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芙还是想识字,却不知要买些什么书。
买书的店肆文墨字画琳琅满目,她左挑右捡,拿起一本异常厚重的书翻了翻,里头密密麻麻全是字,觉得应当对自己识字大有裨益。
她将书封露出来给祁明昀看,递了个眼神问他是否合适。
祁明昀微微一扫,果断摇头,不妥。
兰芙沮丧放回,又拿起一本略薄些的书翻看,这里头竟还画有图册,一只巨鸟腾空而起伏在绮丽云间,两颗眼睛像是点了金漆的宝珠,仿佛下一刻便要从图里钻出来似的。
她不认得那些字,只觉得这些图册颇有意思,又拿起书跑到祁明昀身前。
祁明昀再次摇头,仍是不妥。
兰芙微微瞥嘴,意兴阑珊,又踮起脚去拿了几本与其他书封格格不入的书揽到怀中。
这次还未等她捧着书走过来,祁明昀已然看清了书封上几个大字《千镜符箓录》《太行道》
他夺过她手中的书,放回最上层的书架,叹道:“这些于你无用,放回去罢。”
而后随手拿起一本《三字经》与《诗三百》,“你若是想识字,这两本足够了,走罢。”
兰芙嘟囔一声,只得点头,买下了这两本书。
出了店肆,午后的日光照的人身上惬意舒适,行人商贩往来吆喝,偶有大户人家的宝马香车疾驰而过。
兰芙对那本图册华丽的书念念不忘,问他:“表哥,方才那本画了鸟的书讲的是什么啊,是花鸟鱼虫,神仙故事吗?”
祁明昀淡淡抬眸,不知起了何种心思想哄骗她,“讲的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其中不乏冤魂索命,厉鬼害人的故事。”
“咦!不敢看了。”兰芙胆子小,不禁脊背发凉,所幸方才没买那本书,否则今晚想到如何睡得着。
一连几日过去了,董家人也不见回来,只听与董夫人交好的吴婶道小五这孩子身体强健,腿算是保住了,只是往后走路怕是不及从前那般自如了。
伤筋动骨需得养上好些日子,董夫人那个在源德县做生意的哥哥替夫妇二人在当地找了个差事,一来为了方便照顾养伤的儿子,二来也免去了两地来回奔波。
兰芙听到此消息,悬了几日的心总归是安稳了下来,可她百思不得其解,小五那日为何急着独自下山,若非如此,许是能避开这桩祸事的。
问祁明昀时,他也道不知。
她转念一想,表哥虽然在家中温和近人,却不大爱与旁人交谈,他与小五不过一面之缘,若当日他确有急事,以表哥的性子也不大会打破沙锅问到底。
不过事情既已发生,万幸如今一切都好。
枣台村家家户户都是庄户人家,每年逢当下时节,田中稻穗成熟,金黄的麦浪一波接着一波摇曳,便该下田收稻子了。
兰芙家有一小块田,还是她爹三月初中的稻子,如今麦穗已被饱满硕果压弯了腰,足以与人小腿处齐高。
她以往从未收过稻子,爹在世时将重活累活一人全揽,她与阿娘便只顾在家中做饭缝衣,如今看着这满田熟透了的稻穗不免忧叹发愁。
“表哥,你会割稻子吗?”这日吃饭时,她忽问祁明昀,将最后的希望倾注到他身上。
祁明昀捏着筷子的指尖一颤,他持过刀握过剑,却独独不曾碰过田间地头的庄稼。
“不会。”
兰芙失落低头,一块地的稻子割回来可是比不小的收成,送到镇上去碾了米卖,她掰着手指头算着,能大赚一笔!岂能白白失了眼前富贵,她扒完最后一口饭,去院子里翻出两把锃亮的镰刀,又找出几个沾满灰的大麻袋。
“不会倒也不妨事,好多人都去割稻,我们去学学,我们家还有一块地,给了兰诚哥哥他们家种,等他们家割完自家的稻子,说不定会来帮我们。”
祁明昀错愕地望着她将菜碗尽数撤走,只得放下筷子随着她去。
他不知,她为何就这般能折腾。
田地离家不远,是一片坐落在青山下的宽阔梯田,堆错层峦叠起,排排金黄的稻花摇曳,这个时辰,已然有好些人卷起裤腿弯腰埋头割着稻子。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此处,青山便是最轻而易举能看到的风景。
兰芙的身影如花丛中被惊飞的彩蝶,酣然肆意与碧空相接。她身后跟着的年轻男子面容俊俏,一路沉默无言。
来到自家这块田地,有位灰衣男子正埋头割了一大片稻子。兰芙认出此人,顿时勃然色变,站在田埂上大喊:“喂,兰奇,你眼睛瞎了不成?这是我家的田!”
兰奇便是兰薇的亲哥哥,此人品行恶劣又恬不知耻,见兰芙家的田地里稻谷肥沃,便割了她家几把稻子。
还伸长脖子洋洋得意道:“你说是你家的就是你家的?写你家名字了?”
“厚颜无耻的混蛋!”兰芙气红了脸,下了田抓起一把湿泥往他身上砸去。
兰奇被砸了满面泥土,伸出手抹了把脸,看了眼她身后还未跟上来的男人,揶揄嘲弄,“你真是长本事了啊兰芙,仗着如今有男人替你撑腰能耐大了,什么表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二人无媒苟合,男盗女娼,早就滚到一张床上去了,还敢欺负我妹妹!”
兰芙眼中如扎进刀子,下颌撑得酸胀无比,抓起一旁不知谁遗落的棍子就要去打他。兰奇毕竟是个男人,力气到底比女子大,一手紧抓住棍子,欲将她往泥潭里推,那泥潭深不见底,掉下去等闲凶多吉少。
兰芙瞬然抵上一方温热的胸膛,被这股沉稳的之力一挡,才顿住脚跟的踉跄。
祁明昀稳稳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拉回田埂上,如鹰隼般眸子彻底沉下,冷冽逼人。
兰奇不由得一愣,想张口再说什么,脖颈却被一道力紧紧掐住,喉咙仿佛便要被这千钧之力掐断,他摆臂挣扎,却无济于事。不消片刻,嘴唇渐渐乌紫,眼珠布满深红的血丝,口中呼不上气,双眼开始翻白。
祁明昀并未打算放手,他已经太久没杀人了,手掌发力,心底名为暴戾的困兽旧未嗜血,早已叫嚣着蠢蠢欲动。
一丝柔软的触感突然攀上他青筋暴起的手背,急促且低颤的话语传入他耳畔,“表哥,别,快放手!”
兰芙用尽全力竟都不能使他的手腕动摇一分,像软玉撞上铁石,毫无抵挡之力。
她虽厌恶兰奇,可也听出他呼声微弱,喉中只能发出嘶哑的“嗬嗬”声,似乎快不行了。她吓得手脚冰凉,使劲拍打着祁明昀的臂膀,“表哥,表哥,快住手,他快不行了。”
女子慌张的惊喊拉回了祁明昀被无尽快感支配着的心神,他睨了眼手中这只挣扎的獐鼠,指节松了几分。
并非是动了恻隐之心,而是若掐死了他,只怕兰芙脱不清干系,她若有麻烦,自己又岂能有安身之所。
思及,全然松开手,踹向他腹部,又抓起他的衣领,将人往结实的田地上按。
兰奇猛呼一口气,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移位,脸上火辣辣得疼,显然是被沙砾擦破了皮,只顾语无伦次地求饶:“表哥,表哥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他见祁明昀不语,便眼巴巴望向兰芙,“好妹妹,你快叫表哥放开我,我这就把从你家割的稻穗还给你。”
兰芙这回可真是狠狠地出了口气,兰奇这人虽讨厌,干起活来倒是利索,若是再晚来一步,这片稻谷怕是要被他割光。
她盯了他片刻,冲祁明昀商量般眨眨眼,嘴角一扯,“好说,你将我家这些稻子都割了,然后捆了送到我家去,不然有你好看!”
兰奇哪敢说一个不字,祁明昀甫一放开他,他便拿起镰刀哼哧哼哧下了田地。
路过的邻里一瞧,觉得今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侃道:“呦,奇哥儿,你是长大了,能来帮芙娘干活?”
兰芙扬声:“是呢,哥哥真好,说怜我力气小,一大早便来帮我割稻子。”
兰奇敢怒不敢言,印堂都气黑了。
有兰奇帮忙干活,倒不用她与祁明昀下地了。
风吹稻穗,山头一片金光粼粼,几只花狗在田地间肆意穿梭奔跑。她嘴里叼着根狗尾草,捧着书惬意地坐在田埂上翻读,虽看不懂,却极为认真,见一团晦涩难辨的墨迹,细眉便拧成一团。
看到一个熟悉的字时,忽然绽开笑颜,轻捱过身旁的祁明昀,“表哥,这个字可是念“明”?”
祁明昀朝她靠近时,颈窝传来细密的麻痒。她今日编了一只侧麻花辫,蜷曲的发丝有意无意蹭过他颈间,带起他心底不知从何而起的燥热。
少女的面颊粉白细腻,明澈的双眼宛如新月。
他的眸子暗了暗,“是。”
“是你的名字里的明吗?”
“嗯。”
兰芙捡起一根树枝,在湿润的泥土上写着什么,她写的极慢,笔迹生疏笨拙,甚至写错了好几笔,但依稀可辨认,是个歪斜滑稽的明字。
“你的名字真好听。”她以树枝轻点着那个字,似是要展示给他看。
当生涩的字迹映入眼帘时,祁明昀恍了神。
他本无名,也无姓。
这个字,乃至他的名字,都是墨玄司的人随意替他拟的。
时至今日,他对这个名字彻底厌恶。
可这样平平无奇的一个字,却被她一笔一划铺陈在眼前。
他本以为世间万人,不过皆是贪利虚伪二字。唯有她,青山的背后竟有这样的女子。
他为何会对一个愚昧怯懦的女子恍然入神。
身上这毒会逐步摄人心神,自己可是中毒太久,才生出了这等荒唐怪诞的想法,还是得趁早解了此毒。为今之计,须尽快与他的人取得联系,吴王暗中筹谋反事,若助他一臂之力,未尝不是个契机。
“这些稻穗明日可以送去镇上碾出来。”清风哗啦啦地吹过纸张,兰芙慢悠悠道。
“阿芙。”他刻意将声音镀上一如既往的醇厚。
兰芙笑语晏晏:“怎么啦?”
他眉眼温良,和煦如风,“明日去镇上,你可否帮我一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