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的大雨没黑没昼地倾泻下来,浇灭了酷热,也洗净了血污,使得夏天的隗娥山之晨又重新焕发了旖旎的风姿。群峦叠嶂峻岭嵯峨,莽林古柏苍翠,坡上嫩竹翘首。栀子花于晨曦弥漫时绽放,莺燕黄雀于朝霞腾空时离穴。
巩羽是被一群烂漫的小鱼弄醒的。
在恍惚中巩羽觉得度过了千百年,这千百年他经历了很多事情。他又看见了那一片战场,看见了那个血肉横飞的黄昏。一个名叫巩羽的南蓼将军兵败琵卢坡,正在引颈自戕之际,一道寒光从天而降,将他手中的佩剑震落,飞出十丈开外。
他在一片浓郁的血色中看清楚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哦,是司马卓,北蓼军的右路统制将军,也是使他一再蒙辱含垢的强有力的敌人。
巩羽几乎咬碎了钢牙。
啊,这个匹夫,他又以胜利者的身份出现了。他骑着一匹体魄健壮的白色战马,正在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摞满尘糁的脸上飘荡着鄙夷的微笑。巩羽记得他当时既没有被激怒,也没有仇恨,更没有悲哀,只是冷冷地迎视着那个阻挠他自戕的敌手,向他发出了命令般的请求——杀死我,请你以胜利者的名义杀死我。
司马卓阴阳怪气地看着他,嘻嘻笑道,我怎么会杀死一个既无战马又无兵器的败军之将呢?
他说那好,那就让我拿起剑跨上马,你我在此决一雌雄。
司马卓仍然不同意。司马卓阴阳怪气地说你太累了,你已经鏖战了三个多时辰,人困马乏,兵器钝残。落井下石非君子所为。你我对阵十几个春秋了,我知道你是很有英雄气概的。这番战败乃大势所趋,从根本上讲也算不上你的过失。再说,败给我司马卓,也算不上什么耻辱的事情,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他怒不可遏,骂道,司马匹夫,休得辱我,我巩羽既是败将,死不足惜。说完纵身上前捡剑,司马卓的长槊却不屈不挠地横过来,挡住了他的手。
司马卓哈哈大笑说,巩羽匹夫也太小家子气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们赢得起也能输得起,何必一败便痛不欲生呢。老兄不妨冷静下来,听我司马卓一言忠告,战争之道,一张一弛,总得有个尺度,而你南蓼几乎年年出战岁岁黩武,百姓惊慌,军卒寒心,加之远战长征,辎重粮草供不应求,地势敌情一无所知,如此岂有不败之理。我劝将军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力劝伯约匹夫,即日退兵,回去精心准备十年八年,待兵精将强马壮器利,再来与我争斗不迟。说句心里话,看你们那种马瘦毛长师老兵疲的样子,我司马卓都下不了手,不忍心赶尽杀绝。我乃一世名将,不屑于同弱军羸师作战。
巩羽尽管仍然昂首挺胸,做出一副势不两立的样子,但是他心中那块最软弱的地方却恰好被司马卓击中了。司马卓拒绝杀死他,更增加了他对自己的蔑视。而司马卓对于战势的分析,与他又是不谋而合的。只是,他不能认这个账。他仍然必须高声怒骂,仍然真诚地要求速死,并声言如果司马卓不杀死他,来日狭路相逢,他一定要把司马匹夫斩于马下。
他记得司马卓听了他的宣言后,居然显现出十分高兴的样子,说那好极了,本将军要是能够死在你的刀下,还真说明咱俩投脾气。你们连续受到重创,我不逼你,容你从容准备,十年怎么样?
他咬牙切齿地说,十年足够了,十年后的今日,就是你司马匹夫的忌日。
然后,司马卓就发出了那种嘹亮的笑声,那笑声像是一只彩色的蝴蝶,从此便翩翩起舞在巩羽未来的岁月里……
再后来发生的事情就有些模糊了。
出水的太阳从莽林的身后钻出,一丝不挂地升起来,柔软的光线如花似雨地铺排在山谷河边,在野生的栀子花丛和水面上溅起扑朔迷离的晕环。河水清澈见底,黑脊的鱼阵在水草间灵巧地游弋,愉快地寻找着食物。它们惊喜地发现了一只手,那是一只被浸泡得雪白的手。这意外的发现激活了鱼虾们的浓厚兴趣,它们很快便聚拢起来,成群结队地向那只漠然的手发起进攻。它们试图将那只手连同手臂一起拖下河岸,拽进水底分而食之。可是直到筋疲力尽,它们也没有能够完成这个宏伟的战略计划。
后来那只手自己动弹起来,先是五个手指在水中微微抽悸,继而聚集在一起,攥成一个拳头,再松开,再攥紧。最后,这只拳头便咔嚓作响地抽出了水面。
鱼们大惊,四散奔逃。
巩羽第二次睁开了眼睛。强烈的光线在他眼前汹涌如潮,天地间弥漫着一片灿烂的亮色。茫然四顾,全然不知身在何处。那片汹涌澎湃的战场呢?那些铠甲褴褛的军卒呢?那些掠天揽月的兵器呢?
许久之后他才明白,那场战争已经结束了,那场战争以他的南蓼军的失败而告结束。中帅已经率领残存的军队含恨撤离了隗娥山,他们将要回到千里之外的故国的腹地安丰州,在那里休养整训,补充兵员,筹集粮草辎重。此次北征大伤元气,国力军力都已经不容许在短时期内出兵了,他们至少要在三年或者五年之后,才能再度出塞来战。那么敌人呢,按照以往的惯例,胜利之后北蓼军主力又要撤回越趾岑一带屯田备战,而留下一路或者两路统制据要扼守阳泉山。
此后的几年,将是干戈平息山水常的日子了。
巩羽试着活动了一下筋骨,腿脚都还管用。只是在河边雨后的泥泞里浸泡了许久,动弹起来不大灵便了。他于是撑地坐了起来。
他无法弄清楚自己在这里昏睡了几天。根据胡须的长度,他判断至少是三天了。肚子一阵绞痛,他知道这是饿的。
他站起身来,想从河边捞出几条鱼虾。可是身子还没有站稳,眼前一黑,便身不由己地栽进河里。于是又想,自己恐怕已经在这里搁置很长时间了。气力双虚,单凭这点子力气,是很难捕到鱼虾的。
他决定运用战术。他又重新爬到河岸,重新卧进泥窝里。不过这一次不是仰天而卧,而是俯卧在地,并且将那只雪白的手插入水中,依旧分张五指,呈现一副宁静的死相。另将双眼微眯,从细细的不易察觉的眼皮的缝隙里密切地窥伺着平静的水面。
很长时间过去了,依然不见鱼虾的踪影。那些聪明的家伙显然是被河岸上这个蓬头垢面的庞然大物吓坏了。尽管那只雪白的手对于它们来说充满了诱惑——那无疑是一种鲜美的食物,可是它们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现在,就要考验意志了。巩羽不屈不挠地等待着。
他坚信,只要他不抽回那只已经溃烂的手,只要他能够抗得住急躁的情绪,最后的胜利一定是属于他的。
在难挨的饥饿和坚决的等待中,他想起了一位兵家的名言——兵以静胜。
是啊,静——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境界啊。静则无形,动则有影,静在暗处,动在明处,静则有备无患,动则患得患失。谁在暗中静伏,主动权就在谁的手里。谁在明处张牙舞爪,谁的弱势就将一览无余。虎豹不动,不入陷阱,飞鸟不动,不坠罗网,鱼虾不动,不入烹炝。
这是多么睿智的运兵之道啊。想一想前不久的琵卢坡之战,不就是敌以静而诱我动才导致大败的吗?自己在最后的那一瞬间昏了头。与其说是知彼不够,不如说是犯了性格错误。本来有那么多的疑惑,本来已经控制那么长的时间了,可是——一招失算,全盘皆输……
啊,我这个败军之将不能再败了,这些鱼虾们毕竟不是司马卓,它们毕竟没有那么深的城府,它们不可能永远韬光养晦,它们最终要被本将军的无为之静引诱而来。
哦,看它们又麇集在一起,前呼后拥,摇头摆尾。哈哈,它们也有先锋。前面的那条太小了,还不足二两重吧,莫非也是派出的斥候来刺探本统制的虚实?啊,来吧,别那么瞻前顾后疑鬼疑神的。来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嘿嘿,狡猾的家伙,啃了一口就跑,还当真有一股伶俐俏皮的劲头,就像我那军中训练有素的军卒。好,又来了几条,像是一伍。来吧,放心地来吧,你们太小了,本统制不斩无名鼠辈,本统制一定要擒拿你们的主将。
在同鱼阵较量谋略和耐心的过程中,巩羽的饥饿感减轻了不少,心灵像是被这明净的河水洗濯了一番,被智慧的阳光照耀出了一片鲜艳的玫瑰色。
啊,它终于来了,看它步履稳重,气度不凡。那是一条长有尺余的黑鲑,它几乎是贴着河床的鹅卵石潜伏而来。它的翼翅轻舒缓敛,慢吞吞不慌不忙,稳当当不惊不乍。哈,快了,只剩下不到两尺远了,它正在向这里注目凝望呢,它的下颚已经膨胀了,它的翼翅已经张开到最大的限度。
巩羽的心跳骤然加快了。你过来啊,还犹豫什么呢?一道鲜美的佳肴正在等待你来攫取呢,只要你敛起你的翼翅,只要你一口气释放出积蓄在腔的气势,来一个箭镞般的冲刺,那么,一切都将结束。
令巩羽大失所望的是,那条雍容大度的黑鲑,没有按照他既定的方式行动,就在距离那只雪白的手还有一尺多远的地方,黑鲑停止了前进,并且凸着一双深思熟虑的眼珠子,对那只可疑的手作长时间的观察。最后,它一反大将风度,急急忙忙地扭过头去,坚决而又迅速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众星拱月般伺候在侧的中等末等的鱼兵虾将一看情形不对,也哗哗快速撤退,眨眼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巩羽笑了。哈哈,这场战争他又输了。战争总是这样,胜利和失败竟然距离得那样近,只有一步之遥。而这一步之遥往往又只出现在最后的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