还是咬紧牙关同意了。中帅和营将们跟着巩羽到了琵卢坡山下,北蓼军的阵势果然已经布好,旌幡如潮戟槊似林,排列密实森严壁垒。先锋统制司马卓全副披挂,骑着一匹高大的白色骏马,手执一柄方天画戟,威风凛凛赫然立于城下。
巩羽一马当先驰至阵前,率先叫阵挑战——司马匹夫,久居我阳泉山不还,是谓逆天而行。今我南蓼军提雄兵五十万,势若猛虎驱羊。你那六向合纵连横之势在我看来不过土扎篱笆,不堪一击。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你数万生灵不受涂炭,还是早早下马投降吧,本先锋免你一死。
这边话音才落,那边骂声便起——巩羽匹夫老贼,乃我手下败将,一败再败,尚且厚颜混迹于军中,可谓恬不知耻。你号称五十万大军又能怎样,兵来将挡,我有六向合纵连横之势,进能攻退能守,辗转剔抉变幻莫测。你纵然提兵百万又能奈我何?念你也算一条军中好汉,今日免你一死。劝你速速引兵退去,免得自找没趣。
司马卓骂完哈哈大笑。巩羽身边的巩云飞勃然大怒,暗暗将飞镖擎出,咬牙切齿地说,老贼狂妄至极,是可忍孰不可忍,看我牛刀小试,先废了老贼再说。
巩羽脸皮一绷,回头喝道:休得胡来!你父亲出阵,从来不用暗器伤人。然后掉转马头,又向对方阵列骂道:司马匹夫,你那六向合纵连横之势,本先锋已经有计破了。
司马卓大笑:六向合纵连横之势,乃本人积前贤用兵任势之精华,借阳泉山天赐之险峻,天人合一,兵地合一,浑然圆滑,辗转起伏。别说破势,单凭我一线城寨你就难于逾越。
巩羽笑道:匹夫之势虽然严密,但岂不闻兵无常形,兵形似水,似水则流,流则变通。本先锋不仅有了破势之策,而且不止一策。本先锋如今跟你讲实话,我的一策是出阢炀下三元,以迂为直,五万重兵在此与你对峙,五万重兵断你三元援救咽喉要道。另集十数万大军远途奔袭阢炀,掐你粮草。久而久之,你军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必然不战自乱。
司马卓在马上鞭指南蓼军阵,哧哧讥笑——计是好计,可是你长途迂回,师老兵疲,加之辎重不济,我看你此计难成,乃是画饼之计。
巩羽不动声色,微微一笑说,本先锋的二策是联西羟出陇右,沿阳关箐出奇兵,捋你腹背,在阳泉山阴面与你交战。到那时你的全部优势就变成了劣势。本军不仅收复阳泉山,而且可以占据你圭砉一线。那样,老兄你就败惨了。
叫阵叫到这里,才算真正进入到实质阶段。
巩羽漫不经心地道明他破势的二策之后,司马卓的神色似乎有些异样,但是他很快就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掩饰住了,不惊不乍地讥笑道:巩羽匹夫不要得意太早。你的算计不错,可惜阳关天堑你无法逾越。这仍然是空计一条。
巩羽嘿嘿一笑说:司马匹夫有眼无珠。本先锋在飙荽砜揣摩十年,早已探悉阳关左山有山兽捷径可通圭化。只要我出兵峡塞,轻取阳关,就可对阳泉山形成席卷之势。你纵有三头六臂,也挽救不了颓势。
远远地,巩云飞看见司马卓在马背上猝然回首,像是向身后的副将们询问什么。巩云飞再一次掂了掂手中的方天画戟,心想父亲大人果真胸有成竹,也许司马匹夫当真会不战自退,说不定这柄崭新的方天画戟还是派不上用场,那就太没有面子了。
巩云飞正在遗憾,对阵又传过来一阵朗朗的笑声。司马卓仍然趾高气扬,疯疯癫癫地嚷嚷,巩羽匹夫,你果真还是捏住了我的七寸。就算你真敢依此策遣兵,可是你已经点破了,我岂能坐以待毙?我只消派遣五千兵马掐住峡塞,扼守圭化,你这高明一计也就化作泡影了。
巩羽笑道,司马匹夫,十年不见,你竟然变得如此低能。本先锋既然已经点破,那就是弃此计而不用,势必另有绝招。今日阵前我不说破,但今日之后我把我的一切招数都告诉你,让你败得明白,输得清楚。
司马卓尽管气势依然昂首挺胸,但是话语却在不知不觉中软了下来——巩羽匹夫休出狂言。我的阵势并不拘泥于定法,而是随时动静机变。你纵然是孙吴再世,在我的阳泉山下,也只能依势任势。战争开阖,机变调度,以变应变,以变应不变,以不变应变,以不变应不变,全在将帅因势利导。我是不会一棵树上吊死的。
巩羽知道司马卓心中已经开始发虚,便不再奚落,在马背上向司马卓轻轻地挥了挥手,换了一种温和的语调说,司马卓将军,老夫今日叫阵,并非要给你好看,而是另有肺腑之言相告。你我两军交战经年,师老兵疲国力损耗。君不闻前人云,十年干戈天地老,四海沧桑痛苦深,两军之争,仅仅只为一山之地,二十年来双方死伤几近百万。以百万人之生命争此恶水穷山,委实得不偿失。但是站在别处说话,你我各自负有使命,各为其主,又不得不战。如今情势显然,你的阵势虽然得天独厚,但本军谋在必破。优势既破,阳泉山对于两军都变成了毫无战略意义的荒凉庸地。为了将军和北蓼军卒的生存安危,请将军引兵退出阳泉山。
巩羽的语调是委婉的,但是话中的意思却是强硬的,不容置疑的。
司马卓说,简直岂有此理。你我两军尚未开战,我为什么不战自退?你凭什么不退出隗娥山?
巩羽说,我这是为你着想。实言相告,我大军已经部署完毕,各自依计而行。是战是和,既取决于我的决心,也取决于你的态度。只要我一声号令,你数万人马就不复存在了。为了帮助将军抉择,请你先看一看我的破势之策,然后再作计较。
说完,向身后挥了挥手,立刻便有一只猴子从老军卒的身边跳出来,屁颠儿颠儿地向对阵跑了过去。
司马卓说,既然巩羽将军如此自信,且容我潜心研习将军妙计。三日后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