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出院后的第二天,谢春生跟韩叔和舒姨说,又找到一份临时工,可以半工半读了,要搬出去住。韩子歆和舒晓雯见谢春生这两天有点神情恍惚,脸色很不好看,估计是学习紧张、干活太累的缘故,劝他不要再打工了。谢春生却坚持说不要紧,他还年轻,老是给韩叔和舒姨添麻烦,心里不安。再说,他打工挣点钱,多少也可以补贴家里,他母亲又住院了。
韩子歆和舒晓雯想了想,怕他有什么隐情,先出去住几天避避尴尬也好,就不再挽留了。
这天舒晓雯调休,在家里照顾刚刚拆线的表叔,帮助表叔喝了自己煲的红豆桂圆粥,便陪表叔聊天。表叔因为胆里的疙瘩消除了,心胸就开朗了许多,话也多了,说起住院的感受,唠唠叨叨地没个完。
快到九点钟了,舒晓雯对表叔说,要去买菜,要给表叔买只乌鸡补补元气。表叔这些天也看见侄儿侄媳妇为他付出的操劳,心里很有些过意不去,说:“闺女,你表叔身子骨本来就结实,喝稀饭都能补。这些天你们又送汤送肉,都是好东西,天天过年,一辈子的空缺都补回来了。别再去买贵东西回来,你们挣那俩钱也不容易。”
舒晓雯笑笑说:“表叔怎么又见外了。听子歆说,他小时候吃不饱饭,表叔捉鱼摸虾都给他留一口呢。平常人都知道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更何况您老是疼他爱他的表叔了。”
表叔靠在床上,欠欠身子说:“表叔这回住院开刀,跑前跑后受累不说,还全是你们花的钱。就是待亲老子又怎么样?亲老子有这样的儿也是天高地厚了。表叔的四个儿才给老子凑了七百块,四个亲儿不如一个侄儿。闺女你过来,上回你们给我的五百块,一个子也没动,我带来的也才动了几十块,我手里还有一千多呢。这钱你拿着,临走给我打张站票就中了,回家我还得找我的四个儿要养老金,不能便宜了他们。”
说着,就把贴身的小褂子捋出来,刺啦一声将缝着的口袋撕开,掏出了一大把票子。
舒晓雯见状,忙说:“表叔快别这样,我们给您老的是孝‘敬’钱,您那两个钱都是血汗钱,您快收好,我若要了您老的钱,韩子歆会骂我的。”
表叔说:“他敢!这件事情我在医院就寻思好了,这钱表叔不能带走了。说是咱侄儿侄媳妇在京城做事,可表叔看出来了,你们的日子也难着呢,交往多,应酬多,家里拖累大。你有个堂弟在县城工作,我去过他家,那是什么气派啊?地下铺的都是羊毛毯子,进门要脱鞋。几间屋子里都有电视机,还可以自己放电影唱歌。他比咱子歆官当得大?差远了。表叔打听过,他拿薪金才四百多块钱,两口子加起来没有侄媳妇你一个人拿得多,可人家过的是啥日子,你们过的又是啥日子?我在医院里,病房的一个老工人眼气我,说老哥你好福气啊,有这么掏心掏肺孝顺的儿子儿媳。我没跟他说你们是我的侄儿侄媳妇,我心里滋润啊,也难过。那老工人还是城里人,儿子儿媳一大堆,都说下岗了,来看老子空着手,来一回哭一回穷。那老哥看我吃荔枝,问我是啥味道,我心里也不是味道,给了他几颗,高兴得他眼泪都流出来了,说,好人有好报,好人有好报……闺女,这钱你一定得收下,你不收,表叔就赌咒了。”
老头子唠唠叨叨地说着,老眼上滚下一串泪花。舒晓雯见老人执着,不好再坚持,便说:“那好,我先收下,等子歆回来了,由他决定。”
老头子说:“他也不敢胡乱决定,这个家表叔当了。”
舒晓雯买回乌鸡,放到砂锅里煨好,得了空闲,又到男生宿舍里陪表叔,表叔因为早晨说了不少话,有些累了,靠在枕头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舒晓雯因为心里还有一桩事情没有了结,又想起那一千五百元的悬案,便轻手轻脚地在有关角落触摸了一番。
奇迹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就在表叔睡觉的床边,一张三屉办公桌上堆着一摞几十本书,舒晓雯只翻到第五本,一沓钞票便赫然入目。舒晓雯怔了怔,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把书合拢,悄然离开。
晚上韩子歆回来,舒晓雯先跟他讲了表叔白天讲的那些话,韩子歆听了,感慨不已,说:“做人还是要做好人,未必刻意图个好报,图的是个心安理得。人的一辈子还是应该心安理得地度过。送人鲜花之手,历久犹香。有些人把钱看得过重,有钱不敢花,说到底其实还是个穷人。有人有点钱,乐意为别人分忧,没钱也敢花,没钱也是个有钱人。前几天我看了一篇文章,季羡林老先生评说圣人之言,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要是人人都能做到这一点,共产主义恐怕早就实现了。这话说得精辟。我们当不了圣人,当个好人还是应该的。有钱人是一辈子,没钱人也是一辈子,好人是一辈子,坏人也是一辈子,最后的结局其实都是一样的,那为什么不去当个好人呢?如果既能当一个好人,又是一个有钱人,那是再理想不过了。如果二者不能兼顾呢,我是宁肯当一个没钱的好人,也不当一个有钱的坏人。”
舒晓雯把钱交给韩子歆,说:“你看着处理吧,老人家的态度很坚决呢。”
韩子歆说:“不要紧,咱们先替他拿着,等他上车的时候再塞给他,就由不得他了。”
舒晓雯说:“还有一件事。那钱找到了。”
韩子歆没有反应过来,说:“什么钱?”
舒晓雯说:“你可真是大尾巴狼,好像真当了大款似的。一千五百块,才丢了几天,转眼之间就忘了。”
韩子歆惊问:“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舒晓雯说:“就在你那本《自然的呐喊》书里夹着的。”
韩子歆失声叫道:“你好糊涂!那本书就在眼前摆着,我能让它漏网吗?我不知道翻过多少遍了,都没有翻出来。难道它是成心耍我不成?”
舒晓雯也怔住了,说:“那就是说,是他干的了?”
韩子歆愣了半晌,突然问道:“我上次换的西服你洗了没有?”
舒晓雯说:“你就那一件上档次的衣服,我哪敢随便乱洗啊。那天请客,你只穿了三十分钟就挂在椅背上了,我看不脏,回来后就又把它挂在衣柜里了。”
韩子歆闻言,精神一振,二话不说,就到衣柜里取西服,一取出来,就摸出了一把钞票,夫妻二人顿时面面相觑。
韩子歆说:“我要赶快去找谢春生。我怀疑这孩子卖血了。”
舒晓雯一脸痛惜,讷讷地说:“你看这事闹的……真不应该,他为啥这样做啊!”
韩子歆说:“家里就他一个外人,你就是跟他说死了不怀疑他,他也不会坦然,无法解释嘛。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只能采取这个办法了。可这是多么愚蠢的办法啊!我韩子歆也是混账,让老同学的穷孩子受委屈了,竟然说了个‘七十二变’,竟然逼得他去卖血!”说着,眼圈就红了。
舒晓雯说:“我们也没有逼他啊,不要过于引咎自责了。再说,他也不一定就是卖血了。”
韩子歆的情绪前所未有地坏了起来,阴沉着脸对妻子生硬地说:“不卖血,他在一个星期内从哪里能弄来一千五百元?难道是偷?那比卖血更糟。我看他脸色惨白,就是失血的症状,而且估计是卖得不少。”
后来的事实证明,韩子歆的推测果然是正确的。谢春生确实卖了血,小伙子倚仗年轻健康,找打工的小兄弟帮忙通融,连续卖了好几次,不仅把韩子歆丢失的一千五百元“完璧归赵”,还给老家寄了三百多元。韩子歆了解到真相之后,痛心疾首,把谢春生狠狠地骂了一顿,不由分说,接回家中,让其跟表叔享受同等待遇,每天受用一只乌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