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兰芙见他这般痛苦难耐,心也跟着一揪,颤着声,“我能进来吗?”
“多谢阿芙。”
祁明昀敛整衣衫,已然起身坐到桌前,示意她进来无妨。
这间屋子原本是收拾出来作客房的,里头只有一张床与简单几样木质摆设,兰芙对房中陈设十分熟悉,轻车熟路在木柜旁找到一方竹凳,在他身前坐下。
垂在桌上的那只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指尖却在滴血。
再往上,伤口处血肉翻凸,殷红可怖。
她起了几次势,不敢伸手接过纱布,满脑子是他持刀自虐的画面。
“你可是怕我?”祁明昀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幽黑的眸子似能洞悉她的心神。
“伤我的刀上有毒,我剜开血肉,是欲挤出毒血。”
兰芙抿了抿唇,怪不得他要自己伤自己,心中泛起一丝愧意,后悔昨日将那包治伤药放了回去。她并不知伤他的利器上有毒,以为只是些皮外伤,否则定会为他寻药。
可如今既已知晓,钱财又怎抵人命关天,她声色急促,“表哥,你这样不行的,我带你去镇上的医馆治伤罢。”
“你忘了,我不宜到处露面。”祁明昀话语淡淡。
心中却落下一块巨石,他的谎言,尘埃落定,已经在这个女子心中扎根。
她在为他心急,替他心忧。
兰芙关心则乱,想起他还有仇家在外头寻他,“那你可知这是什么毒,我去为你买药。”
祁明昀回绝:“不必了,已是多有叨扰,怎好再让你破费,万幸毒血已被我挤出,将养一段时日便已无大碍。”
“你可当真?人命要紧,不可胡来。”兰芙眸子一沉。
“当真,这种毒我见过,寻常之毒,挤出毒血便无事了。”
她虽镇定颔首,却仍暗暗后怕,“那你下次莫要再伤自己了。”
“好,我不会了。”
他如今已经找到了比伤自己更管用的法子,为何还要伤自己。
兰芙将药酒点拭在他伤口上,为了擦拭到整块伤口,她站起身,挨近他身前,却不觉袖口婆娑过他胸膛,混杂着脂粉香的幽淡气息便顺势沾染上他的衣襟。
“有些疼,你且忍忍。”
祁明昀抗拒旁人接近,但她许是特定的例外,因为她便是那个更管用的法子。是以无论她的手法如何笨拙,将他伤口扯出血,他都浑不在意。
这次,他心神平复地彻底,呼吸绵长起伏。
兰芙艰难地将纱布两端打了个结,额头已沁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怕伤到了他,是以每个动作都格外轻柔缓慢,可纵使再仔细,也还是扯到了伤口。
每当她抬头虚心对视他时,他都一言不发,仿佛不忍对她施予压迫,淡淡笑道:“继续,无妨的。”
离得近了些,发觉他清润恬淡的眉目生的那样好看,磁性醇厚的声音在她耳畔缭绕,她匆匆低下头,不知可是今日上了胭脂的原由,面颊比往日愈发酡红。
心头都烫了起来。
用过早膳,日光高照,秋声荡漾。
兰芙看了一眼花点,小家伙正趴在日光下睡的香甜。她仍忘不了花点腿受伤一事,自从爹娘走后,还好有花点陪她。
它很乖,她坐到哪,它便在她脚边静静趴着。也会吃饭菜和米粥,不像旁的狗只吃肉骨头。
花点早已是她最重要的玩伴。
谁伤了它,她定要去讨个公道。
祁明昀在房中找到一本陈旧落灰的书册,翻开一看,字迹还算清晰,兰芙说是她随意买来认字的,后面觉得认字太难了,便把书搁置了。
他拨开粘连在一起的书封才看到书名,是一本《战国策》,便对她说若是想识字,无需买这种繁琐晦涩的文章,买本简单的《三字经》便可。
兰芙笑着答应,心却到了花点身上。
祁明昀不顾她去做什么,索性拿起那本《战国策》翻看,看了几页,余光恍然瞥见她推开院门欲要出去。
“阿芙,你去何处?”
兰芙穿了一身青绿色襦裙,裙摆绣着含苞待放的夹竹桃花纹。两条辫子发尾缠着墨绿色丝带,丝带尾端粗线织成的流苏在晃动摇曳,腰间还挂了只自己做的镂空铃铛,走两步便击出清脆声响。
“我去隔壁小五家,表哥,你守好家,当心有贼人,我马上回来。”她脚步飞快,犹如枝头的鸟雀,灵巧一跃便不见了身影。
祁明昀目光幽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待她走远,他即刻扔下手中泛黄腐旧的书,转身去屋里拿起昨日那封信。
此女子虽软弱,但也有几分狡黠,这东西留着恐有烧手之患。眼下她不识字才任他哄骗,可若是以后呢?或是她将信拿与旁人看,一看则必看出端倪。
留不得。
他用火折子燃起蜡烛,待火光愈盛,拿起信封点燃一角,火苗倾吞字迹,白纸顷刻间化为一堆灰烬。
董小五的父亲董贵生是替村里人送信的,一家人老实勤恳,兰芙的爹娘在世时,两家多有来往。
董家与兰芙家相隔不过一条小道,兰芙站在董家的篱笆外,望见董小五正在喂鹅。
“小五。”
高挑的少年回过头,露出和善微笑:“芙娘,来我家玩吗?我舅舅带了镇上的点心来。”
兰芙小时候不知与他打了多少场架,算是不打不相识,自然熟稔不拘。
“不吃,你家大黄昨日是不是咬了我的花点?”
这排几户人家只有他们两家养了狗,大黄比花点大,但不知为何一见面就水火不容,花点被它咬伤过好几回。
“没有啊。”董小五不顾鹅群引颈张口要吃食,恹恹垂下脸,神情越发落魄,“我家大黄前日就被我爹卖了。”
“啊?”兰芙惊诧不已,渐渐软下声,询问道,“大黄挺乖的,董伯伯为何要卖了它?”
“王大爷想要,给了两百文钱,我爹趁我不在家就把它卖了。”说到最后,少年声音细如蚊蝇,眼中泛起泪花。
兰芙五味杂陈,只能出言安慰他:“还好王大爷家不远,你以后想大黄了可以常去看它。”
小五昨夜哭了一宿,再伤心也只能作罢,他进屋切了一块枣泥山药糕,这糕点闻着香甜,他还舍不得吃呢,却给兰芙包了一大块,待她临走时硬塞给她。
兰芙接过后连连道谢,却顿住脚步,似乎想起了何事,“小五,昨日可是有我的信?”
纵使她信表哥,却还是想一问。
“有!我亲自送到你家,芙娘,你又不识字,谁给你写信啊?”
“谁说我不识字了,我如今已经认识好多字了。”
兰芙偏过身细细嘟囔,再不理会他叫唤,往家中走去。
刚打开院门,祁明昀已站在院中等她了。
她难耐糕点香甜,在路上就已经偷吃了一小块。咬上一口,枣泥甜香软糯,山药馅绵纯暄软,好吃得她眼巴巴望着油纸。因而一路疾行,打算剩下的回家与表哥分着吃,却没等她兴致盎然开口,祁明昀却先沉着脸上前。
他面色不大好看,清秀的眉目染上一丝局促,“阿芙,家里进贼了。”
“啊?”兰芙心中一僵,手中的油纸差点坠地,“进贼了?”
祁明昀清洗干净的软缎袍上映着点点泥印,袖口撸至劲瘦的小臂处,显然是方才做过重活,“我左右无事,见后院放着的柴被雨水打湿,瞧着天好,便想摞出来晒晒,谁料出来就见房门大开,花点朝着外面叫。”
“这些挨千刀的!”兰芙恼红了脸,一脚踢开身前的破木墩,冲进房内察看少了何物。
枣台村常年有贼子流窜,多有那身形瘦小的孩童,走起路来轻手蹑脚,来去无影,可谓是狡黠至极。也有那游手好闲的懒汉,这种人正事不干,常以偷鸡摸狗为生,由于多年干这行,手法娴熟老道,若非家中养了狗的,当时等闲察觉不到家中遭了贼。
有些人家抓到了贼去告官,做贼的被扒了裤子打板子,当时痛哭流涕,可没过几日又做起老营生来。她家便被贼人盯上过几回,每次花点都立了大功,并未丢贵重之物。
祁明昀淡然跟着她进屋,引着她往厨房走。
“昨日那筐鸡蛋有十个,方才我立即去查看,已然只剩八个了。”
兰芙顺着他的手接过筐子,里头确确实实只剩八个雪白的鸡蛋,她悻悻放回筐子,将气撒到手上,木柜的门被她重重推开,“瞧着我家是母鸡下的土鸡蛋,也不知眼巴巴多久了,不劳而获,厚颜无耻,吃了我家的鸡蛋,盼着那人一口牙掉光!”
继而又到房中细细检查了一番,并未发现丢了其他物件,不禁松了口气,万幸是丢了两个鸡蛋。
祁明昀却道:“昨日那封信也不见了,我怕信辗转破损,写信的纸先前备的都是价格不菲的竹纸。”
兰芙越听越气,掐得指节发白,“真是贪得无厌,连一张纸都要偷了去卖钱。”
虽气愤至极,但未抓到人,终归是无可奈何。
她不怪祁明昀,毕竟他从前住的是高门大院,自是不知这穷山恶水处刁民竟这等猖狂,青天白日里都能将手伸到别人家去。
“表哥,我们村贼人太多了,稍一个不留神便丢了东西,若日后我不在家,你记得在门口守着。”
“对不起阿芙,是我一时不小心,才让贼子得逞。”祁明昀垂下眉眼,不辨神情。
“无妨的。”兰芙见他将过错归咎自身,神情魂落魄,匆忙出言宽慰他,绽笑时嘴角两个梨涡忽现,“区区两个鸡蛋与一张纸,我不在乎。”
“有糕点吃,喏!”她不忘将还热乎的糕点掰成两半,递了一半到他手中,“好吃,又软又甜。”
祁明昀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接过,却蓦然触到她的指尖。兰芙愕然微怔,一丝灼热顺着指尖蔓延至掌心,她脸上燥热绯红,匆忙收回手,再未与他对视,坐在门槛上独自吃起来糕点来。
祁明昀睨了一眼手中的山药糕,不过是块寻常糕点,她却爱不释手。他学着轻咬半角,舌尖即刻被甜味充斥,兀自低低皱眉头,
甜的发腻。
她竟这般喜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