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你,”他说,“我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前一分钟我还在为新出炉的威尔笑话大笑,接下来我就得知我成了最新的威尔笑话,你想知道我的感想吗?忽然之间,我发现没那么好笑了。”
我们在他位于公园大道和八十四街上交叉口一栋战前的公寓大楼中。他很高,六英尺二左右,瘦而清爽,有种贵族的英俊。他的暗色头发大半变灰了,使得他站在法庭上更增威风,反而有利。他还穿着西装,不过已经拿掉了领带,敞开领口。
他现在站在饮料吧台后头,用钳子把冰块夹进一个高脚玻璃杯中。他往杯子里加进汽水,然后又放了两块冰块在一个矮脚杯中,注入纯麦酿威士忌。他倒威士忌的时候,我闻到了酒香,浓烈而带着烟熏味,像是湿掉的苏格兰呢布在火堆旁烤干的味道。
他把高脚玻璃杯给我,矮的留着给自己。“你不喝酒,”他说,“我也不喝的。”我的表情一定有什么异样。“哈!”他说,然后看着他手中的酒杯。“我的意思是,”他说,“我现在没喝那么多,住在康涅狄格时,我喝得厉害多了,但我觉得那是因为每个人都喝得很厉害。最近我只不过是晚餐前来一杯。但今天晚上例外。”
“我可以了解。”
“我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他说,“一摆脱那些警察,就顺路在街角一个酒吧迅速喝了杯酒,然后叫了部出租车。我不记得上次这么做是什么时候了。那杯酒我根本没尝到滋味。只是灌下去就离开了。我进门后又喝了一杯,拿了酒就倒,想都没想。”他望着手上握的杯子。
“然后就打电话给你。”他说。
“然后我就来了。”
“然后你就来了,这将是我今晚最后一杯,我甚至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喝光。‘给阿德里安·惠特菲尔德的公开信’,你想知道我最苦恼的是什么吗?”
“你被和那批坏蛋归到同一类了。”
“完全正确。你知道我有什么感想?他们那些人显然是人们茶余饭后闲聊的主题。”
“一定是的。”
“沃尔默和萨莱诺和贝里和拉希德。一个是儿童杀手,一个是黑帮老大,一个是堕胎诊所的凶手,还有一个是黑人种族主义者。我毕业于威廉姆斯学院和哈佛法学院,现在是律师,法庭上的代表。请你告诉我,我怎么会跟那四个贱民同列在一张名单上呢?”
“问题是,”我说,“谁列在名单上由威尔决定,他不用管合不合理。”
“你说的没错。”他说着走向一张椅子坐下,举起杯子迎向灯光,然后一口没喝又放下了。“你之前提到出国的事情。你只是故意讲得夸张点,对不对?又或者你是认真的?”
“我是认真的。”
“我就怕是这样。”
“如果我是你,”我说,“我会出国,绝不逗留。你有护照,对吧?放在哪里呢?”
“在放袜子的抽屉里。”
“拿来放进口袋,”我说,“带两件换洗衣服还有可以放进登机手提袋里的小东西。把家里能找到的现金都带着,就算不多也别担心。你不是逃犯,所以无论去哪里,都可以使用支票和信用卡。甚至你要领现金也没问题,现在全世界都有提款机。”
“我该去哪里?”
“你自己决定,但是别告诉我。我会建议一些欧洲国家的首都,去找一家高级饭店,告诉经理你要用假名登记住宿。”
“然后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想不必。他曾跟踪罗斯韦尔·贝里到奥马哈,不过他不必调查就可以跟去。每天晚间新闻都报导贝里在那里,朝着医生和护士泼牛血。而且去内布拉斯加也不用护照。我猜想如果你出国,而且不要透露去哪儿,他会发现,与其想尽办法追踪你,还不如再写一封给其他人的公开信。而且他可以自我安慰说,他赢了这场游戏,因为他把你吓出国了。”
“他的确赢了,不是吗?”
“可是你会保住一条命。”
“而且形象有了个小污点,你不觉得吗?这位谁都不怕的大律师偷偷溜出国,被一封匿名信给吓跑了。你知道,我以前也遇到过死亡恐吓。”
“我相信。”
“埃尔斯沃思那个案子惹来的。‘你这狗娘养的,如果他无罪你就死定了。’结果杰里米被判定有罪,所以我们永远不会知道那些恐吓是不是真的。”
“那些信件你怎么处理?”
“跟以前一样,交给警方。但我不指望能引起太大的注意。因为希望我能帮忙杰里米·埃尔斯沃思脱罪的警察并不多。不过,他们也不会因此就不把分内的工作做好。他们做了调查,不过我怀疑他们会有多认真。”
“如果这回你死了,”我说,“他们就会认真多了。”
他看了我一眼。“我不打算离开纽约,”他说,“我不会考虑。”
“这由你决定。”
“马修,死亡恐吓不值钱,一毛钱一打。这个城市里每个刑事律师都有满满一抽屉的恐吓信。老天,看看雷蒙·格鲁利奥。你想这么多年来,他接到过多少死亡恐吓?”
“应该不少吧。”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有一回他位于商业街家中的前窗户还被散弹枪扫射过。他说是警察干的。”
“他也不确定,”我说,“不过这个推测很合理。你想说什么?”
“我有自己的人生要过,不能被这种事情吓得像个兔子似的逃走。你自己也遇到过死亡恐吓,对吧?我敢说你遇到过。”
“没那么多,”我说,“而且我的名字也没那么经常上报。”
“不过你遇上过几次。”
“对。”
“你收拾行李跳上飞机了吗?”
我喝了口苏打水,回想着。“几年前,”我说,“有个曾被我送进监狱的家伙出来了,打定主意要杀我。他打算先一个个杀掉我生命中的所有女人。以前我生命中没有任何女人,至少那时没有,不过他的定义比我宽得多。”
“你怎么办的?”
“我打电话给一个前任女友,”我说,“叫她收拾行李出国。她就提着包离开这个国家了。”
“然后化名住宿。可是你做了些什么?”
“我?”
“对。我猜你还留在纽约。”
“对,而且后来逮到了他,”我说,“不过情况不同。我知道他是谁,我有很大的机会在他找上我之前先逮到他。”我皱着眉头回忆着。“即便如此,我还是差点被杀掉。埃莱娜更危险,她被刺成重伤,脾脏切除了,差点丢了性命。”
“你刚刚不是说她出国了?”
“那是另外一个女人,一个前任女友。埃莱娜是我太太。”
“我还以为你生命中从来没有过任何女人。”
“我们当时还没结婚。之前已经彼此认识好几年了。莫特利的事情又让我们重逢。”
“莫特利就是那个想杀你的家伙?”
“对。”
“那她复原之后——她叫什么?”
“埃莱娜。”
“埃莱娜复原后,你们又继续约会,现在你们结婚了,美满吗?”
“非常美满。”
“老天,”他说,“说不定我待在纽约历经这件事,最后会回康涅狄格和芭芭拉破镜重圆,不过很难想象她没有脾脏,因为发脾气是她个性中的主要特征。”他喝了口酒。“而且我手上有案子要进行。也许飞去奥斯陆或布鲁塞尔过两个星期很诱人,不过我想我还是要待在纽约面对命运。但这不表示我想找死,把保护自己的任务交给纽约市警察局我觉得没什么道理。我在这里很安全——”
“这里?”
“公寓里面啊。这栋大楼的保安措施很好。”
“我想威尔要进来不会太困难。”
“门口的警卫有没有叫你拿证件给他看?我交代过他的。”
“我拿了张卡片在他眼前晃了一下,”我说,“我没让他有时间看,他也没坚持。”
“我得再去跟他说说。”
“别费事了。你对这栋大楼的职员不能期望太高。你们的电梯没有服务员,任何人要进来,只要把门房解决掉就行了。”
“解决掉?你是说把他给杀了?”
“或者只要趁他没看到偷偷溜进来,这可不像溜进诺克斯堡那么难。如果你希望能有多一点机会能活着闯过这关,又不肯出国,你就需要二十四小时的警卫。这表示每天三班,而且我建议你每班雇两个警卫。”
“你是其中之一吗?”
我摇摇头。“我不喜欢这类工作,也没有这方面的训练。”
“你可以替我找保镖吗?”
“间接的可以。我是自己独立办案。我可以打电话找几个支援的人,不过找不到那么多。我能做的就是建议一两个经纪公司,可以算是侦探保安公司。”
我掏出笔记本,抄下两家公司的名称和电话,还有联络人。然后把那页纸撕下来,递给惠特菲尔德。他看了看,折起来,塞进上衣口袋。
“现在打电话过去也没用,”他说,“我明天一早就打——如果威尔肯让我活到那时候的话。”
“你应该还有几天。他会等到消息见报,让你这几天担心个够。”
“他实在很烦,不是吗?”
“这个嘛,我想他不会出现在吉恩·赫肖尔特人道主义奖的名单上。”
“今年不会,可是到了明年,他会有很多竞争对手。哦,天啊,你还以为你的生活井然有序,然后就有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冒出来将它打乱。你常常担心吗?”
“我常常担心吗?我不知道。应该不会吧。”
“我好像很会担心。我会担心中风或心脏病,担心前列腺癌。有时我还会担心有什么不好的基因会让我得某种罕见的疾病。我想不起那个病的名字了,可是这会儿我又担心自己会提早得老年痴呆症。你知道吗?这真是他妈的浪费时间。”
“你是指花时间去担心?”
“没错。这些担心都搞错方向了。要是你之前问我,我会说我就从来没担心过这个狗娘养的,没想到现在我上了他的名单了。告诉我,除了雇警卫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你一定还知道一些我日常该遵守的事情,说出来好让我预防。”
我把那些能增加活命几率的建议事项说完之后,他已经煮了一壶咖啡,我们各自都喝了第二杯。他谈了一会儿他正在进行的案子,我简单聊了一下一个月前进行的一项工作。
“我希望你明白,我很感激你所做的这一切,”他说,“我本来想叫你寄账单给我的,不过登上威尔名单的人应该要把账目尽快结清才对。我该给你多少钱?我马上开张支票给你。
“不收费。”
“别傻了,”他说,“我半夜把你拖出来,整整花了两小时听你的专业意见。你就直说,把价钱告诉我。”
“我本来就希望保住你的性命,”我告诉他,“如果你活着,我就有机会接更多工作。”
“你这么想没问题,但今天晚上你还是应该收费。”他拍拍刚刚放进纸条的那个口袋,“这些侦探社会给你介绍费吗?”
“看你找哪一家。”
“只有一家会给你介绍费?”
“我不时会从‘可靠’侦探社那里接一些例行的侦查工作,”我说,“若是碰巧有机会替他介绍生意,沃利·唐会付我佣金。”
“那你何必又多写另外一家公司呢?”
“因为他们不错。”
“好,那我就找‘可靠’侦探社,”他说,“就这么办。另外我还是想把今天晚上的费用付给你。”
“没有必要。”
“既然如此,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我想雇用你。”
“做什么?”
“去查威尔。”
我把所有不合理的原因告诉他。有半数的警力都被派去侦查这个案子,而且警方有渠道把所有资料和证据配合科学仪器查出一些东西。何况,他们有足够的人力去敲每一扇门,追查每个线索和报案的电话。而我所能做的,也不会超过他们的范围。
“这些我都知道。”他说。
“所以呢?”
“所以我还是想雇你。”
“为什么?只是找个方式把今晚的费用付给我吗?”
他摇摇头。“我希望你参与这个案子。”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有机会做一些改变。你知道,我第一次雇用你,是因为雷蒙·格鲁利奥的推荐。”
“嗯,我知道。”
“他说你脑袋很灵,反应极快。‘告诉他第一句,他就明白整页了。’他是这么说的。”
“他是与人为善,”我说,“有时候我只是动动嘴巴而已。”
“我不觉得。他也赞美你的个性和正直。还说了其他的。他说你顽固得像狗一样咬着不放。”
“总比说我猪脑袋好。”
他转了转眼珠。“你就是不肯让步,对不对?马修,攻击是最好的防守。这句话在法庭上是真理,在现实生活里也是。我不知道你能比警察多做些什么,但这阵子我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钱,如果我能花一些钱在你身上,我就可以告诉自己,我正尽力在威尔逮到我之前就先逮到他。你现在就答应接这个案子,让我开张支票给你吧。”
“我接这个案子。”
“看吧,你很固执,这或许是你工作所需的特质。不过我很会说服人,而这正是我工作必备的特质。”他走向书桌,拿出支票簿,写了一张给我的支票,撕下来,交给我。
“这是聘请费,”他说,“够了吗?”
上面的金额是两千元。“非常好。”我说。
“你现在手头有其他工作吗?”
“暂时没有,”我说,“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不过明天早上我会开始进行。”
“我也会打电话给可靠侦探社的唐,去找保镖。这是我该做的。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别说出去。一直到今天下午,我还有点喜欢威尔呢。”
“真的?”
“算是我对他有那么一点欣赏吧。他是某种城市民间英雄,不是吗?几乎就像蝠蝠侠一样。”
“蝙蝠侠从不杀人。”
“漫画里是这样。电影里他会杀人,不过好莱坞什么故事都会瞎搞,对不对?不,真正的蝙蝠侠从不杀人。我们说‘真正的蝙蝠侠’,因为如果你是看漫画长大的,事情就是这样。”
“我懂。”
“看在上帝的分上,”他说,“我是阿德里安·惠特菲尔德,我是个他妈的律师。如此而已。我不是小丑,不是企鹅先生,也不是谜天大圣。为什么蝙蝠侠要对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