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签订了购买沙发和书柜合同之后的第三天,舒晓雯供职的学校下来一个通知,说是为了照顾教师,教育部门同邮电部门联系,可以为教师优惠安装电话,个人只需拿出一半资金,别人交四千,教师两千,而且是分期付款,先交一千就行了。
舒晓雯得到这个通知,又喜又愁,喜的原因是不用说了,愁的原因还是一个钱字。回家跟韩子歆商量,韩子歆说:“这是好事,给教师的照顾,咱们不能拒绝。再说,咱们单位里,没有电话的也就是我们家了,处长说过我好几次了,家里没个电话的确不方便。安吧。”
舒晓雯忧心忡忡地说:“可是要一千啊,这笔钱从哪里出?”
韩子歆想了想说:“不是还有十几天吗,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有几篇稿子在外面,也许能见点效益。一千块不是个大事。”
于是就安了。
第五天韩家就有了电话。韩子歆看着自己家里有了电话,一高兴,就试了几个出去,美滋滋地把电话号码通知了亲朋好友。岂料这下又是自找麻烦,电话打到老家一个同学家里,同学说:“你这个电话打得真及时,我正满世界找你呢。你老父亲上午跑到县城来找我,说你二弟找了对象,到女方家去需要见面礼,少说也得两千,你好歹在京城高就,人家女方也很看重这一点,怎么着也得支援点。钱是一方面,你亲自寄钱还有政治上的意义。”
放下电话,韩子歆怔了半晌,左想右想,估计前几天寄出的五百元家里还没有收到,就算收到了,也是杯水车薪。只好同妻子商量。妻子叹了一口气,说:“韩得翰他二叔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找个对象不容易。谁让你是他哥哥呢,谁让咱在北京工作呢?责无旁贷,这个钱不能不出。再电汇一千五,凑够两千。”
韩子歆为妻子的通情达理十分感动,说:“真是好老婆。可是,这样一来,买沙发和书柜的钱又少了一大截,恐怕不是我那几个零打碎敲的小稿费能够抵挡的。”
舒晓雯说:“电话一千,加上这个一千五,正好把买沙发的钱冲了,沙发先放放,以后有钱再买,先把书柜买回来。”
韩子歆知道妻子一直对那几个老气横秋的沙发反感,换沙发是她近年的主要追求,如今,眼看就要煮熟的鸭子又要飞走了,他于心大为不忍。便说:“先买沙发,我翻翻我的外快,有几百了,加上基本资金,够买沙发了。沙发是一个家庭的重要门面,先坐为快。”
舒晓雯说:“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算知识分子,不就是因为没有书柜吗?书柜是一个知识分子的重要标志,先买书柜。”
困难的时候,两个人都表现了高风亮节,一个坚持先买沙发,一个坚持先买书柜,最后还是没有定下来,说是等两天看看,说不定哪里又有奖金寄来,岂不皆大欢喜——这自然是异想天开的奢望了,一天见到两个太阳的事情韩子歆还没有遇到过,权且这么自我安慰吧。
岂料,福无双至,麻烦却跟踪而来。
电话刚安上两天,老家的一个堂弟就打电话来,说是父母官县委书记一行七人到北京来了,住在某某宾馆,要韩子歆务必拜见,最好能请一顿,规格一定要上去。堂弟在县政府办公室当副主任,急于更上一层楼,县委书记自然是个举足轻重而且是决定性的关键。
这个电话让韩子歆很不痛快,花钱是一方面,但是“规格一定要上去”就让他不舒服了。他韩子歆爱交朋友是众所周知的,但那都是穷朋友,是有困难才来找他的,就在家里吃喝拉撒睡,实在不行了,把谢春生叫回来,炖大锅菜就可以对付,人是累一点,钱却花不多。而县委书记是个什么人物?到北京来,也是吃香喝辣的,不是一般的规格能看得起的。但是堂弟布置任务的口气不容置疑,因为堂弟为了韩子歆的穷家也是出了力的,没有那个当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的堂弟帮忙,他老父亲病了连医院都住不上。
想来想去,这个客还得请,能请来就是天大的面子了。
这就苦了韩子歆,既要把规格搞上去,又想最大程度地“为革命节约每一个铜板”,实在很难两全其美。只好骑上他的破自行车,满大街寻找物美价廉的慈善餐馆。经过一番实地考察之后,终于在某某宾馆附近找了一家中等档次的酒店,所有的费用都推敲了,连酒水层次都确定下来了,估计一桌饭下来,要在一千元以上,一千五百元以下,心里这才算有了一点底,才敢去拜见父母官,“热情邀请”父母官给个面子,薄酒一杯,略表寸心。父母官是个四十岁还不到的年轻人,很精明也很随和的一个地方官,出乎意料地爽快,说:“早就听说韩老弟是我们某某县出来的大笔杆子,有候补鲁迅的美誉。你的酒我一定要喝,这也是给我面子。”
生米就这样做成熟饭了。请客那天,韩子歆夫妇尽可能地换了一身相对体面的衣服,又托朋友借了一辆桑塔纳和一辆伏尔加,不远十几公里把父母官一行接到预订的酒店,对准要喝个荡气回肠——花就花个潇洒,钱是人挣的。
哪知道峰回路转,父母官坚持不进包厢,点菜的时候,父母官亲自把关,一概点中档以下的,酒是二锅头。韩子歆粗算一下,这样下来,这顿饭怎么也不会超过四百元,心里又感激又惭愧,坚持要点几个高档菜,父母官阻拦说:“你韩老弟是著名的好朋友,恕我直言,也是著名的穷光蛋。你的富裕是精神上的,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来吃你这顿饭,实际上就是想当一回君子,跟你建立个君子之交。搞虚假繁荣,在你是打肿脸充胖子,在我是摊派困难户。何必呢?”
父母官的一番话讲得在情在理,又让人温暖备至,韩子歆觉得这人果然是个好官,没喝酒已先有了三分醉意,一激动,就把桌子拍了起来,掏出了肺腑之言,说:“实话说,我原来也是硬着头皮,把你当个土豪劣绅对待,那热情都是假的。我花钱再多也没有朋友的感觉。父母官你这几句话一说,我们就是朋友了,我韩子歆穷光蛋穷得再著名,也不至于请家乡的父母官喝二锅头,我真是让你喝二锅头,全县八十万人民都看不起我。”说到这里,陡提一股豪气,高声叫道:“小姐,上三瓶五粮液!”
县委书记赶紧对服务小姐摆手,说:“别听他的,就上二锅头。”又对韩子歆说:“韩老弟,你要是上了五粮液,那我就要让黄局长结账了,你也跟着我们腐败一下,公款吃喝怎么样?”
韩子歆面红耳赤地说:“那可不行,明明是我请客嘛,让黄局长结账算是怎么回事?这不是给我难堪吗?”
父母官笑笑说:“那你就听我的,喝二锅头。用你的话说,朋友来了有好酒,什么是好酒,到北京来,二锅头就是好酒。”
如此,韩子歆就无话可说了,但还是坚持从服务小姐手里要回了菜单,又点了一个清蒸鳜鱼和一斤基围虾,双方才达成统一。
这顿酒韩子歆喝得痛快,三两的量,发挥到半斤以上,依然朝气蓬勃。父母官一行是久经沙场了,个个都是高手,加上父母官兴致极高,敬酒碰杯踊跃空前,八个喝酒的男人共喝了五瓶二锅头。直到结账的时候韩子歆才后怕起来,倘若父母官未能体察民情,不阻拦他头脑一热的冲动,当真喝了五粮液,恐怕六瓶酒也打不住。这个酒店中度五粮液标价是三百六,三六一十八,六六三十六,光酒钱就两千往上了,加上菜钱和其他费用,三千就出去了,而他口袋里只预备了两千二百元。这已经是他掌握的全部活钱了。
感激父母官啊,这顿饭才吃了六百三十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