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在水面上碎裂,在宽阔的弯月形海湾的滚滚波涛之上,洒下一道道亮如水晶的银链。浑身如火的鸟,在夕阳下成群盘旋、转身,动作整齐划一,如迎风飘飞的横幅丝质旗子。我在宛如一座白色大理石海岛的哈吉·阿里清真寺,有矮墙围绕的院子里,看着远道而来的朝圣信徒和本地的虔诚信徒离开清真寺,循着平坦的石头步道,朝海岸曲折前行。他们知道上涨的潮水会淹没这步道,届时只有搭船才能回家。那些忧伤或忏悔的人,一如前几日其他忧伤或忏悔的人,在前来朝拜时,将花环抛进渐渐退潮而越来越浅的海水中。然后,那些橘红色花朵、褪了色的灰白色花朵,会乘着上涨的潮水漂回,怀着上千个伤心人向海水倾诉的爱、失落及渴望,在每个由潮水涨落掌控进出的日子里,替步道戴上花圈。
而我们这一帮兄弟,如他们所说,来到这清真寺,向我们的朋友,萨尔曼·穆斯塔安的灵魂,献上最后的敬意和祷告。自那一晚他丧命后,这是我们第一次全员集合。与楚哈和他的手下火并之后,几个星期以来,我们散居在各地躲藏疗伤。报纸上当然是一片讨伐之声,“尸横遍野”“大屠杀”这两个字眼,横陈在孟买各日报的大标题上,就像涂在狱警含糖小圆面包上的奶油。要求伸张公权力、严惩暴徒的声浪甚嚣尘上。孟买警方若要抓人,当然可以抓到。他们无疑知道,他们在楚哈家发现的那一小堆尸体,是哪个帮派干的。但有四个有力的理由要他们不要行动,对孟买警方而言,那些理由比报纸上不明事理的愤慨,更让人信服。
第一,不管是那屋里的人,屋外街上的人,或孟买其他地方的人,都没人愿意出来做证指控他们,甚至连不公开的指控都不愿意。第二,那场火并铲除掉的萨普娜杀手,是警方自己也很想干掉的人。第三,楚哈领导下的瓦利德拉拉帮在数月前,杀害了一名在花神喷泉附近撞见他们从事大型毒品交易的警员。那案子一直未正式破案,因为警方没有证据可呈上法庭。但他们知道,几乎在发生案子的那一天就知道,那是楚哈的人干的。警方原本就希望干掉楚哈和他的帮众,楚哈家那场血腥杀戮,就和他们原先构想的行动差不多,要不是萨尔曼先一步动手,他们迟早也会这样做。第四,我们从楚哈的非法交易所得中,拿出一千万卢比,大手笔打点了一小群法医,使那些正派警察最后也不得不无奈耸肩,放过此事。
警方私底下告诉桑杰,亦即哈德汗黑帮联合会的新老大,形势对他不利,他已用光所有机会。他们希望平静,当然还有源源不断的收入,如果他管不住手下,他们会替他管。在收受他一千万卢比的贿赂之后,放他回街头活动的前夕,他们告诉他:“顺便告诉你,你帮派里那个叫阿布杜拉的家伙,我们不想再见到他。永远不想。他在孟买死过一次。如果再让我们碰上,他会再死一次,而且这一次,绝没有活命的机会……”
低调了数个星期后,我们陆续回到这座城市,重拾我们在这帮派里——大家都已知道由桑杰主持的帮派里,所负责的工作。我离开位于果阿的躲藏地,回到孟买,在维鲁与克里须纳的协助下,继续主持护照业务。最后,桑杰终于通知大伙儿重聚,地点是哈吉·阿里清真寺。我骑着恩菲尔德摩托车来到清真寺,和阿布杜拉、马赫穆德·梅尔巴夫一起走上那条石头步道,跨过荡着小浪的海面。
马赫穆德跪在我们一群人前面,领头祷告。这座孤悬海上的清真寺,周围有许多小阳台,我们在其中一个小阳台上,上头没有其他人。马赫穆德面朝麦加,白衬衫随着海风鼓胀又塌陷。其他人在他身后或跪或站,他代表众人说道:
一切赞颂,全归真主,全世界的主,
至仁至慈的主,
报应日的主!
我们只崇拜祢,只求你佑助。
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
联合会的穆斯林核心分子法里德、阿布杜拉、埃米尔、费瑟、纳吉尔,跪在马赫穆德后面。桑杰是印度教徒,安德鲁是基督徒。他们跪在我旁边,法里德那五人的后面。我低头站着,双手紧握在身前。我懂那些祷文,懂那简单的站立、跪下、鞠躬仪式。我大可以加入他们,我知道我如果和他们一起跪着,马赫穆德和其他人会很高兴,但我办不到。对他们而言,混帮派与信教并行而不悖,在这里,我作奸犯科,在那里,我恪守宗教仪礼,这是轻松又自然的事,但我办不到。我的确向萨尔曼说了话,低声祝福他不管在哪里,都得到安息。但我清楚地意识到心中的罪恶,清楚地感到浑身不自在,因而,除了那段简短的祈祷,我说不出别的。因此,我静静地站着,在紫色黄昏替这缭绕祈祷声的阳台洒上金色和淡紫色的余晖时,感觉自己像是个骗子,像是那虔诚肃穆之岛上,监视他人行动的密探。而马赫穆德的祷文,似乎正切合我已然消亡的廉耻心和日渐淡薄的自傲:那些已招来祢谴怒的人……那些已走上歧路的人……
祷告结束,我们依照习俗相互拥抱,走回那条步道,朝岸上走去。马赫穆德走在最前头。我们都已用自己的方式祷告过,都已为萨尔曼哭泣过,但我们不像到这圣寺朝拜的虔诚信徒。我们个个戴墨镜,个个穿新衣。除了我,每个人都把这一年或一年以上所赚的黑钱,化作金链、高档手表、戒指、手环戴在身上。我们大摇大摆,十足帮派分子的样子:那是在打打杀杀中练出一身好体格的帮派分子,身怀武器且一副凶神恶煞样,踩着小舞步的走路模样。那是很古怪的一行人,而且是令人胆寒的一行人。因而,我们把带来施舍的一捆捆卢比钞票,送给那跨海步道上的职业乞丐时,得费好一番工夫才让他们安心收下。
他们开了三部车,停在海堤附近,差不多就是我遇见哈德拜那一晚,我和阿布杜拉所站的地方。我的摩托车停在他们车子后面,我在他们的车旁停下,与他们道别。
“一起吃顿饭,林。”桑杰提议,发自肺腑的邀请。
我知道,在清真寺经过感伤的祷告之后,那会是很有趣的一顿饭,且会有上等毒品和精心挑选的开心、漂亮蠢女孩助兴。我感激他的好意,但我心领了。
“谢了,老哥,但我和人有约。”
“Arrey,带她一起来,yaar,”桑杰提议,“是个妞,对不对?”
“对,是个妞。但……我们有事要谈,我晚点会去找你们。”
阿布杜拉和纳吉尔想陪我走到摩托车处,只走了几步,安德鲁就跑上前来,把我叫住。
“林,”他说,说得又急又紧张,“我们在停车场发生的事,我……我只是想说……对不起,yaar。我一直想道个歉,呃,你知道吗?”
“没关系。”
“不,有关系。”
他用力拉我的手臂,手肘附近,把我拉离纳吉尔,拉到他刚好听不到的地方,然后凑近我,轻声而急促地说:“我并不为自己那样说哈德拜而愧疚。我知道他是老大,知道……你可以说是爱他……”
“对,我可以说是爱他。”
“但我并不为自己那样说哈德拜而愧疚。你知道的,他爱讲那些神圣的大道理,但当他需要人来当替死鬼,好让警察不再找他麻烦时,他还是会甩开那些道理,把老马基德交给迦尼。马基德是他的朋友吧,yaar,但他却让他们把他分尸,好让警方转移侦查方向。”
“这个……”
“那些规矩,有关这个、那个、所有一切的规矩,你知道的,全都废了,桑杰已要我管理楚哈的那些妞,还有录像带。费瑟、埃米尔已开始经营赤砂海洛因。我们就要靠那个赚进他妈的数千万,我要跻身联合会,他们也是。所以,哈德拜的时代,就像我说过的,结束了。”
我回头凝视着安德鲁浅黄褐色的眼睛,吐了长长的一口气。自停车场那一晚后,我对他的反感一直积压着,随时可能爆发。我并未忘记他说过的话,并未忘记我们差点儿打起来。他那段简短的话,使我更火大。要不是刚参加完我们两人共同好友的葬礼,我大概已动手打他。
“你知道吗,安德鲁,”我低声说,“我得告诉你,你这番小小的道歉,让我不是很舒服。”
“我要道歉的不是这个,林,”他解释道,皱起不解的眉头,“我要道歉的是你妈,我曾那样说她。对不起,老哥。真的很对不起说了那样的话。把你妈,或任何人的妈扯进来,总是很不应该,任何人都不该拿那种下流话说男人的妈。那时候,yaar,你大可以他妈的开枪打我。而……我很庆幸你没有。母亲是神圣的,yaar,我知道你妈一定是个很好的女士。所以,我请求你,请接受我的道歉。”
“没关系。”我说着伸出手。他伸出双手抓住我的手,使劲儿握手。
阿布杜拉、纳吉尔和我三人转身离开,走向摩托车。阿布杜拉出奇地安静。他那种静默,让人觉得不祥、不安。
“你今晚要回德里?”我问。
“对,”他答道,“午夜。”
“要我陪你去机场吗?”
“不,谢了,最好不要。应该不会有警察盯着我,你如果去,他们反倒会看着我们。但或许我会在德里见到你。在斯里兰卡,有个任务,你该和我一起去执行。”
“我不懂,老哥,”我迟疑道,咧嘴而笑,惊讶于他的正经八百,“斯里兰卡那里正在打仗。”
“这世上没有人、没有地方不在打仗。”他答道,我忽然想到,他从没对我说过这么有深度的话,“人所能做的,就只有选队伍开打。那是我们唯一享有的机会,为谁而打、打谁,人生就是这样。”
“我……希望人生不只是如此,兄弟。但去他妈的,你说得或许没错。”
“我想你可以和我一起干这事,”他力劝道,明显不安于他要求我做的事,“那是为哈德拜做的最后一件事。”
“什么意思?”
“哈德汗,他要我替他执行这任务,在那个……怎么说,信号,我想,或者说是信息,从斯里兰卡发出时。如今,那个信息已经来到。”
“对不起,兄弟,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轻声客气地说,不想让他更严肃,“放轻松,解释给我听。什么信息?”
他用乌尔都语跟纳吉尔说,说得很快。年纪较大的纳吉尔点了几次头,然后说到名字,或者说到不要提到名字。纳吉尔转头向我露出亲切、开朗的笑。
“斯里兰卡战争,”阿布杜拉解释道,“两边在打仗,一边是泰米尔之虎,一边是斯里兰卡政府军。泰米尔之虎是印度教徒,僧伽罗人是佛教徒。但在他们之间还有别的族群,泰米尔穆斯林,那些人没有枪、没有钱。他们到处被杀,没人替他们打仗。他们需要护照和钱(黄金),我们要去帮他们。”
“哈德拜,”纳吉尔补充说,“他订了这计划,只有三个人。阿布杜拉、我、一个白人你。三个人,我们一起去。”
我欠他一份人情。我知道,纳吉尔绝不会提到那事,我如果不跟他去,他也不会怨恨我。我们一起经历过太多苦难。但他的确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很难拒绝他。而且在他投向我的微笑中,那难得开朗的微笑中,还有别的东西,或许是洞明事理、慷慨大度的东西。他所要给我的,似乎不只是和他一起拼命、让我还人情债的机会。他为哈德的死而自责,但他知道我仍为哈德死时,我未假扮成美国人陪在哈德身边而内疚、羞愧。他在给我机会,我把目光从他的眼睛那儿移开,转而注视阿布杜拉的眼睛,又回去看他的眼睛时,心里这么想。他在给我机会了结这事。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大概的时间?”
“很快,”阿布杜拉大笑道,“几个月,就几个月。我会去德里,时机到了,我会派人来带你过去。两三个月,林兄弟。”
我听到脑海里有个说话声,或者其实不是说话声,只是低回的话语,像石头咝咝掠过平静湖面的声音,杀手……他是个杀手……别干那事……逃开……立刻逃开……而那话说得当然没错,说得对极了。如今,我很希望我可以说,那时候我只花了几下心跳的时间,就决定加入他的任务。
“两三个月。”我答道,伸出手。他把两只手叠在我的手上,握住我的手。我望着纳吉尔,盯着他的眼睛微笑说道:“我们来执行哈德拜的任务,我们会完成。”
纳吉尔紧咬牙关,脸颊肌肉紧绷隆起,下拉的嘴部曲线更显夸大。他对自己穿着凉鞋的双脚皱起眉头,好似那双脚是不听话的小狗。然后他突然扑向我,双手交扣在我身后,把我紧紧箍住。那是从不懂得如何用肢体表达内心感受,但跳舞时例外的男人的拥抱,摔角场上那种粗暴的拥抱,而且,就和开始的时候一样,结束得也突然而狂暴。他猛挥开粗壮的手臂,用胸膛把我往后顶,摇头、身子颤抖,好似人在浅水里,有只鲨鱼刚游过他身边。他迅速抬起头,泛红的眼眶显露深情,但不幸的马蹄形嘴形里,抿着严正的警告。我知道,我如果提起他深情流露的那一刻,或以任何方式谈起,我会永远失去他这个朋友。
我发动摩托车,跨坐上车,双脚踩地把车滑离人行道边缘,朝纳纳乔克、科拉巴的方向驶去。
“Saatch aur himmat(真理与勇气)。”我骑过阿布杜拉身边时,他大喊。
我挥手,点头,但无法重复这句口号回应他。我决定参加他们的任务前赴斯里兰卡,而那决定里有多少真理或勇气,我不知道。我离开他们,离开他们所有人,投入暖热的夜,投入拥挤而走走停停的车流。那时,我觉得那里面似乎没有多少真理或勇气。
抵达通往纳里曼岬的后湾路时,血红的月亮正从海上升起。我把车停在冷饮摊旁上锁,把钥匙丢给店老板,一位贫民窟的友人。月亮出现后,我走上人行道,人行道旁是弧形的长长沙滩,常有渔民在那里修补渔网和破损的船。那天晚上在萨松码头区有庆祝活动,把住在沙滩小屋和简陋棚子的居民吸引了过去。我走的那条马路上,几乎空无一人。
然后我看到了她。她坐在一艘废弃渔船的边缘,船身有一半埋在沙滩里,只有船头和几米长的舷缘突出于周遭沙滩之上。她穿着纱尔瓦长上衣,下面是宽松的长裤,双膝曲起,下巴抵在双臂上,盯着黝黑的海水。
“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你知道的。”我说着,在她身旁那艘搁浅渔船的舷栏上坐下。
“嗨,林。”她面露笑容地答道,绿色眼睛如海水那样黑,“很高兴见到你,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你留的口信听起来很……急迫。我差点儿赶不来。好在我在狄迪耶前往机场的路上碰到了他,他告诉了我。”
“好运发生在命运厌烦于等待之时。”她喃喃说道。
“又来了,卡拉。”我大笑。
“老毛病,”她咧嘴而笑,“难改,而且更难骗人。”
她打量了我片刻,好似在地图上寻找熟悉的参考点。她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我会想念狄迪耶。”
“我也是,”我低声说,心想他大概已在空中,在去意大利的路上,“但我认为他很快就会回来。”
“为什么?”
“我安排那两个星座乔治住进他的公寓,替他看房子。”
“啊!”她脸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完美的嘴摆出完美的亲吻嘴形。
“对啊,如果这还不能让他早早回来,就没什么能做到了,你知道他有多爱那套公寓。”
她没答话,目光专注不动。
“哈雷德在这里,在印度。”她语气平淡地说,看着我的眼睛。
“哪里?”
“德里,哦,应该说是德里附近。”
“什么时候?”
“两天前收到的消息,我叫人查过,我想是他。”
“什么消息?”
她望向别处,望向海,慢慢叹了口长气。
“吉特有渠道取得各电讯社的消息。其中一家发来一则消息,提到有个名叫哈雷德·安萨里的新精神领袖,从阿富汗一路走过来,所到之处吸引大批信众跟随。我看了那消息,请吉特替我查证,他的人送来了那人的形貌特征,是吻合的。”
“哇……感谢上帝……感谢上帝。”
“对,或许。”她喃喃说道,眼里散发出些许以往的调皮、神秘。
“你肯定是他?”
“肯定到我想亲自去那里找他。”她答道,再度望着我。
“你可知道他人在哪里,我是说现在?”
“不很清楚,但我想我知道他要去哪里。”
“哪里?”
“瓦拉纳西。哈德拜的恩师伊德里斯住在那里,他现在很老了,但还在那里传道授业。”
“哈德拜的恩师?”我问,震惊于我和哈德相处了数百个小时,听他大谈哲学,却从未听他提起这名字。
“对,我见过他一次,就在一开始,我第一次到印度,和哈德在一起时。我……我不知道……我想你会把那叫作精神崩溃。那发生在飞机上,飞往新加坡的飞机上。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上了那飞机。我崩溃,根本可以说是精神溃堤了。而哈德也在同班机上,他揽住我,我把所有事……毫无遗漏地……告诉他所有事。然后,我就在山洞里,洞里有尊大佛和那位叫伊德里斯的老师,哈德的恩师。”
她停住,随着回忆陷入往事,然后摇醒自己,回到眼前。
“我想那是哈雷德要去的地方,去见伊德里斯。那个老师令他着迷,他心心念念想着见他。我不知道他过去为什么从未去找他,但我想那是他现在要去的地方,或者他已在那里。他过去老向我问起他。伊德里斯把他知道的解析理论全教给了哈德,还有——”
“什么理论?”
“解析理论,哈德这样称呼它,但他说那是伊德里斯取的名字。那是他的人生哲学,哈德的哲学,关于宇宙无时无刻不在日趋——”
“复杂,”我打断她的话,“我和他谈了不少那理论,但他从未把那叫作解析理论,而且他从未提起伊德里斯。”
“那倒有趣了,因为我认为他爱伊德里斯,你知道的,就像爱父亲一样。有一次,他称他是师中之师。我知道他想在那里退隐,离瓦拉纳西不远处,陪在伊德里斯的身边。总之,那就是我决定找哈雷德的头一个地方。”
“何时?”
“明天。”
“那好,”我答,避开她的目光,“那是不是……和之前……呃……你和哈雷德的事有关?”
“你有时候就是这么不上道,林,你知道吗?”
我猛然抬头,但没搭腔。
“你可知道乌拉在城里?”片刻之后她问。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你见过她?”
“重点来了,我收到她的信息。她在总统饭店,想立刻见我。”
“你去了?”
“我其实不想去,”她若有所思地说,“如果你收到那信息,你会去吗?”
“我想会。”我答道,凝望着海湾,缓缓起伏的海面,浪身如蛇,波光粼粼,“但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莫德纳。我不久前见过他,他还是很迷恋她。”
“我今晚见过他。”她轻声说。
“今晚?”
“对,刚刚。她在场,那让我很不安。我去饭店到她房间,房间里有另一个男子,名叫拉梅什——”
“莫德纳跟我说过他,他们是朋友。”
“然后,他开了门,我进去,看见乌拉坐在床上,背靠墙。莫德纳横躺在她大腿上,头往后仰,靠在她肩膀附近的墙上,那张脸……”
“我知道,惨不忍睹。”
“很诡异,让我很不安,那整个场景,我不清楚为什么。乌拉告诉我,她继承了父亲的一大笔钱,她家很有钱,你知道的。她出生时,德国那个镇,几乎全归她家所有,但她沉迷毒品之后,家里和她断绝了往来。有好几年,家里没给她一毛钱,直到她父亲死了才改观。因此,继承了那笔钱后,她想回来找莫德纳。她说,她良心不安,活得痛苦。然后她找到他,他在等她。我去看她时,他们在一起,像是某……某种爱情故事。”
“他料得真准,”我轻声说,“他告诉我,他知道她会回来找他,而她真的回来找他了。我一直不相信他说的,认为他根本就是疯了。”
“他们坐在一起,他横躺在她大腿上的样子。你知道《圣殇像》吗?米开朗基罗的作品?他们看去就和那雕像一模一样。真是怪,教我瞠目结舌。有些东西诡异得叫人生气,你知道吗?”
“她想干什么?”
“什么意思?”
“她叫你去饭店干什么?”
“哦,是这个,”她说,露出浅浅微笑,“乌拉总是有事要找人帮忙。”
我扬起眉毛,迎上她的目光,但没说话。
“她要我替莫德纳弄本护照,他在这里几年了,签证早已过期。而且挂着他本人的名字,西班牙警察会找他麻烦。他需要新护照以便回欧洲,他可以装成意大利人或葡萄牙人。”
“那交给我,”我平静地说,心想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要我来找她了,“我明天会开始弄。我知道如何联系他,跟他拿照片之类的东西,虽然他那张脸过海关时绝不可能会被认错,但我会搞定。”
“谢了。”她说,热情如火的目光正视着我,让我的心脏开始怦怦直跳。跟不该爱上的人独处,狄迪耶曾如此告诉我,永远是笨蛋才会犯的错。“你现在在做什么,林?”
“跟你一起坐在这里?”我答,微笑。
“不是,我是说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要待在孟买?”
“为什么?”
“我是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找哈雷德。”
我大笑起来,但她没跟着笑。
“这是我今天所收到的第二好的邀请。”
“第二好?”她拉长音调说,“那第一好呢?”
“有人邀我上战场,在斯里兰卡。”
她紧抿嘴唇,回应给我愤怒的表情,我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急忙开口。
“纯粹开玩笑的,卡拉,纯粹是玩笑。放轻松。我是说,真的有人邀我去斯里兰卡,但我只是……你知道的。”
她不再绷着脸,再次露出笑容。
“我不习惯,我们好久没见了,林。”
“那……你为什么邀请我?”
“有何不可?”
“交情没有好到那种程度吧,卡拉,你知道的。”
“好吧,”她叹口气道,朝我瞥了一眼,别过头去,看海风把沙滩吹出波纹,“我想我希望找到类似……类似我们在果阿所拥有的东西。”
“吉特……如何?”我问,不理会她新起的话题,“你要出远门去拉拢哈雷德,他怎么说?”
“我们不干涉对方的生活,各自做想做的事,各自去想去的地方。”
“听来……很惬意。”我绞尽脑汁寻找发自肺腑而又不致冒犯的字眼后,如此表示,“照狄迪耶说的,你们的交往没这么云淡风轻,他告诉我,那个人向你求婚了。”
“他是求了婚。”她说,语气平淡。
“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我是说,你愿意嫁他?”
“会,我想会。”
“为什么?”
“有何不可?”
“又来了。”
“对不起,”她说,疲倦的笑容发出一声叹息,“我一直在和另一种人厮混。为什么嫁吉特?他人好、健康、有钱。而且我想,我会比他更懂得如何善用他的钱。”
“因此你想告诉我的,就是你愿意为这份爱情而死。”
她大笑,然后转向我,突然又变得严肃。她的双眼,因映照月光而变浅;她的双眼,如雨后水莲般绿;她的长发,黑如森林中的河石;她的头发,握在我手中,像承托住黑夜本身;她的双唇,闪着点点白光,那柔软如山茶花瓣般的双唇,因神秘的低语而充满热情。美极了,而我爱她,仍爱得那么深,那么浓,但完全没有激情或热情。那让我深陷的爱,那无奈、教我朝思暮想、教我雀跃的爱,已然消失。在那……冷冷爱慕的片刻里,我猛然意识到,我想……她曾教我神魂颠倒的那股力量,也消失了。或者,不只如此,她的力量已进入我心里,成为我的力量。我信心满满,不再迷失。然后我想知道怎么回事,我不想只接受我们之间已成事实的感情结局。我想知道一切。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卡拉?”
她极度痛苦地轻叹一声,伸直双腿,把脚丫埋进沙中。望着软沙从她移动的脚上泻下,她开口说话,语气平板冷淡,仿佛她正在写信,或者可能在回想她已写好、但从未寄给我的信。
“我知道你会问我,我想那就是我等这么久才跟你联络的原因。我让人知道我在附近,我向人问起你,但今天之前,我一直什么都没做,因为……我知道你会问我。”
“如果那让你觉得舒坦些的话,”我打断她的话,声音比我原想的要刺耳,“我知道你烧掉周夫人的房子——”
“迦尼跟你说了那事?”
“迦尼?没有,我自己想出来的。”
“迦尼替我搞定了那事,他安排的,那是我最后一次和他讲话。”
“我最后一次和他讲话,是在他死前约一个小时。”
“他有跟你提起她的什么事吗?”她问,或许希望我若知道部分细节,她就可以少费些唇舌。
“关于周夫人?没有。他什么都没说。”
“他跟我说了……许多,”她叹了口气,“他填补了一些空白,让我对事情有了全盘了解。我想是迦尼的一番话,让我忍不住要教训她。他告诉我,她派拉姜跟踪我,拉姜把你与我做爱的事告诉她之后,她通过与警方的关系,要警方逮捕你。我是一直恨她,但是那件事让我想动手。我实在……那太过分了。她不让我拥有,拥有与你共处的时光,她不愿让我拥有。因此我请迦尼替我教训她,他安排了那件事,那场暴乱。那是场大火,有部分起火点是我亲自点的。”
她突然住口,盯着自己埋在沙里的脚,咬紧牙关。她的眼睛闪着反光。一时之间,我想象她看着“皇宫”大火四起时,那双绿色眼睛想必映着通红的火光。
“我也知道在美国的事,”片刻之后我说,“我知道那里发生的事。”
她迅速抬头看我,解读我的眼神。
“莉萨。”她说。我没回答。然后,一如所有女人,她立即了解那是怎么回事,随之露出笑容。
“很好,莉萨和你,你和莉萨,那……很好。”
我的表情没变,她再度低头看沙,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你杀过人吗,林?”
“什么时候?”我问,不确定她是在谈阿富汗,或对付楚哈及其帮众那场规模小得多的战争。
“这辈子。”
“没有。”
“很好,”她低声说,又叹了口气,“我多希望……”
她再度沉默了片刻。沙滩上空无一人,沙滩外的更远处传来庆祝活动的声音:铜管乐队的乐声喧天,人群开心的笑声更为响亮。较近处,海洋的乐声浩浩荡荡涌上相应和的柔软海岸,我们顶上的棕榈树在凉爽的海风中颤动。
“我去那里时……我走进他的房子,走进他站着的那个房间时,他对我微笑。他……真的……很高兴见到我。一眨眼,我改变主意,我心想……完了。然后,就在他的笑容里,我看到了别的东西,下流的东西……他说……我就知道这几天你会再来找我爽……或类似这样的话。他……他可以说是,他开始往四处看,好像在确认不会有人突然冲进来抓我们……”
“过去了,卡拉。”
“他看见枪时的反应,让我更受不了,因为他开始……不是讨饶……而是道歉……非常、非常清楚的,他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事……他知道……那件事的每个部分,知道那有多恶劣。那让我更受不了。然后他死了,没流多少血。我以为那会流很多血,或许晚点会流很多血。剩下的我全不记得,只记得我最后在飞机上,哈德揽着我。”
她静默无语。我俯身拾起一只圆锥形贝壳,壳身以螺旋状渐渐收细,最后止于被蚀毁的壳尖。我把贝壳往手掌心猛按,直到穿过皮肤,然后奋力一掷,贝壳越过波纹条条的沙滩,掉进海里。我再度看她时,发现她正盯着我,眉头深锁。
“你想要什么?”她直截了当地问。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从没跟我谈过哈德拜。”
“你想听实话?”
“当然。”
“我无法信任你,”她严肃地说,再度别过头去,“这样说不尽然对,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可不可靠。我想……现在我知道了,你向来都很可靠。”
“是。”我咬牙切齿,嘴唇没动。
“我曾试着告诉你,我曾要你在果阿留下,跟我在一起。你知道那事。”
“那就会有不同的结局。”我厉声说道,但随即和她一样叹口气,缓和严厉的口气,“如果你告诉我,你在替他工作,你替他吸收了我,那结局大概会不一样。”
“我逃开……去果阿时,我心情很差。萨普娜的事,那是我的点子,你知道吗?”
“怎么会,天啊,卡拉。”
她眯起眼睛,打量着我脸上的愤怒、失望。
“杀人那部分不是。”她解释道,一脸震惊。我想,她为我误解了她的话,为我相信她想得出萨普娜杀人那种计谋,才露出那震惊的表情。“那全是迦尼的主意,是他对我的构想进一步的发挥。他们需要把东西顺利运进、运出孟买,需要那些不愿帮忙的人转而愿意帮忙。我的构想是打造一个公敌萨普娜,好让每个人为了消灭他而与我们合作。照原先的计划,我们要用海报、涂鸦,一些根本不会伤人的炸弹骗局,营造有个危险、富有群众魅力的领袖在外头的气氛。但迦尼认为那样不够吓人,因此他开始叫萨普娜杀人……”
“然后你离开……前往果阿。”
“对。你知道我是在哪里第一次听到那些凶杀案,听到迦尼如何糟蹋我的构想的吗?就在你带我去吃午餐的地方……天空之村。那时你的朋友在谈那件事,那一天,听到那消息,我真是吓呆了。然后,有一阵子,我反对继续那样做,我努力想制止。但没有用。然后哈德告诉我你在牢里,但你得待在那里,直到周夫人觉得满意为止。然后他……他要我对那个巴基斯坦人,那个年轻将领下工夫。他是我的线人,他喜欢我。所以我……我接了那任务。你在牢里时,我在做那人的情报,直到哈德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为止。然后我就……金盆洗手。我受够了。”
“但你回去找他了。”
“我想让你留在我身边。”
“为什么?”
“什么意思?”
她皱起眉头,似乎恼火我这一问。
“你为什么希望我留下来和你在一起?”
“那还不够明显吗?”
“不够,对不起,我要清楚的答案。你爱我吗,卡拉?我不是问你是否像我爱你一样爱我。我是问……你是否爱过我?你有爱过我吗,卡拉?”
“我喜欢你……”
“是噢……”
“真的,我喜欢你,在我所认识的人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对我而言,这已经很重大了。”
我紧咬着牙,别过头不看她。她等了一会儿再度开口。
“我不能告诉你哈德的事,我不能。如果说了,那会像是背叛他。”
“背叛我就微不足道,我想……”
“唉,林,事情不是那样的。如果你当初留下来和我在一起,我们两人就不会再和那个圈子有瓜葛,但即使如此,我还是不能告诉你。总之,现在说来,那不重要。你当初不肯留下来,所以我认定再也不会看到你。然后哈德传话来,说你在吉多吉那里,沉迷白粉,不想活了,他需要我帮忙把你弄出那里。因此我回去那圈子,回到了他身边。”
“我就是不懂,卡拉。”
“不懂什么?”
“你替他和迦尼工作了多久,在萨普娜那件事之前?”
“差不多四年。”
“因此,你想必见过许多类似的事,至少听过那类事。别当我是三岁小孩,你为孟买黑帮工作,或为那黑帮的一支派系工作。你为孟买最有势力之一的黑帮老大工作,像我一样。你知道他们杀人,在迦尼用他那帮萨普娜杀手疯狂大搞之前就知道。既然如此……萨普娜的事,为什么会让你突然惶恐不安?我搞不懂。”
她一直专注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很聪明,能看出我是在用这些疑问反击她,但她的眼神告诉我,她听出的不只是这个。我虽极力隐藏,但我知道她已听出我语气里带着伤人的怀疑,带着理直气壮的责难。我说完时,她吸了口气,像是要开口,然后又停住,仿佛在重新思考她的答案。
“你认为我离开他们,”最后她还是开口了,面露惊讶之色,微微皱起眉头,“去果阿,是因为我想……呃……为自己所做的坏事,或者为自己的助纣为虐取得饶恕?你是不是这样认为?”
“难道不是?”
“不是。我是想得到饶恕,现在仍想,但那时离开不是为了这个。我离开他们,是因为我对萨普娜杀人的事,竟然毫无感触。迦尼把我的构想扭曲成那个样子,最初我的反应是震惊……而且……可以说是非常不安。我不喜欢那样,认为那很蠢,没有必要,会让我们所有人都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我劝哈德拜不要这样做,想制止他们。但那件事在我的心中没有激起任何感觉,即使他们杀了马基德时也是。而我……我喜欢他,你知道吗?我喜欢老马基德。从某方面来说,他是他们之中最好的人。但他死时,我没有任何感觉。当哈德告诉我,他得把你留在牢里,任你遭人毒打时,我也没有感觉,一丝感觉都没有。我喜欢你,喜欢你胜过任何人,但我并未觉得难过或心情不好。我可以说是理智地了解那件事,认为那不得不发生,而你运气不好,就让你碰上了。我毫无感觉,就在那一刻,我想到是该离开了,在那一刻,我知道我必须离开了。”
“果阿的事呢?你总不能说那是船过水无痕。”
“是不能。你来果阿,找到我时,那……很好,好似我知道你会找到我。我开始认为……这就是那个……这就是他们所谓的那个……但后来你不肯留下。你得回去,回到他身边,而我知道他要你,甚至可能需要你。我不能告诉你我对他的了解,因为他有恩于我,而且我不知道你可不可靠,因此我让你走。你离开时,我心里毫无感觉,完全没有。我之所以想得到饶恕,不是因为我的所作所为。我之所以想得到饶恕,现在仍想,因此我才去找哈雷德和伊德里斯,那是因为我对自己的任何所作所为都不觉得难过,无一丝悔恨。我的心是冷的,林。我喜欢人,喜欢东西,但我完全不爱这些人与东西,甚至不爱自己,我对我爱的人与东西的死活、存废不是很在乎。而你知道吗,怪的是,我并不是很希望自己在乎。”
答案出来了。一切豁然开朗。打从那一天在山上,在让人冻僵的冰天雪地中,哈德告诉我她的事之后,我所需要了解的真相和细节,全呈现在眼前。我原以为,逼她说出她的所作所为和她那些作为的原因之后,我会觉得……或许会获益良多、茅塞顿开。我原希望光是听她告诉我,就会得到纾解、慰藉,但结果不是那样的。我觉得空虚,那种空虚,难过但不苦恼,可怜但不心碎,受伤但心不知为什么反倒更清明、更干净。然后,不必了解那空虚所包覆的平和世界,我就知道那空虚是什么东西,它有个名字,有个我们常用的字眼来指称,那就是自由。
“不论是真是假,”我说,伸出一只手贴在她的脸颊上,“我原谅你,卡拉。我原谅你,我爱你,我会永远爱你。”
我们的嘴唇相接,像暴风雨时,在海上旋涡里涌起交合为一的波浪。我感觉自己在往下掉,最终摆脱在我心中像片片莲花花瓣绽放的那份爱。我们顺着她的黑发一同倒下,倒到废船空洞处仍然温热的沙地里。
我们的嘴唇分开时,星星飞穿过那吻,进入她海绿色的眼里。渴望的岁月从她的眼里进入我的眼里,激情的岁月从我灰色的眼睛进入她的眼里。所有的饥渴,所有苦苦追索的肉体渴求,在我们眼睛之间奔流:我们相见的那一刻、利奥波德酒馆引人大笑的妙语、站立巴巴、天空之村、霍乱、黑压压的老鼠、在累极而睡的前一刻她悄声诉说的秘密、淹大水时,在印度门下面那艘飘着歌声的船、我们第一次做爱时的那场暴风雨、果阿的欢欣和寂寞、那场战争的前一晚,将影子映在玻璃窗里的我们的爱……
我们没再说话,我走路送她到停在附近的出租车时,没有以往的如珠妙语。我又吻了她,长长一吻,告别之吻。她对我微笑,赏心悦目的微笑,美丽的微笑,几乎是她最漂亮的微笑。我看着出租车的红灯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远处的夜色中。
独自一人在静得出奇的街道上,我开始走回到普拉巴克的贫民窟,准备去骑我的摩托车,我始终把那里当作普拉巴克的贫民窟,如今仍是。我的影子跟着每座街灯旋转,不情愿地拖着身子走在后头,然后蹿到前头。海洋的歌声渐退,马路离开弧形海岸,进入新半岛上树木夹道的宽阔街道。这个不断扩张的岛屿城市,以石头夹着灰浆层层叠砌,填海造陆,开辟出这个半岛状的海埔新生地。
庆祝的声音从周遭的街道涌入这条马路。节庆已结束,人群开始返家。骑单车的大胆男孩在行人间高速穿梭,但绝不会撞到人,连衣袖都不会碰到。美丽非凡的女孩身穿亮丽的新纱丽,在年轻男子瞥来的目光间优雅走过,而那些男子的皮肤和衬衫上散发着檀香皂的香味。小孩睡在大人肩膀上,松垮垂下的手脚,像是晾衣绳上洗过的湿衣服。有人唱情歌,每一句歌词都有十余人加入合唱。男男女女,不管是要走回贫民窟小屋,还是高级公寓,都面带微笑,倾听那些浪漫而愚蠢的歌词。
在我附近唱歌的三名年轻男子看到我笑,举起手表示怀疑。我举起手臂,跟着他们合唱,看到我竟会唱他们的歌,他们既惊又喜。虽是素昧平生,他们揽住我,把我们因歌而相连的灵魂送往那不可征服的破败贫民窟。卡拉曾说,这世上每个人,都至少在某个前世是印度人。想起她,我大笑起来。
我不知道要干什么。第一件要做的事,再清楚不过,魁梧的阿富汗人纳吉尔,我欠他人情。先前,我跟他说起我仍为哈德的死愧疚时,他跟我说:好枪、好马、好朋友、轰轰烈烈的一战,你想大汗还有更好的方式结束他的一生吗?那想法或感觉,有一部分也切合了我的心情。不知为什么,我无法解释,甚至无法向自己说明白,我觉得与好朋友一起出生入死,执行重要任务,既理所当然,也符合我的个性。
而且还有许多我必须学习的东西,许多哈德拜生前想教我而来不及教的东西。我知道他的物理学老师,在阿富汗时,他跟我提起的那个人在孟买;另一位老师伊德里斯,则在瓦拉纳西。我若顺利完成纳吉尔的斯里兰卡任务回到孟买,将有一大片学习天地供我发掘、享受。
与此同时,在这城市,我在桑杰联合会里的地位非常稳固。那里有事做、有钱、有些许权力。短期内,在那帮派里,我可以高枕无忧,不必担心遥远的澳大利亚法网上身。在那联合会、利奥波德酒馆、贫民窟,我都有朋友,而且,说不定有机会找到心爱的人。
来到摩托车旁,我继续走,走进贫民窟。我不清楚为什么。我在凭直觉行事,或许还受了满月的牵引。那些窄巷,那些充满艰苦与梦想的曲折小巷,教我觉得既熟悉且安心,因而不禁讶异自己竟曾觉得这里可怕。我漫无目的地四处走,曾让我治过病、曾与我为邻的男女孩童,抬头看到我走过时,个个笑脸相迎。我走在薄雾之中,闻到烹调气味和香皂味,见到牲畜棚和煤油灯,见到乳香和檀香的烟气,从上千间小屋的上千座小神庙里缕缕升起。
在某个小巷的转角,我撞上一名男子,我们互相道歉,抬起脸,同时认出对方。那是马希什,那个在科拉巴警局拘留所和阿瑟路监狱帮过我的年轻偷窃犯。维克兰付钱把我救出监狱时,我顺便要求狱方放了他。
“林巴巴!”他大喊道,双手抓住我的两只上臂,“真高兴见到你!Arrey(嘿)!有什么事吗?”
“我只是来看看。”我答,跟他一起大笑着,“你在这里做什么?你看起来很不错!身体怎么样?”
“没问题,巴巴!Bilkul fit, hain!”我非常壮!
“吃过了吗?要不要一起喝个茶?”
“谢了,巴巴,不用。我的约会已经迟了。”
“Achcha?”我低声说。哦,是吗?
他弯身过来悄声说。
“这是个秘密,但我知道你可靠,林巴巴。我们正和萨普娜那个窃盗之王的某些同伙开会。”
“什么?”
“真的,”他悄声说,“那些人,他们真的认识那个叫萨普娜的家伙,他们几乎每天和他讲话。”
“不可能。”我说。
“千真万确,林巴巴。他们是他的朋友,我们正在招兵买马,打造穷人军队。我们要让那些穆斯林知道,谁才是马哈拉施特拉这里真正的老大!那个叫萨普娜的家伙,他进入帮派老大埃杜尔·迦尼的豪宅里把他杀了、分尸,尸块丢在他房里各处!之后,那些穆斯林开始懂得怕我们。我得走了,不久后会再见面的,对吧?再见了,林巴巴!”
他跑着离开,跑过数条小巷。我转身走开,失去笑容,心情陡然变成焦虑、愤怒、悲凄。然后,就像这座城市,孟买,我的孟买,一贯的作为,用她宽阔的臂膀,不离不弃、不断滋养我心灵的臂膀撑住我。我不知不觉走到一群虔诚信徒的四周,他们有男有女,聚集在一间新搭好且宽大的陋屋前,屋主是蓝色姐妹花。人群后面的人站着,其他人或坐或跪在陋屋门口半圆形的柔和灯光里。而在门内,身子四周罩着灯光,缕缕蓝色香烟缭绕的,就是蓝色姐妹花本人。她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面容安详。她们绽放柔光,如此慈悲,如此超凡入圣的平和,教我破碎而无所依的心暗暗发愿要爱她们,见到她们的每个男女都如此发愿。
就在此时,我感觉有人在扯我的衣袖,我转头见到一个宛如鬼魂的人。那人有着极灿烂的微笑,身材却很矮小。那鬼魂般的人摇我,开心地咧嘴而笑,我伸手将他拥在怀里,然后按照对父亲或母亲的传统招呼礼,迅速弯下身子碰他的脚。那是基尚,普拉巴克的父亲。他说,他和普拉巴克的母亲鲁赫玛拜、普拉巴克的遗孀帕瓦蒂来城里度假了。
“项塔兰!”我开始用印地语对他说话时,他告诫道,“你把你可爱的马拉地语全忘了?”
“对不起,爸爸!”我大笑道,改用马拉地语,“看到你真是太高兴了,鲁赫玛拜在哪里?”
“走!”他答道,把我当小孩般牵着我的手,穿过贫民窟。
我们来到几间小屋聚成的小群落,那些小屋位于弯月形海湾的附近,簇拥着库马尔的茶铺,我的小屋也在其中。强尼·雪茄在那里,还有吉滕德拉、卡西姆·阿里和约瑟夫的妻子玛丽亚。
“我们刚刚还在谈你!”我与他们握手、点头致意时,强尼大喊道,“我们刚在说你的小屋又空了,我们回忆起第一天的那场火,大火,na?”
“是大火。”我低声说,想起死在那场火灾的刺子和其他人。
“所以,项塔兰,”身后有人用马拉地语叱责道,“现在你大得不愿跟你卑贱的乡下母亲讲话了吗?”
我猛然转身,看见鲁赫玛拜站在我们身旁。我弯身想触碰她的脚,她把我拦住,双手合十向我致意。她的笑容和蔼可亲,但人看起来更悲苦、更老,丧子之痛已使她的黑发里冒出白发,但头发渐渐长了回来。我曾见过的披下如垂死影子的那头长发,正在渐渐长回来,那浓密的头发向上一甩,散发出活泼的希望。
她示意我瞧向站在她身边的女人。那是帕瓦蒂,一身寡妇白,一个小小男孩站在她旁边,紧抓着她的纱丽裙,撑住身子。我向帕瓦蒂致意,然后把目光转向那男孩,注视着他的脸,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我转向在场的大人,他们全都在微笑,左右摆头,露出同样的惊讶之情,因为那男孩是普拉巴克的翻版。他不仅像普拉巴克,而且根本是和他,那个我们所有人都最爱的人,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男孩对我微笑时,露出的就是他的笑容,我在普拉巴克那浑圆的小脸上所见到的,包容全世界的灿烂笑容。
“Baby dijiye?”我问。可以抱他吗?
帕瓦蒂点头。我向他张开双臂,他走过来,毫无勉强。
“他叫什么名字?”我问道,扶着他在我大腿上蹦跳,看着他笑。
“普拉布,”帕瓦蒂答道,“我们叫他普拉巴克。”
“嘿,普拉布,”鲁赫玛拜命令道,“亲项塔兰叔叔一下。”
那男孩迅速亲吻我的脸颊,双手猛然使劲儿抱住我的脖子,抱得很紧。我也伸手抱住他,抱在怀里。“你知道吗,项塔兰,”基尚建议道,轻拍自己圆滚的大肚子,笑容满面,“你的屋子现在没人住,我们全在这里,你今晚可以留下来,可以睡在这里。”
“想清楚哦,林。”强尼·雪茄提醒道,对我咧嘴而笑。圆月在他的眼里,月光下他结实的白牙泛着珍珠色。“你如果留下,消息会传出去。届时,今晚会开起热闹的派对,然后,你醒来时,会有长长的一排病人,yaar,等着让你看病。”
我把男孩还给帕瓦蒂,手往上抹过脸,埋进头发里。望着周遭的众人,倾听这贫民窟的呼吸声、叹息声、大笑声、奋斗声,我想起哈德拜生前极爱说的一句话。他曾多次说,每个人的心跳,都是充满可能的天地。经过这么久之后,我似乎终于完全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他一直想让我知道,每个人的意志,都有改变自己命运的力量。我原本一直认为命运是不能改变的,在我们每个人生下来时就注定了,就和星体的运行路线一样永远不变。但这时我猛然意识到,人生比那还奇特、还美。事实上,不管人置身在哪种赛局里,不管运气多好或多坏,人都可以靠一个念头或一个爱的行为,彻底改变人生。
“哦,我很久没睡了,现在可不习惯睡地上。”我笑着对鲁赫玛拜说。
“你可以睡我的床。”基尚主动表示。
“不,不要这样!”我不赞同。
“我是说真的!”他坚持把他的折叠床拖出他的小屋,拖进我的小屋,在这同时,强尼、吉滕德拉等人抱住我,施出摔跤般的戏谑动作让我屈服,我们的叫喊声、大笑声阵阵飘向亘古如斯的永恒大海。
因为这就是人生,一脚往前跨一步,再来就是另一脚。抬起眼睛再度面对这世上的咆哮和微笑。思考、行动、感觉,把我们人生的小小后果,加进淹没世界再退去的善恶浪潮中;把我们如影随形的苦难,拖进另一个夜晚的希望里;把我们勇敢的心,推进新一天的光明里。怀着爱,热切追求我们自身之外的真理。怀着渴望,对获得拯救的纯净、不可言喻的渴求。只要命运继续等着,我们就活着。主帮我们,主原谅我们,我们活着。