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反讽,”我告诉雷蒙·格鲁利奥,“也许你会喜欢这个。早先我怀疑过马蒂。事实上,早在他什么事都没做前,我就怀疑过他。”
“那是反讽,没错。”他说,“完全没有问题。当时甚至我们还谈过这件事。你提到要查查马蒂,确定威尔的两个被害人死的时候,他正在做别的事情。”
“帕特里齐奥·萨莱诺和罗斯韦尔·贝里。他没杀他们两个,但之前我脑袋曾掠过一个念头。他写第一篇专栏文章,只是抒发自己对里奇·沃尔默的真实感觉而已。”
“结果里奇打电话给他,说他其实没那么坏,马蒂就安排两人碰面,击昏了他,然后把他吊死。”
“好像有点牵强。”我说。
“哦?”
“我觉得比较可能的是,某些有公德心的市民看了马蒂的专栏,动了杀机。”
“于是写了封信给马蒂,然后做掉里奇。”
“第二部分对了,”我说,“不过他没写信。我原先猜想,所有信都是马蒂写的。他写了那个专栏,以为到此为止,然后里奇被发现吊死在树上。之后马蒂才想到能把这个大新闻炒得更大。他发明了威尔,又写了两封信,一封假装是在里奇遇害之前收到的,信中对他的专栏表达支持之意,另外一封是里奇死后才寄给自己的,把这件事揽成自己的功劳。”
“只是为了炒作新闻。”他说,“而且让自己扮演关键角色。”
“而且并不打算继续往下发展,这个新闻就已经够轰动了。”
“比波斯尼亚还大。”
“因为是本地的新闻,离家比较近。一旦炒出这种新闻,你就不希望它死掉。你已经写了两封信,根本没人怀疑过你,所以就再写一封,威胁某个你认为对市民有害的人。”
“例如帕特里齐奥·萨莱诺。”
“正是。可是帕特里齐奥遇害时,马蒂在几英里之外演讲,所以会推出一个更牵强的理论,整件事变得不可能。这个主题我想过几个可能性,也许马蒂写了那些信,而杀掉里奇的人又继续去杀了其他几个人。我想不太对,而且奥马哈那个案子推翻了所有的推论。”
“怎么说?”
“写信的人知道罗斯韦尔·贝里是先被刺死,然后才被大衣系带绕在脖子上头。这件事只有凶手才会知道,而凶案发生当时,马蒂人在纽约。”
“然后阿德里安死了。”
“阿德里安死了,”我同意,“结果阿德里安是威尔,新闻比之前炒得更大,大得让马蒂无法眼看着它冷却。于是他想到要写一封信。有何不可呢?毕竟他是个作家。”
“你让他知道你调查过他吗?”
我得想一想。“没有,”我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你就不必担心是你给了他这个想法。”
“我不会的。稍早查过他的人又不只我一个。警方确定过他没有嫌疑,他也一定知道警方调查过他。但我不认为任何人曾给他想法,让他接着阿德里安的戏演下去。我想,这是他难免会想到的。”
“而且没有人会怀疑他,因为他已经排除嫌疑了,你和警方都是如此。”
“没错。”
“一开始只是个无伤的恶作剧,并不打算杀人。直到他被踩得痛脚。”
“听起来你像是他的律师。”
“不,”雷蒙说,“上帝不准许的。而且我现在手头的客户已经够多了。”他谈起其中一个客户可能有能力付钱给他,然后说,“我知道你自己也会赚点钱。”
“看起来是如此。”
“我听说利奥波德的理赔金要分给你三分之一。”
“她是这么说。但她拿到钱之后,可以改变心意。很多人都这样的。”
“你想她会变吗?”
“不会,”我说,“我想她会说到做到。”
“那么,我希望你别又出于良心不安而推掉。”
“那笔钱太多了。”
“老天在上,那是你赚来的。不光是查出结果,也包括你投入的时间和心力。看看你,花了几个月在上头,结果有什么回报?阿德里安给你的两千元聘雇费吗?”
“那又怎样?”
“光是开销早就不止了。”
“也不见得。”
“你就别推辞了,”他说,“接受那笔钱吧。”
“我是这么打算。”
“嗯,那我就松了一口气。”
“有人给我钱,通常我都会收下的。”我说,“这点我已经训练有素。何况我拿这笔钱良心上也过得去。而且我也有用处。圣诞节快到了。”
“没错,”他说,“不过现在你应该已经买好礼物了。”
“还没完全买好。”我说。
圣诞节之前的一个星期,通常是我们的社交时间。我们几乎每天晚上都出门。有天晚上我们和吉姆还有他太太贝弗莉吃饭,另一天晚上又跟埃莱娜的朋友莫妮卡和她那位有妇之夫的男友共进晚餐。(埃莱娜说,莫妮卡认为没结婚的男人一定有毛病。)
有天下午,我去麦迪逊大道的钱斯·库尔特画廊参加招待会,然后跟雷蒙·格鲁利奥夫妇吃晚饭。饭后去西九十几街一个新的爵士酒吧找丹尼男孩,听一个年轻小子学科特伦斯和桑尼·罗林斯吹萨克斯。第二天下午米克打电话来,说有人给了他两张尼克队篮球赛的票,位子很好,问我要不要跟埃莱娜去看球。埃莱娜看篮球就像米克看芭蕾舞一样,她坚持要我和米克一起去。我们看到尼克队在延长赛后输给黄蜂队,赛后我们和埃莱娜在巴黎绿碰面吃晚饭。
圣诞节前一晚,我们在家里吃饭。埃莱娜做了意大利面和生菜沙拉,我们本来想在壁炉里生火的,后来觉得太麻烦不值得大费周章而作罢。此外,她说,圣诞老人搞不好会告我们。那天晚上电话响起几次,都是寻常的圣诞祝贺电话。其中一通是汤姆·哈夫利切克打来的,说我又错过了猎鹿季的头一天。“该死,”我说,“我已经在月历上做了记号了。”他问我哈夫迈耶的近况,我说了,还告诉他说,他的俄亥俄老乡雇了个好律师,罪刑可能不会判得太重。
杰森会感兴趣的,他说。那个小鬼已经买了纽约的报纸,做了剪报。他还去马西隆和汤姆谈了一下午,商量未来的出路。他打算修几门警察学的课,拿到法律学位,通过考试,然后去找警察领域的工作。
“我想他最后会在地检处当调查警探,”他说,“可是他现在谈起来,好像想当刑警。你听过刑警有法律文凭的吗?”我说他搞不好最后会成为马西隆的下一任警长,汤姆发出一个嗤之以鼻的声音。“这个嘛,”他说,“他需要两个东西,而我希望永远不会发生,一个是肥屁股,一个是犯错处分。我想他不可能的。”
午夜之前,我和埃莱娜走路去圣保罗教堂。这是个清澄的夜晚,不会太冷,而且看起来圣保罗有个很不错的午夜弥撒。不过我们的目的地并不是礼拜大厅,而是地下室,我的匿名戒酒聚会团体在那里举行年度的午夜聚会。这个聚会是开放参加,不限于自称酒鬼的人,所以埃莱娜也可以去。会场点着许多蜡烛以供照明,咖啡壶旁边则是比平常来得好的精选饼干,不过其他各方面则是一个典型的聚会,前二十分钟由演讲人谈自己的饮酒故事,然后接下来一个小时大家轮流发言。
午夜一点的时候,我们念过平静祷告词,收好椅子,走路回家,一到家我们就决定不等到早上就拆礼物。我收到了一件巴尼精品店的开襟毛衣,还有一件古德曼精品店的丝衬衫,里头附了张条子,说我如果不喜欢可以拿回去换。我还收到一顶沃尔斯店的帽子—“因为你玩了帽子戏法,”她说,“所以我想应该送你一顶帽子。”
“风格和我不太一样。”
“这是小礼帽,大小可以吗?应该可以的,尺寸跟你那顶软呢帽是一样的。试试得怎么样?”
“大小刚好。我想我喜欢这顶帽子,比那顶软呢帽来得正式,对不对?”
“更正式一点。我看看。哦,我好喜欢。”
“适合吗?”
“不是每个人戴起来都能那么帅哟。”
“我戴起来帅吗?”
“他们该找你去当广告模特儿,”她说,“你这老熊。”
她似乎很喜欢她的礼物,我让她最后才打开那个耳环,她眼睛一亮,我明白我选对了礼物。“你在这里等一下,”她说,“我想试戴看看。那顶小礼帽给我。”
“做什么?”
“给我就是了。”
她进了浴室,几分钟之后走出来,身上除了帽子和耳环之外,其他空无一物。“怎么样?”她说,“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耳环跟你太配了。”
“是吗?还有呢?”
“过来,”我说,“我来告诉你。”
圣诞节当天我们起得很晚,早餐吃到一半,门房打对讲机告诉我们有个叫TJ的访客。我说请他上来。
“我告诉他我叫TJ,”他说,“因为我就是TJ,大哥。”
他带了礼物来,用缎带包着。埃莱娜的是一个古董化妆包,里头有梳子、小手镜和剪刀,上头都镶了珍珠。“真漂亮,”她说。“你怎么知道要买这个送我?”
“有回我们去二十六街的跳蚤市场,我看你一直看着一个这种化妆包。只是当时那个太旧,你没买。所以我想我应该可以找个比较好的给你。”
“你真是太厉害了。”她说。
“是啊,圣诞快乐,你知道吧?”
“圣诞快乐,TJ。”
然后她对我说,“你还在等什么,不打开你的礼物吗?”
那是个鸵鸟皮的名片夹。非常雅致,我告诉他。
“我想你大概用得着,拿来放名片,你知道吧?打开来,最棒的就是这个,看看。店员说一层放自己的名片,一层放别人给的名片,可是我觉得另一层是拿来放假身份的名片的。”
“对于这个什么都好,就是不老实的人来说,”埃莱娜说,“这个礼物太完美了。”
他拆开他的礼物,里头是埃莱娜替他挑的一件毛衣和一个新的皮夹。“因为你的皮夹看起来有点旧了。”她说,TJ眼珠子转了转。她叫她看看皮夹里头,里头是保证书。
“因为送人皮夹里头不装东西,会不吉利,”她解释。
“布克兄弟的,”他说,“我可以穿去杜斯亮相。”
“上帝保佑杜斯,”我说,然后站起来伸个懒腰,“好吧,圣诞节差不多就这样了。”
“结束了吗?”
“差不多而已。现在我要你陪我去对街帮个忙。”
“什么?去旅馆?不可能是搬家具吧?你根本就没家具。”
“不会很重,”我说,“我保证。”
TJ的表情很丰富,但是不轻易显露。我猜大街上混久了,会让你学会掩饰自己的感情。我曾看过他听到惊人的消息,但眼睛却完全不动声色。
但这回我打开旅馆房间的门,我可以好好看看他的脸,他的面具卸下来了,眼睛睁得很大,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你买了,”他说,虔诚地走向书桌,“真没想到。一直跟你不停地说,可是没想到你真会去买。埃莱娜替你买的,对吧?”
我摇摇头。“我自己挑的。”
“是苹果,”他宣布,“比较容易学,大家都这么说。还记得那个帮我查氰化钾的妞儿吧?她用的电脑也是苹果。也许她会教我怎么用,不必学港家兄弟那些个招数,一般的技巧就行。而且我可以去上电脑课,还有很多人可以教我。狗屎,你这儿什么都有了,有打印机,数据机。别告诉我这些都是你自己安装连线的。”
“卖给我的那个人替我弄的,他还替我安装了所有必要的软件。磁片和盒子在橱子里,椅子上还有一叠参考手册。”
“真占地方,”他说,“这就是为什么你把电脑放这儿,而不放在对街吧?”
“这只是原因之一。”
他拿起一本很厚的教学手册,翻阅着,又放回椅子上。“我们得读好几个月,”他说,“大哥,你真的买了,给你自己买了个真正的礼物。”
“不。”
“不?”
“这是给你的,”我说,“圣诞快乐。”
“给我?”
“没错。”
“不会吧,”他说,“我可能用得最多,但这也不表示电脑就是我的。”
“我是买给你的,”我说,“而且现在送给你了。这台电脑就是你的了。”
“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说,“圣诞快乐。”
他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就是为什么电脑放在这里,”他说,“这样我就可以成天在这里,不会打扰你和埃莱娜。你能不能去跟楼下的人讲一讲,让我随时都可以来?”
“谁能阻止你?”
“你什么意思?这栋旅馆归他们管,想阻止谁就阻止谁。”
“如果房间是你的,他们就不能阻止你。”
“你说什么?”
我把公寓的钥匙抛给他,他在半空中接住。我说,“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年了,房租实在太便宜,我发疯才会放弃。可是现在我都不用了,只有情绪不好或者要打免费电话时才过来,也许一个月才来一次而已。我要这个房间干吗?”
“所以你要给我?”
“我会继续付房租,”我说,“而且我会是名义上的房客,这样就符合房租管制的资格。不过楼下柜台的人知道我让你住在这里,而且我给了他们一些好处,所以他们不会为难你。”我耸耸肩,“也许我偶尔会过来打长途电话,或只是看你用电脑变出奇迹,但一定会先打电话通知你。因为现在这里是你的了。”
他转身走向电脑,手指放在键盘上。“我想你知道我没有地方住。”他说。
“事实上,”我说,“我相信你有六个家,包括沙顿广场上的一个阁楼和巴贝多的海滨别墅。我是个自私的浑蛋,我希望安排你住在我们家对面。”
“就知道你是有目的的。”他还是看着电脑。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你知道,我好几年没哭过了。上次哭是因为我祖母看病回来,说她快死了。后来她死的时候,我真的很难过,你知道,可是我平静得很,一滴眼泪也没掉,而且从此我再也没哭过。”
我什么都没说。
“而且现在我也不想哭,”他说,“所以我有些话想跟你们说,你跟埃莱娜,你知道,我想告诉你们我对这一切的感觉。可是我不会说出口的。”
“我懂。”
“因为如果我试着说的话……”
“我懂。”
“但这不表示我的感觉是假的,因为我的确有那种感觉。”
“我也懂。”
“是啊,你真的懂,大哥。”他转向我,现在比较平静了,“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